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她沒有回頭,只嘆出口氣道:“繇都如此風(fēng)土,難怪范國強(qiáng)而不富。” “范國西有強(qiáng)鄰,建都于此,是為防范西涼。西涼百姓剽勇善戰(zhàn),范國也難免傳得了些習(xí)氣,是以兵馬強(qiáng)于列國?!彼降卮稹?/br> 她抿起嘴唇想了想,“這不是百年之計。西涼固然可怕,楚國便不可怕了?徐國便不可怕了?都城首要是四通八達(dá),繇城位置偏西,若東境告警,如何是好?” 柳斜橋不緊不慢地道:“范國立都于此已有五十余年,這五十余年中,西涼幾乎是連年犯境,而相比之下,徐國從未動過范,楚國只威嚇過兩次。殿下是精于計算之人,想必范侯亦如是?!?/br> “先生倒是知道不少掌故?!毙鞌棵夹α耍翱墒俏鳑鲞B年犯境,何嘗有一次真正傷筋動骨?楚國只在東邊威嚇了兩次,我可記得,范國就死了五個將軍呢?!?/br> 他靜了片刻,似乎是不想再與她爭辯,道:“待殿下成了范夫人,自可與范將軍講通此理,便遷都亦非難事。徐國范國本是一家了?!?/br> 她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沉默了。 遠(yuǎn)方一聲嘶鳴,真是一只鷹飛了過去。她看不見那鷹的模樣。她不由得攏緊了衣衫。 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給她披在身上,“請殿下保重玉體?!?/br> 保重保重,這大約是她所聽過最多的話了。因為整個徐國的性命都擔(dān)負(fù)在她的肩上,她便連生病也沒有余裕。文武百官給她進(jìn)獻(xiàn)藥材,庶民百姓為她的健康祈告,所有人都依賴著她,都害怕她會突然拋下自己。便這次暫時來范,徐國上下也無不是緊張萬分。 可是待她當(dāng)真病過一場,她才知道,這些人的關(guān)心都與她本人無關(guān),而身畔這個男人,甚至根本就不會關(guān)心她。 她轉(zhuǎn)頭,看見柳斜橋慣常的青衣,又將這袍子解了下來,遞還他,“先生更需要這個。” 她的手伸著,不遠(yuǎn)不近,他無端感到了尷尬。終于他一把接下了,卻聽見她發(fā)問:“先生當(dāng)真是如此想的?” “什么?”他重又穿上外袍,聞言下意識抬頭,卻撞進(jìn)她一雙深冷的眸子里。 “你當(dāng)真覺得……本宮嫁給范將軍,會……快樂?” 一句話分三次說完,她的臉色白得像雪,深黑的瞳仁卻愈發(fā)地亮,像燃燒著什么,不遺余力地只為了穿透他的表情。她衣袖底下的手攥緊了,仿佛回憶起某一夜里某只手的溫度和觸感,連手指尖都在發(fā)麻。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她的目光。他冷靜地與她對視。他本來比她高了些許,此刻的姿態(tài)是有些傲慢的。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這張清俊的臉,其實有著冷硬的棱角。挺拔的鼻梁下薄如一線的唇,像一片雙開的鋒刃。 “范將軍——”他張口說了三個字,卻又頓住,半晌才接下去,“范將軍既是喜歡殿下,想必會讓殿下快樂的。” 她好像聽見了腦海中一根弦猝然繃斷的響。 還是一樣的,無聊、庸俗、淺薄的說辭。和半個月前、一個月前一樣的說辭。她轉(zhuǎn)過頭去,這樣的說辭現(xiàn)在已不能讓她有任何感覺了,也許因為她問出這話時就未抱有期待。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不要去期待男人。 只是她仍然可以繼續(xù)問下去的。那你呢?你會讓我快樂嗎? 我們誠然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我們一起,縱橫捭闔,比起范瓚,我更愿意與你并肩前行。但是我也并不很在乎這些,說到底,我也并不很在乎我自己。 我從來不計算我自己。 她舒出一口氣,抬眼,眼中竟?fàn)柫鲃又髁恋男?,“那么——你自由了,柳先生。從這條小道往西南走,便是豐國。” (二) 他初時沒有聽懂她的話,只是呆住了。 她朝后方招了招手,鴻賓抱著兩個包袱走來,交給了他。她囑咐道:“這個包袱里是藥方和藥材,這個包袱里裝了幾本書。通關(guān)的文牒收在包袱最里層,小心帶著。路上若還有不妥……”她低頭,從自己腰間玉帶上解下一枚玉佩遞過去,“這上面有本宮的徽記,你帶著它,至少在范國,可暢行無阻?!?/br> 他沒有接。她示意了一下,他才倉促拿了過來。那是一枚三寸見方的大玉,雕鏤出精細(xì)的紋路,用金線敷描上去,是一只昂首欲飛的金鳳凰。他的手摩挲著這只金鳳凰,覺得它好像在發(fā)燙。 “在下……” “本宮知道你要說什么。”她道,“你又要說,你何時想走,自己會走,是不是?可本宮不是個受得住這種要挾的人,你知道的?!?/br> 他不言語了。 “你為本宮奪得了夏國一半的土地,用來報那一命之恩,足夠了。你若再耽留不去,本宮只會懷疑你?!彼f得如此直接,目光剝落出兩人初遇時冰冷無畏的色澤,“何況范將軍見到你在,也不會高興?!?/br> 聽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神變了。 “他路上同本宮說了?!毙鞌棵汲α艘幌?,“他希望本宮將你調(diào)到外郡去。” 她的笑容里沒有一絲破綻。 “在下明白了。”許久,他道。 “也不知下回相見,是何情狀。”她仿佛感嘆地說道,“你若留在豐國也罷了,你若去了別國,我們難保不會兵戎相見。” 這是隱隱的威脅了。 她負(fù)手在后,目光望向那條小道。密密匝匝的樹林青白交錯,猶如骸骨堆疊的原野。他沉默地背起了包袱,收好那枚玉佩,隨她的目光望去,聲音啞了一些:“殿下如何知道此路可走?”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微微一笑,“這世上何路不可走?先生當(dāng)初走遍了南北西東來到徐國,不也是這個道理?” 他靜了靜,“殿下教誨的是?!彼笆郑钌畹匕萘讼氯?,“多謝公主兩年的栽培。” “彼此彼此?!彼Φ馈?/br> 今日她笑得尤其多。他想多看一會,又怕唐突,總是只能匆匆而貪婪地掠過。她的笑容是如此志得意滿,連和藹語氣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他也知道她不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她也許是世上最難看懂的那一類女人。 他往她所指的那條小路走去,感覺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他其實不相信她的說辭,因為他知道這條路絕不是她隨便指來的。但又好像沒有必要再問了。所有的問題,都已經(jīng)在她那最后一問里失卻了意義。 你當(dāng)真覺得,本宮嫁給范將軍,會快樂? 因為他沒有回答好這個問題,所以,她放棄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