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未過多久,陸慎出現(xiàn),兩人似乎有公事要談,阮唯最懂這類眼神,不必麻煩兩位大佛開口,她主動說:“我還約了人,先走一步?!?/br> 江如海說:“嗯,你忙你的。” 阮唯隨即往門外走去,看也不看陸慎。 之后江如海調(diào)侃道:“怎么樣,我們家阿阮不好哄吧?!?/br> 陸慎答:“太聰明,一開口就知道真假?!?/br> 江如海一面簽文件,一面說:“優(yōu)點還是缺點?” 陸慎笑,“缺點?!?/br> “好,夠坦白?!苯绾7畔鹿P,心情轉(zhuǎn)好,“女人嘛,太聰明反而不好。不過她最懂事,不會聰明過頭?!?/br> 陸慎不再答話,心底認同或不認同,也不必與上司溝通。 阮唯下午另有安排,她近來身體已有大變化,潛移默化,細微影響最終積累成質(zhì)變。 因此約時間到婦產(chǎn)科見醫(yī)生,聊一聊十周胎兒,以及孕期注意事項。 女醫(yī)生四十出頭,很是溫柔,手上不停寫,口中絮絮叨叨不停說:“要定時來做產(chǎn)檢,給你開兩瓶葉酸,早晚服用。飲食上多吃高蛋白高纖維食品,少食辛辣……” 誰知道她居然笑著問:“朱醫(yī)生,現(xiàn)在講的無痛流產(chǎn),到底痛不痛的?” 朱醫(yī)生被嚇得停住筆,抬起頭愣愣看她兩眼,一句話忍了又忍,想了半天才說出口,“阮小姐……你不是和陸先生剛結(jié)婚,怎么就……” 她笑呵呵說:“沒想到醫(yī)生也這么八卦的……好啦你別緊張,我只不過是隨口問問?!?/br> 朱醫(yī)生繼續(xù)寫孕期注意,心有余悸,“那就好,那就好。” “那到底痛不痛呢?”誰知她是好奇還是真的關(guān)心,居然不停追問。 朱醫(yī)生只好說:“痛的是胎兒,從生到死,你說痛不痛?” 阮唯點頭,若有所思,“那聽起來是痛的?!?/br> 朱醫(yī)生將單據(jù)遞給她,好心勸說:“阮小姐,凡事看在小生命的份上,慎重考慮?!?/br> 她卻當沒事發(fā)生,笑得輕松,“這是當然,多謝朱醫(yī)生關(guān)心,不過今天的事,我仍然希望暫時保密,你懂我意思?” “當然,阮小姐放一百二十個心?!?/br> 她笑著離開,一出門就將注意事項同化驗單據(jù)都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但又不做進一步動作,誰都猜不出她想做什么。 或許連她自己都在猶豫,在彷徨,在黑與白之間尋找中間道路。 而繼澤的落選并沒能給長海帶來短暫的安寧,害人不利己的事情他做起來最擅長,股東大會第二天就用陸慎的身世捕風捉影,有小報記者收人錢財替人說話將陸慎的母親描述成九十年代樓鳳,在本埠最著名的貧民聚居區(qū)——水部村開門做生意,一張床、一盞燈,一具*,一本萬利。 更有露骨描述,一字一句詳詳細細講給讀著聽,年幼的陸慎是如何坐在小窗下看母親接客,看門口那盞紅色的燈亮了又亮。以至于他當下性格扭曲,更有不可告人偏好,私生活骯臟齷齪,突破全社會道德界限。 阮唯坐在咖啡廳里完完整整仔仔細細看完一整篇報道,聽說這份雜志今日賣到脫銷,恐怕是全城轟動,陸慎黑點無人不知,更何況他從無到有,一個受人資助的貧困生憑什么有今天?多少人眼紅多少人嫉妒?接下來恐怕又有無數(shù)人要爭先恐后去挖他背后新聞,引出一連串或真或假傳說。 叮咚—— 她接到新信息,是江繼澤,特地來祝她“新婚快樂,接受我遲來的禮物”。 她回,“才知道你可以無聊到這種程度?!?/br> 沒料到江繼澤很快發(fā)回,“反正爺爺說我今后都沒機會,不如抓緊機會坑他一把,大家都不邀好過?!?/br> 實在是小孩子賭氣,動不動就喊“同歸于盡”。 她喝一口伯爵紅茶,懶得再理,撥陸慎電話沒人聽,直接打給康榕,“你老板去哪兒了?” 康榕支支吾吾猶猶豫豫不肯講,她不等他下決心就已經(jīng)猜中謎底,“是不是在水部村?” “呃……是?!惫粋€個都是大神,只有他可憐兮兮蝦兵蟹將處處受牽連。 阮唯說:“告訴我門牌號,我自己過去?!?/br> “阮小姐,這樣不好吧……陸生只想單獨待一陣……” “你不說,是等我花錢去查他名下物業(yè)?” “好……我說……”真是找死,繞來繞去,還不是老老實實報上答案,現(xiàn)在只能坐在水部村高樓下,躲在駕駛座求老天保佑,不要讓老板發(fā)大火,殃及池魚。 阮唯今日自己開車,四十分鐘后抵達目的地。 水部村并不算偏僻,只不過藏在繁華風景背后,由七座大樓組成密密麻麻囚牢一般的住宅區(qū),是三十年前政府福利項目,卻形成本埠貧富差距的明顯瘡疤,寫盡金錢社會的殘忍無情。 她衣著光鮮,又駕豪車,顯然是今日不應(yīng)當出現(xiàn)在水部村的第二人。 電梯老得咯吱咯吱響,按鍵上黏黏糊糊滿是油膩,同坐一趟電梯的老阿婆佝僂著背,提著一袋芹菜小蔥,還要忙回頭,上上下下打量她,嘴里神神道道叨念著她聽不懂的方言,仿佛在念咒。 左側(cè)一位穿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好心問她,“小姐,來這里找人???” 阮唯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阿婆罵,“要死啦,老祝,你又找年輕女人搭訕,當心回頭被你老婆打出屎哦!” 老祝尷尬地摸了摸禿得發(fā)亮的頭頂,嘿嘿地笑,而阮唯更無話可說,只等電梯到岸,獨自走出電梯。 走道狹長又不透光,路燈壞得只剩兩盞,前后漆黑,根本是恐怖電影的場景。 她找到東南角一四零四房,按門鈴,等了又等也沒聽見任何響動,再喊“七叔”,更沒人應(yīng)。 她想了想,走向更加昏暗的消防樓梯,推動厚重的消防門,吱呀一聲之后,她在狹窄逼仄的樓梯轉(zhuǎn)角找到低頭抽煙的陸慎。 他仍穿著合體的定制西裝,用著精致的打火機,在童年的貧苦記憶當中找尋零星的快樂與溫暖,卻只得滿身落寞孤清。 一抬頭望見她,兩個人都是一愣,默然間無人出聲,她的輪廓在他眼中漸漸與記憶中的母親重合,一個說“快,回來吃飯?!绷硪粋€說:“原來你在這里?!?/br> 她幾乎不帶任何猶豫,慢慢扶著墻壁走下樓梯,走到他身邊,或者是下意識地決定,她張開雙臂擁抱眼前這意味走失的“少年”。 她輕輕說:“我找了你好久。” ☆、第55章 溫存 第五十四章溫存 煙落在地上,人仍然迷惘。 陸慎靠在阮唯肩上,久久無話。 萬幸有阮唯仍然清醒,仍記得擁緊他,輕撫他后背,低聲問:“我們回家好不好?” 周圍寂靜無聲,點燈忽然一閃,仿佛整棟樓的電路已經(jīng)在崩潰邊緣。 陸慎沒回答,只是收緊手臂,令她纖細柔軟的身體更加緊貼自己。企圖用相擁的溫暖,驅(qū)走現(xiàn)實的刺痛。 無論人前如何云淡風輕,凄苦無助的身世仍然是他不能觸碰的傷口,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五分鐘要留給一個無助又迷茫的自己。 “回家?”他看著她,傻傻地重復(fù)著,像個脆弱的孩子。 她撫摸著他的臉,堅定的回答:“回家,回我們的家?!?/br> 這一瞬間他便笑了,云開霧散,風清日暖。 陸慎說:“辛虧你來,不然我真的沒錢搭車回家。” 阮唯說:“你隨便一個電話,就算在地球另一邊我都隨叫隨到?!?/br> 他撥開她額前碎發(fā),低聲說:“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情話?!?/br> 她得意地笑,“今后還有很多,慢慢講給你聽?!?/br> 陸慎皺眉疑心,“你和我是不是拿錯劇本?” 她否認,“陸先生,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好多時候我都比你堅強有韌性?” “沒有?!?/br> “嘴硬!” 頭頂?shù)牡扔质且婚W,恰好是恐怖電影里猛鬼出門的前兆,周圍彌漫的垃圾臭也不斷沖向口鼻,撞散了阮唯的好耐心,忍不住拉著陸慎向上走,“回家再說好不好?我答應(yīng)你親自下廚,給你做滿漢全席——” 再次推開防火門,回到十四樓時陸慎突然說:“稍等,我?guī)闳ノ覐那暗募依镒蛔?。”于是牽她手走到一四零六老舊生銹的鐵門前,找鑰匙開門。 阮唯略有驚詫,她始終不曾想過,陸慎會突然下決心向她敞開內(nèi)心隱秘。 她內(nèi)心清楚明晰,一四零六對陸慎,就如同云會所頂層對她而言一樣,是永遠不能觸碰不能分享的噩夢。 因此她心底并非毫無觸動,她甚至鼻酸、淚涌,夸張得像是在做戲。 但好在她搶先一步,在陸慎回頭之前已經(jīng)整理好莫名翻滾的情緒,恢復(fù)正常。 門開了,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三居室,連客廳都被改成臥室,走到狹長得只能容下一個人,整間房到處散發(fā)著空置已久的氣息。 七年前,他買下這處物業(yè)時,已將屋內(nèi)所有陳設(shè)及格局照記憶重新裝潢,兩間臥室與客廳整改的起居室通通大門緊鎖,只有玄關(guān)右手邊的一間小房間開著門,門內(nèi)一張高低床,一張搖搖椅,一面正方形餐桌,餐桌上還擺放著早已經(jīng)過時的收音機。 陸慎站在高低床與餐桌之間,與這間被貧窮落魄包裹的屋子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但他看著邊邊角角,漸漸沉溺于往日記憶。 他看著窗外正在施工中的大樓說:“這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就是他們說的,無論走到哪里,身上都帶著水部村里蟑螂和垃圾交織的臭。” 有些事情可以改,有些事情永遠也無法擺脫。 貧窮就似陰影如鬼魅,曾經(jīng)跟隨也將永遠跟隨他一生。 阮唯低頭不語,只靜靜聽他說。 “不過我的母親沒有報紙上說的那么不堪,從我懂事起她就活得很累,有時候一天兼三份工,五點出門,零點才到家?;貋磉€要洗洗刷刷伺候她除了賭博罵人其余什么都不做的丈夫,直到她死,才算解脫?!?/br> 太陽漸漸偏西,光線慘淡,他抬手打開吊燈——僅僅一直從天花板往下落的燈泡。 一時間昏黃暗淡的燈光撒向地磚,亦散落在他肩頭,令你在他倒影中窺見往日歲月似千斤重擔壓在他苦海掙扎的人生上。 樓上有小朋友拍球,砸得天花板碰碰響。 陸慎說:“然而她的死亡撫恤金,卻又成為丈夫的賭資,不知道夠他在澳門玩多久?!?/br> 天徹底黑了,他向前一步,拿起桌上的收音機說:“從前他在家,只玩這個,聽聽老粵劇,罵罵政府同有錢人,再有就是教訓(xùn)我和阿媽,十年前他就已經(jīng)過世,死在出租屋內(nèi),錢花得精光,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等到尸體發(fā)臭才有鄰居報警?!?/br> 阮唯說:“如果外公肯早一點把股權(quán)退給你父親,也許你們都不必……” 陸慎卻說:“你不懂,江老肯資助我讀書又提拔我做事,已經(jīng)仁至義盡。吃到嘴里的東西怎么還有吐出來的道理?換我,我也不愿意?!?/br> 他骨子里是冷的,所謂的“情”,于他而言都是無聊消遣,可有可無。 然而卻有偏偏遇到她,一出現(xiàn)即是翻天覆地變化,霸道得不由得你不認。 “阿阮,我和你,實在差距太遠……” “有多遠?”她上前一步握住他冰冷的手,仰著臉問,“好像現(xiàn)在我站在你面前這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