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她最后這句話,他琢磨了很久。 *** 齊王死后兩個月,徐國公主答應(yīng)了大將范瓚的求親,并允諾將隨他回范國完禮。 這個消息一時在三十六國之間炸開,諸王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范瓚?那是誰?范侯庶子?他——他憑什么? “他憑什么?”得到這份消息,病榻上的徐公卻也皺起了眉。 徐斂眉伸手去撫父親的眉頭,漫不經(jīng)心地道:“他說他喜歡我啊?!?/br> 徐公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過去她來說婚事時,理由都是對方國家的好處,就好像她嫁的不是人而是國??蛇@一次,竟好似不一樣了。 徐公沒有再問。徐斂眉便開始置辦行裝,安排國事,一時間岑都上下都染了喜氣,宮中尤甚;就連鳴霜苑里,空氣都好像走得快了一些。 柳斜橋聽聞,在公主離岑的這一個月,將由世子徐醒塵暫時秉政。 徐醒塵是出了名地愛打仗,卻也是出了名地討厭國事。柳斜橋不知公主是怎么勸服徐醒塵安安分分坐下來給她守著國家的,從這個角度上說,他也不知她如此cao持國柄,究竟有沒有想過以后。 她總歸是要嫁人的,有一個哥哥在,縱然是同時降世的孿生哥哥,她也不可能做真正的女主。待徐公百年,世子即位,她難道還要繼續(xù)弄權(quán)下去?若世子有了子嗣,她又當(dāng)如何自處? 雖然外間總說這兄妹同心牢不可破,但柳斜橋總懷疑并非如此。他極少聽公主提起她哥哥的事情,她哥哥甚至從來不在有她的場合出現(xiàn)——也許面對這樣的meimei,戰(zhàn)無不克的徐醒塵也不知如何是好吧? 偶爾公主會來看看柳斜橋。那日她來鳴霜苑擺足了排場,回去之后,流言反而不攻自破——原來鳴霜苑里,只是住著一個行動不便的謀士而已,這沒什么的。公主統(tǒng)率一國,還不能有幾個家臣? 他聽見這樣說法,啞口無言。 歲暮天寒,她來鳴霜苑時卻總還是一身單薄的月白裙衫,她將出行范國的道路事宜交給了他,每次只簡單地提幾個問,譬如何處有水流可飲馬,何處的大邑可安置偌大的隊伍,何處的山道難行不宜經(jīng)過。他發(fā)現(xiàn)她對徐國的山川幾乎熟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就好像每一棵樹、每一條河都是她親眼所見一般。 他曾禮貌地贊嘆了一番。她說,這都是她哥哥教她的。哥哥游山玩水,又兼攻城略地,已去了太多地方了。 她說話的時候,一點笑意也無。她似乎有一陣子不笑了。他記不清楚。 他只記得她說過,她要得到范國??墒撬龥]有再提起這事,他不知還作不作數(shù)。畢竟若只為了一條避開楚國的便利道路,與范結(jié)姻便可以做到,不必再動干戈。 他想,她可能是真的不愿再守寡了。 不知為何,胸口竟?fàn)栴l頻感到心悸,好像有些東西自己且尚未見上一見,就已經(jīng)永遠(yuǎn)消失了一般。 ***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寒風(fēng)酸骨,他閉門不出,守著暖爐,卻仍是成日里咳嗽不止。這回來時她看見了,便皺了眉。 “本宮讓御醫(yī)再去拿幾帖藥。”她走到他身前道。 “不必了?!彼鹊妹娣撼奔t,落入她眼里,卻比往日多了幾分人氣一般,“在下還有藥,待用完了自會去御藥房領(lǐng)的。” “你要隨本宮去范國,藥得帶足。”她道。 他一怔。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她,她面無表情。 “在下……”他猶疑著措辭,“在下怕自己這病,沖撞了殿下和范將軍……” “本宮也會讓范將軍見一見你?!彼溃安蝗槐緦m緣何讓你來準(zhǔn)備行程?既是你做的安排,旁人也代替不來你?!?/br> “可是……” 她截斷他的話:“你是本宮最要緊的人,留你一個人在宮里,本宮不放心?!?/br> 這話分明沒有別的意思。他是她私下的謀士,名聲卻已傳揚出去,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敵意的遠(yuǎn)比友善的多。別的不說,單就齊國馮皓,恐怕就恨透了他。 可是這話,由她坦然地說來,卻平白添了幾分誘惑似的。她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沒有分毫的雜質(zhì),注視著他時會讓他覺得慚愧。他自己從來沒有過這么坦率的眼神。 這大約是屬于王者的眼神。 因為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才有底氣這么坦率吧? 半晌,他離座行禮,“在下領(lǐng)命。” 徐斂眉安靜地看著他。 他卻不知,她花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才終于能在他面前,目不斜視地說完這句話。 第6章 臨歧問 十一月朔,徐國公主啟程赴范,要趕在正月與范瓚完婚。范國在徐國之西,范國國都繇又在范國西部,車馬遙遙,行了半月才終于看見了繇都的輪廓。 “柳先生說,此處距繇只有十五里了,正可以稍事歇息,整頓入城?!?/br> 燕侶在車外通報。徐斂眉掀起車簾一角,見道旁是一片松林,林下正有一片空地,便道:“可?!?/br> 范國的雪粗糲而干燥,并不如徐國的雪那么溫柔。他們一路行來,已頗覺此間風(fēng)土之異。好在今日雪已停了,甚至還有太陽險險地掛上了慘淡的天空,照映著松間積雪,不倫不類地溫暖著。 使者們在空地上三三兩兩地坐下。范瓚坐在范國人一邊,依禮,這一路他都沒有同她說過話,但他的目光總是跟隨著她。 徐斂眉不無失落地發(fā)現(xiàn),范瓚似乎也變得復(fù)雜了。他的目光里除了*,還揉進(jìn)了一些其他東西,她卻看不明白。她只能在他望過來時,朝他微笑致意一下。 “本宮想去走走。”她對鴻賓道。俄而她轉(zhuǎn)過身,踩著一地枯枝上的破碎積雪,慢慢地往樹林之后走去。 她走過了席地而坐的柳斜橋身畔,衣角像蝴蝶飛動在他眼底,那么一瞬。但她好像沒有看見他。 雪光與日光交射,映出炫目的色彩。松枝間偶爾有鳥雀飛過,便在這色彩中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她想那應(yīng)是很大的鷹鷂,若換了平凡的鳥,怕不能挺過這樣的冬天。 走到林木深處,上方的枝葉繁密地遮在頭頂,腳底沒了積雪;只偶爾疏枝上會抖落幾片細(xì)碎的雪雨,落在地上卻瞧不見。她聽見了身后人并不刻意壓制的腳步聲。 這一路過來,她很少露面,除了鴻賓燕侶,幾乎不與旁人說話。自然也包括柳斜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