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而一片靡靡之音中,卻有一個人,只在喝水。 他一身鎧甲,冷眉端坐,身邊沒有女人。徐斂眉的目光朝他掃來,他便執(zhí)起一碗水向她致意。 范瓚在徐國是僅次于徐醒塵的大將,他原是范國庶子,在本國不得意而投奔徐國。他的身后有徐國的十萬大軍,也有范國的數(shù)條內線和兩縣兵民,但他對徐斂眉是說一不二的忠心。 他從不喝酒。他說酒是用來壯膽的,他膽氣足夠,不需酒來承擔。徐斂眉便特許了他,即使給徐公上壽,也可以僅用白水。 徐斂眉朝范瓚輕輕一笑,執(zhí)盞欲飲,身后男人道:“殿下已喝了太多了?!?/br> 她聽見了,卻好像沒有聽見,仍是一飲而盡。 *** 范瓚的目光直接而熾熱,徐斂眉能將他眼底的*看得一清二楚。這種*她已見過太多,多少男人,所謂愛她的男人,說出口的,沒有說出口的,勢在必得的,自知無望的,都不曾掩飾過這種*。這使她有時難免輕視男人,男人都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可是她身后的男人,她就從來沒有看懂過。這大約是因為他對她根本就沒有*。 她想,若是他也像其他男人那樣淺顯就好了;可她又想,真好,真慶幸他不同其他男人一樣。 這樣一想,她就忍不住再喝多些。她高興。 “真的不能再喝了?!鄙磉呌腥藝@了口氣,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一顫。她沒有看他,卻也不去抓酒杯了。 他轉頭說了什么,鴻賓便上前扶住了她,燕侶留下來善后。徐斂眉覺得自己很清醒,推開鴻賓,自己走出了流玉宮的側門。 冷風剎那撲來,裹挾著過時的花香,激得她閉了閉眼。這一閉眼,暈眩的感覺便襲來,腳底一個趔趄,摔進了一個懷抱里??伤€沒來得及蹭上一蹭,他已經(jīng)扶正了她,與鴻賓一同攙著她往回走去。 她對鴻賓道:“本宮還有事與先生商議?!?/br> 鴻賓收了手告退。她復回頭,看見柳斜橋正注視著自己,那眼神好像看著一個孩子,一副明知她要如何、卻偏偏拿她沒辦法的寬容模樣。她喜歡他這樣的眼神。 夜色清朗,徐斂眉踩著內宮小道上的月光,走得踉踉蹌蹌。他扶在她腰間的手加了力道,另一只手謹慎地抓著她的衣袖,沒有觸碰到她手臂的肌膚。她突然踩到一顆碎石子,輕輕“啊”了一聲,他還未及反應,她已反手抓住他的手掌,牢牢地,像攀著懸崖上的枯枝,像抱住大海上的浮木,她醉得頭重腳輕,全身力氣都壓在了那與他雙掌貼合之處,這時候他若是一松手,她勢必能摔成爛泥。 他沒有松手。 她摸索著,拇指摩擦過他的虎口。他的手很粗糙,同她一樣,滿是顛沛生活布下的硬繭;但他的手掌比她大,手指比她長,可以很輕易就包覆住她的手。她抬起頭看著前方,吁出一口酒氣。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與男人牽手,是這樣的感覺。 她不知道,她過去不曾這樣做過,她的四個丈夫都不曾牽過她。原來手指上也有心跳,連著一根顫動不已的弦,讓她生出了驚弓之鳥一般的恐懼。滿世界的風聲都不見了,就連身邊的人好像也變成了一個虛幻的影子,她只聽見自己孤獨的呼吸聲。 他任她動作,沒有進一步,也沒有退一步。她覺得這樣就足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些什么。 她松開了他,扶著額頭道:“本宮想去鳴霜苑歇息?!?/br>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發(fā)軟,就像她的腳步一樣??伤麉s還是那么平靜,平靜而溫柔。 “好?!彼f。 *** 鳴霜苑原本就是她的地盤,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只是后來為了方便理政,她時常在奉明宮里休息,鳴霜苑便荒廢下來。再后來她撿到了柳斜橋,就將他安置在這里,因為這里安全。 是的,這個男人,是她撿來的。 那是前年的冬天。她出巡東境,他披了一身的雪倒在她的行宮門外,恰撞上她的馬車。數(shù)個時辰之后她行宮里的炭火將他身上的雪都催融了,才現(xiàn)出那一襲單薄的青衣,和那一雙孤清的眼睛來。 徐斂眉坐在鳴霜苑里自己的床榻邊,看著男人忙里忙外。不論自己送了他多少衣物,他總還是穿著這件寒磣的青衫。她忽然開口:“柳先生,你冷么?” 她記得他是怕冷的。 他停了動作,回頭道:“在下不冷。水燒好了,殿下。” 她瞇了眼道:“本宮沒有氣力,不想洗。” 這話三分撒嬌,七分要挾,是她慣用的手段。他道:“那在下去找鴻賓姑娘為殿下沐浴?!?/br> “你為何不肯自稱屬下?”她卻道。 他轉頭看向她,徐斂眉的目光已冷卻,顯示她已清醒了。他道:“殿下,在下是有國有家之人,在歸國還家之前,在下不想另認他主?!?/br> “你的家……在豐國吧?”她想了想,“那很容易?!?/br> 豐國是南方一個小國,從來不在如徐這樣的大國考慮的范圍內。他要回家,何時不可以?——那他為何,至今還不回家?想到這一層,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些。 “你若想回去,本宮可以派兵護送你?!彼?,“即使要借道楚國,本宮也能做到?!?/br> 他搖了搖頭,口吻平淡,“不勞殿下了。在下若想回去時,自己會回去的?!?/br> 她的眼中剎那掠過一絲冷光,鋒銳但僵硬。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此刻的表情,所以她站起身往簾內走去。簾內的浴桶里,燒好的熱水都快要涼了。 柳斜橋欠身道:“公主要沐浴,在下便告辭了。” “站住?!彼淅涞氐馈?/br> *** 柳斜橋于是只好看著她在那簾后,一件件脫去了衣裳。深青的簾帷不動,只映出一個隱約的輪廓,然后一陣水聲,她踏入浴桶,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喉頭有些干燥,溫熱黏膩的水汽從簾帷四周漫了出來,卻讓他更覺干渴。他應該轉身的,可是他沒有。 公主雖然有時嬌憨,有時頑劣,可是當她真的用方才那樣的冷冰冰語氣說話時,還是服從的好。 不多時,她赤著腳披衣出來,衣角在地上拖出一片水漬。她一手挽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卻更露出了纖細泛紅的脖頸。她的確是個極美的女人,他想,她的確是那種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