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本宮已將許多秘密都說與先生了?!彼Φ?。 “秘密?” 她忽然覺得倦了。他總是這樣的,用平淡無奇的表情,用一兩個字引誘的言語,就能勾出她很多話來。這無論如何是件危險的事情,這種被人一分分滲透、一分分浸沒的感覺讓她不安。國事上她有分寸,但其他的事,她就沒有把握了。 她往苑外走去。 “這幾日本宮須同世子計議一番,你無事便不要出來了?!?/br> 最后,她說。 他停住了腳步,看著她走遠(yuǎn),油衣沉重的衣擺拖過濕潤的青石路,掃起幾片落花來。 *** 所謂的“幾日”,實(shí)際卻是二十余日。 二十余日,柳斜橋自鎖苑中,因未得公主傳令,他未出鳴霜苑一步。他很有耐心地等著。 徐國公卿中知道他的人不多。他像是公主的一把秘密的劍,被公主妥善地藏好了,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擦拭一番,卻從不讓他沾血。他給公主出過三個計策,一是離間,二是嫁禍,三是遠(yuǎn)交近攻。 公主與齊國的聯(lián)姻,是公主的第四個婚約了。齊徐訂盟的宴會上,各國王公云集,眾目睽睽,齊王卻打了夏公一巴掌。沒有人知道這一巴掌是為了什么,然而所有人都猜測是為了公主。畢竟夏公也向公主求親過——畢竟天下五王十二公三十七國,幾乎都向公主或明或暗地求親過。 宴會之后,齊國傳來急命,齊王連夜趕回處理國事,卻在自己宮中遭遇了刺客,不治身亡。消息傳到徐國時,公主立刻就哭了出來。 這是她的第四個婚約了,可最終還是死了相約的丈夫,就好像上天在詛咒她一樣。想到這一層,大殿上的公卿百官都跟著他們的公主悲傷了起來。 然后公主下令,追回夏公的隊(duì)伍。眾人這才明白過來,而齊國悍將馮皓已厲兵秣馬,誓要踏平夏國。 天下人只知道徐國公主美貌傾國,卻不知真正傾國的是她的智計。再加上她還有一個所向披靡的孿生兄長,即使他們的父親徐公既老且病,徐國也仍能穩(wěn)據(jù)中原數(shù)郡之地,甚至還有擴(kuò)張之勢。 二十余日之后,公主終于來到鳴霜苑,秋意已很深了。落花都被掃去,楓葉正紅,伴著菊黃桂嫩,偶或被秋風(fēng)吹到那清淺的御溝水上去。徐國岑都地處河水之北,四季分明,寒冷從不假人辭色,每到這時候,柳斜橋的舊病就犯了,無論圍上多厚的衣袍,總是冷得咳嗽。 公主站在窗外,等著他咳嗽完了,才道:“夏國盤田三縣,土地肥沃,奈何百姓刁頑,如何是好?” 聽她如此說,他便知道她已成功地拿下了夏國。他抬眼朝她笑,笑容像今日的太陽,隔著窗紗,帶上秋的金色。她盯著他的笑容。 “讓賈中郎去,如何?”他提議。 她微微擰了眉,不似生氣,只似犯了點(diǎn)孩子氣,“賈允?他可是酷吏?!?/br> 他但笑不語。 她道:“好吧好吧。”這種隨便的語氣,表明她今日心情的確不錯。她轉(zhuǎn)身欲去,復(fù)又道:“今晚在流玉宮有慶功宴,你也過來?!?/br> 他一怔。 “是本宮辦的慶功宴?!彼粗?,“父親和大哥都不會來。你盡可放心?!?/br> 他靜了靜,“是?!?/br> 她想看進(jìn)他的眼睛里去,可是他已經(jīng)恭謹(jǐn)?shù)氐拖铝祟^。 *** 柳先生似乎不愿見到徐公和世子。這是徐斂眉的感覺,她的感覺一向很準(zhǔn)。既然他是自己的一把劍,她的確也應(yīng)善待他,他不愿見的人,她便盡量不讓他見。 到入夜時,柳斜橋來了。流玉宮里筵席已開,齊徐兩國的文武高官歡聚勸飲,徐斂眉坐在上首相陪。 這次與齊國結(jié)盟出兵夏國,徐國是玩了一把聲東擊西。明里說世子徐醒塵走不開,派大將范瓚去配合齊國馮皓截?fù)粞愠罟鹊南墓恍?,暗里徐醒塵卻帶二千精兵走丹陽,奔襲百里,直搗夏國國都闌。夏國國主在外,軍隊(duì)知道齊徐二國的敵意亦出城去迎接夏公,國內(nèi)只得一個年邁的國相,被徐醒塵一箭射殺在城樓上。當(dāng)齊國在雁愁谷復(fù)仇成功,徐國的旗幟已插上了闌都的宮闕。 徐國就這樣吞并了夏國。柳斜橋雖然猜中了徐斂眉想要做什么,卻沒有猜中她的做法。 一路上他已經(jīng)聽她的侍婢燕侶將戰(zhàn)事交代了清楚。他盤算著,這樣的戰(zhàn)事若交給自己,自己會如何去打。自己也許會滿足于雁愁谷一役,也許會在得到盤田三縣后便收兵凱旋,自己怎么也不會想到拔下夏國國都,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他站在公主身后,微微欠身道:“恭喜殿下,殿下運(yùn)籌千里,銳氣英邁,實(shí)不需在下輔佐?!?/br> 公主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柳先生是認(rèn)為本宮太魯莽了?” “不。”他搖搖頭,“殿下是非常之人,在下不敢以常理度之。” 她饒有興味地挑起一邊眉毛,“若以常理,該如何做?” 他便將自己的想法如實(shí)相告。公主聽了,酒杯擱在唇邊,笑意微微深了,“這也未為不可。但若只如此,所有人都想到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眸色被燈火映得冷亮,“柳先生,你的計謀若只是這些,那本宮便不需要你了?!?/br> 他靜了靜,退后一步躬身拱手:“是在下識淺。” 她不說話。 難捱的片刻里,底下的人們有一些望了過來,都在猜測那在臺上與公主說話的是何等人。他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很誠懇地求她的諒解。徐斂眉這樣盯著他,她想知道他會不會有如芒在背的感覺,但她沒辦法知道。 終于,她清冷地一笑,示意鴻賓斟酒給他。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接過了酒杯。 她向他舉了舉杯,笑道:“齊王死了,本宮又自由了,你的確應(yīng)該恭喜本宮?!?/br> 第2章 酒微中 馮皓對徐國如此下作的戰(zhàn)術(shù)沒有說什么,可能也是無力再說什么。他急著趕回齊國去,王座上的孤兒寡母還需要他。所以這次慶功宴,齊國只來了幾個文人出身的使臣,嘴皮子十分厲害,喝酒卻不太在行。 他們大約以為自己要義正辭嚴(yán)地譴責(zé)徐國很久,誰料徐國招待他們的只有酒rou。徐國出席這次宴會的大多是武將,酒一上頭滿殿喧嘩,整得齊國使者們頭疼不已,一個個都找了借口先行告辭。 徐斂眉微笑地看著他們狼狽而逃。經(jīng)此一役,徐國不顧盟友、妄自尊大的脾性又會在其余三十六國——不,三十五國——口耳相傳,但她不在乎。天下人早已知道徐國因女主秉政,便慣常是翻云覆雨不講信義,他們還說女人就是這樣,若換了是徐醒塵,興許徐國會更有氣概一些。但徐醒塵卻非常聽他meimei的話,兄妹二人齊心協(xié)力,從未生過任何嫌隙,這也是讓他國氣餒之處。 更讓他國氣餒的是,明知道徐國公主是一朵有毒的花,卻總還是有公子王孫不惜一切地想去采摘;這世上盡有美麗的女人,但這世上只有這樣一個既美且狠、還身帶半國四郡二十五城陪嫁的女人。 好事者已開始猜測,她的下一個夫君會是誰了。 齊國使者既已離去,流玉宮里只剩下本國人,玩樂起來更加肆無忌憚。公主雖是女人,但她卻很懂男人的心思,從不禁止他們享用聲色美好。歌舞嬌嬈,酒色溫柔,在戰(zhàn)場上繃了太緊的弦總是需要放松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