第51節(jié)
“陛下,岫娘與微臣……私下許了終身?!彼蚊麒罢f得直白,臉色微紅,但神色是溫柔的,隨后跟謝凝講了一個極其普通的故事。 溫柔嫻雅的官家小姐到道觀上香,不慎被惡徒調(diào)戲,危急之時寄居在道觀里的書生路見不平相救。小姐與書生意氣相投,從此常常相伴,談經(jīng)論道,議論國事。兩人逐漸引為知己,相互傾心,終于在一次中元節(jié)的花燈會上許了終身。書生才華出眾,許諾獲得功名之后便登門提親。為了表明心跡,兩人還一同賣了字畫花燈,以掙來的錢鑄了兩個裸銀鐲子,同時請道觀里的道士為之算卦,將卦象刻在鐲子里側(cè)。小姐雖是書香世家,但父親非常通情達(dá)理,對于這門親事非常贊成。 但是這個故事卻有個極其不尋常的結(jié)尾。 某一個雨夜,小姐獨自找到了書生,要書生別再等她,說了許多絕情的話,要同書生訣別。書生說什么都不肯,也不愿放小姐走,無論如何也要知道原因。小姐終于被書生的言語打動,道父親獲罪于上,家族很可能被抄家滅族。但再具體的原因小姐卻不能說了,只道作為女眷,她很可能一樣會死,最輕也是沒入奴籍。按照大梁的律例,奴籍不得為正妻,他們再也不能成親。小姐擔(dān)心牽連書生考公名,是以出此下策。 書生卻不愿放棄,他與小姐交換了鐲子,許諾此心不變。若是小姐身死他便為小姐收尸立碑,書以正妻之位,終身不娶。若是小姐沒入奴籍,他必定為小姐尋求出路,找回小姐,即便是只能做妾,也當(dāng)與小姐相守一生,不娶其他女子。 “然而不曾想,三天之后,她竟是沒入掖庭之中,微臣費盡心機,卻不曾找到她一丁點消息。”宋明璋嘆道,“微臣一直以為她在宮中死了,否則她那樣聰明的女子,不可能沒有辦法給微臣傳遞消息?!?/br> “她沒有。”謝凝輕聲道,“她一直同朕說,她年少時太天真太自負(fù),以為天下無她不能妥善之法,遭逢大變方才知曉自己對于許多事都無能為力。她說,她恐怕耽誤了一人,愧疚非常,所以不如讓那癡人以為她死了,好斷了念想。畢竟,就算知道她還活著,她也不能踐行諾言?!?/br> 她說著頓了頓,道:“宋先生,朕生于隆昌四年冬至?!?/br> “隆昌四年冬至……”宋明璋的臉色瞬間就白了,“她是隆昌四年春天入宮的,那時還未春闈。” 也就是說,她剛?cè)雽m便遭到了先帝的玷污。 謝凝想到那個父親,眼神都冷下三分了,但她迅速藏好了,輕聲問道:“宋先生,朕從未聽母親說過她的身世,方才先生說母親出生書香世家,朕尋遍宮中存檔,卻未曾見任何薛姓官員獲罪的記錄?!?/br> 宋明璋搖頭道:“岫娘隨父姓不錯,但當(dāng)時薛大人丁憂在家,身上并無官職,獲罪的是岫娘的外公聞公。陛下恕罪,微臣二十年來苦心調(diào)查卻一無所獲,只知道聞公一家一夜之間被先帝處斬,只剩岫娘一人沒入掖庭。陛下,聞公諱如深,官至史官太史?!?/br> 聞如深……諱莫如深,看來是個史官世家才有的名字。謝凝垂眉沉思,她一時間接受了太多信息,無法同時處置,只能先將正事處理了。她問道:“宋先生,朕當(dāng)日同你說手下無人的話,您可還記得?先生怎么說?” 宋明璋非常欣賞她這種果斷與沉穩(wěn),眼底一片贊賞之色,拱手道:“陛下,微臣當(dāng)為陛下與孫大人一同守住國庫,不負(fù)陛下囑托。但是,陛下,微臣有句話要同陛下說?!?/br> 謝凝點頭:“先生請說?!?/br> 宋明璋緩緩道:“國君不可一日無兵。” 他說到她的心坎上了。謝凝嘆了口氣,“先生所言,朕心中也清楚得很,先生放心,朕心中已有主意,只能先生上任后,便能開始?!?/br> 宋明璋再拜:“微臣自當(dāng)為陛下盡忠竭力,死而后已?!?/br> “先生不必如此?!敝x凝忙伸手虛扶了一下,鄭重道:“先生是朕的前輩,娘親若還在世,見此情形只怕要將朕罰跪了?!?/br> 宋明璋不禁失笑:“胡說,岫娘不是這樣的人?!?/br> 謝凝一笑,又與宋明璋商量了幾句,才親自將宋明璋送出了紫宸殿。一直等宋明璋的身影徹底消失了,謝凝臉上的笑容才徹底消失了。她冷冷地叫道:“祿升?!?/br> “奴在?!钡撋s緊出來應(yīng)道。 “去傳旨,讓陸離立刻來見朕!” 祿升一愣:“陛下,立刻么?若是太尉……” 謝凝看了他一眼,問道:“嗯?” 祿升心一抖,立刻不敢多話,跪下道:“奴遵旨!” 謝凝輕哼一聲,回到宮殿里。祿升便不敢停留,立刻前往永定侯府傳旨了。 “進(jìn)宮?立刻?”陸離將手中的筆放下,語氣疑惑。 “是,陛下的口諭便是這樣的?!钡撋⌒囊硪淼?,“太尉,陛下自從知曉奴是太尉的人之后,便不讓奴近身伺候,只用瓊?cè)~與蘭橈二人。奴只知今日陛下見了宋明璋宋大人,其余的……奴一概不知。但陛下下口諭時非常生氣,太尉,您……” “我知道了?!标戨x皺眉沉思著宋明璋與他到底有何牽連,竟讓謝凝今日二度對他動怒。他迅速換了衣服入宮去,到了紫宸殿就被瓊?cè)~引入御書房中。 “臣……” “咣啷——!” 陸離才說了一個字,謝凝就將手邊的茶盞給砸到他腳下,陸離抬頭挑了挑眉,看著她滿臉憤怒,恨不能將他撕了的樣子,鎮(zhèn)定地問道:“臣愚昧,不知何處引陛下龍顏大怒,還請陛下明示?!?/br> “陸離!”謝凝咬牙道,“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說!” 第55章 梨落 謝凝從來都有這個性子,生氣了就要砸東西,手邊有什么砸什么,從不管多喜歡、多貴重。陸離都習(xí)慣了,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哪里又惹到你了?從前就同你說過,有什么事都要說出來,否則就算心心相印也不能兩心如一?!?/br> “你別想用從前叫朕心軟!”謝凝冷冷地說,“朕問你,當(dāng)年朕替你出主意之時你為何一點吃驚也無?你是否早就暗中調(diào)查過朕的身世?陸離,你當(dāng)真是虛偽至極!你怎么敢一邊說著兩心如一絕無隱瞞,一邊將朕的身世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卻一個字都不曾透露!陸離,五年了,你說清楚,這筆帳要怎么算?” 然而沒有誰比他更后悔知道這個身世,他寧愿她只是深宮里一個被先帝遺棄的公主。那么只要將她養(yǎng)得驕縱養(yǎng)得囂張,就不會有誰能傷害她,他也不必體會她的母親為何同她講那些故事,更不必繼續(xù)教她那么許多東西。只是現(xiàn)在依舊不是說出來的時候,因為他也一知半解。 “我知道的也不多。”陸離斟酌之后道,“你的外公出自史官世家聞氏,聞家自前朝便擔(dān)任史官之職,到先帝隆昌年間從未出錯。如深公膝下唯獨一女,嫁與翰林學(xué)士薛以寧,膝下也只有一女薛明岫。薛明岫自幼才貌滿京城,求親之人絡(luò)繹不絕,但一直到十九歲也未曾許久。調(diào)查里并未說她同宋明璋有何關(guān)系,只道隆昌四年春,如深公被先帝以泄露宮闈之密滿門抄斬,除籍史冊,聞氏一族二十三口,除薛明岫之外全部處斬。薛明岫沒入掖庭宮為奴,入宮三日后……” 陸離說到這里看了謝凝一眼,輕聲道:“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br> 謝凝一天之內(nèi)她接二連三地回憶起從前母親的遭遇,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沉著臉坐在那里,纖長的手指扣在龍椅的龍頭扶手上,指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 “唉……”陸離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本垂在身側(cè)的手抬起,似乎想握著謝凝的手,卻又遲疑了,最后負(fù)在身后,道:“你既生氣,又何必忍著?什么時候你也顧忌著死者為大了?” “死者為大?呵!我不過是答應(yīng)了娘親而已!否則的話……”謝凝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我真想到帝陵去將隆昌帝的棺槨給掘了,拎著他的尸骨到掖庭宮的小院子去,令他跪下,讓他看看他毀掉的是一個怎樣風(fēng)華傾世的女子!婆婆說是因為娘親氣勢嚴(yán)華端莊,那混賬□□了母親又后悔,才將她派來照顧母親。呵!從前我便不相信,如今更不信!‘善文墨,通經(jīng)史,終身不得離開掖庭?!腔熨~不過是怕了!” 她越說越氣,忽然站了起來,越過陸離匆匆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陸離拽住她的手腕,“不要沖動!” 謝凝停住腳步,神色充滿了憤怒和不甘,這回她將平日里溫柔敦和的面具都撕了下來,仿佛二十一年前那位名滿京華不肯嫁的高傲女子,明月之下的遠(yuǎn)山。這是旁人決不能見到的情形,她不覺就在他面前露出來了,就像刻在她骨子里的從前一樣??上н@回憶刻得多深,也傷她多深。 陸離心中隱隱作痛,一時間就心軟,低聲道:“你別沖動,等我一下?!?/br> 他扣住謝凝的手,喚道:“蘭橈?!?/br> 蘭橈聞聲而來,見到兩人的情形也吃了一驚,福身道:“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