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 “末將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飲了這杯酒,我范瓚便保護您一輩子……” “你的哪一個丈夫不是被你親手害死的?!” 毒酒,烈火,濃煙,男人慘怛的笑,和騎兵一往無前的馬蹄聲—— 夢魘中的女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好像那縈繞周身的迷霧還沒有散去,時時刻刻絞緊了她的鼻息。他連忙將她抱了起來,輕輕拍拍她的臉,“殿下,醒醒?” 徐斂眉茫然地睜開了眼,首先便對上柳斜橋關切的眼神。那是關切沒錯吧?她不甚確定。畢竟她從未被人真正關切過。 她扶著額頭坐起身,見自己正處在那莽林的外圍,無風無雪而視野開闊,面前地勢向下,稀疏的松柏之間積雪盈尺,不知延伸向怎樣的所在。身邊有一個小小的火堆,埋在雪土底下暗自陰燃,她不知柳斜橋是怎么做到的。 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仍舊抱著自己。 他的懷抱很溫暖,他又正好這么安靜,她也便不想出聲提醒。他卻開了口:“范國全境戒嚴,繇都里進駐兵馬,你還要往東走么?” 往西不出二十里,便是徐國的盟國西涼;而往東漫漫百里,都是范國地界。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順勢脫離了他的懷抱,“這山谷下是什么?”她伸足踩滅那火堆。 “不知道?!彼卮?,“但看來沒有道路?!?/br> “沒有道路就沒有居人?!彼f。 他微微側了頭看向她,“您想從此處去?您確定不會被追蹤過來?” 那目光清淺,褐色的瞳仁里泛著專注的光。她笑了笑,“試試看吧?!?/br> 他一怔。這卻是他說過的話。在獻計殺齊王之時,她曾問他:“柳先生,你確定這會激怒齊國?” 他當時便道:“試試看吧。”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來,語氣是如此地不同。他是強撐起來的勇氣,因為想要顯得胸有成竹而故作謙卑;她卻是毫不在意的淡漠,因為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能化險為夷所以舉重若輕。他看著她往前走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嫉妒她的從容。 她好像從不相信,這世上當真會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 這座山谷仿佛是被大雪封印了。 一路走去,地勢始終往下,雪也愈積愈厚。每一邁步,直沒至膝。她走得越來越慢,背上的鞭傷好像千鈞重物,壓得她雙腿發(fā)軟,膝蓋以下的骨骼仿佛都隨自己的腳步發(fā)出了嘎吱的酸響。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前面,道:“我背您吧?!?/br> 她頗有些驚訝,驚訝心情的底層還有些什么,她不愿去想。而柳斜橋已半蹲下身來,雪光之中,他的脊背顯得寬闊結實,好像確是值得托付的一樣。 她將雙手緩慢地攀上了他的頸項,卻是試探一般不敢用力。他雙手往后托住她雙腿,道聲:“穩(wěn)住了!”便出其不意地站了起來。 她吃了一驚,一下子摟緊了他,片刻之后才輕輕笑了一下,“瞧不出來,你真有力氣?!?/br> 他淡淡道:“您太瘦了。” 不管他語氣中多么冷淡,她總覺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太一樣,好像格外地易于親近。她想了想,道:“我小時候可不瘦。那時候有別國的小哥哥要跟我玩,他一把還抱不起我,被他父君笑話來著?!?/br> “是嗎?!彼龆α耍昂每蓱z的小公子,您后來嫁給他了嗎?” 她怔住了。一時便就這樣盯著他看,竟轉不開目光去—— 他的笑容,原來是這樣的。 清澈而徐緩,像亂山深處的一線泉流,漫漫然涌動而來,漸漸能填滿了所有空虛的罅隙。他應該是開心的吧?雖然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話怎么就逗樂他了,但她知道自己喜歡看他這樣的笑,即使自己要為他挨幾鞭子,即使自己將只能做那一只在泉水上方徘徊不去的滑稽小鳥,她也愿意永遠在他眼睛里看著自己的倒影。 “沒有?!彼躲兜卣f道,“我沒有嫁給他?!?/br> 柳斜橋視線下掠,正看住了她那雙仿若癡迷的眼。大約是太近了些,她的眼神中一時還來不及藏起那些過于昭彰的歡喜,全被他看了去。她似乎意識到什么,那笑意靜了靜,漸而斂去,低低地道:“你好大的膽子?!?/br> 從昨夜到今晨,一切好像已脫離了正軌;可她現(xiàn)在仍不想回到那正軌上去。她說他好大的膽子,可她心里是希望他能再反駁她一句的,玩笑的也好,嚴肅的也好,總之,讓她能稍稍挽回些顏面,但又能繼續(xù)開心下去,這樣最好。 他看她一眼,卻輕道:“我好不容易才救您出來。” 這話仿佛沒頭沒尾,可她卻聽懂了,一時間,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第9章 冰中熱 雪的盡頭還是雪。 雖然在這無路的崎嶇山谷里行得筋疲力盡,但她確實說對了一點:沒有道路就沒有居人。 終于走到地勢最低處,目之所及,仍只有疏密錯落的雪,間或冒出一點枯草的尖。她在他耳邊道:“歇歇吧?!笔滞鶄冗呉恢?,“那兒有個山洞?!?/br> 他隨她所指處走去,果然是個半人高的洞口,他放她下來,便要彎身往里走去,她在其后淡淡道了一聲:“當心有蛇?!?/br> 這山洞洞口雖矮,內里卻似乎所容甚大,只是光線暗淡,徐斂眉看不清楚。忽而一聲輕微的擦響,然后一道火光在他手上亮了起來。她微挑眉,“你何時做的火折子?” “您休息的時候?!绷睒蛘f著,將點著火的樹枝晃了一晃,便映出這洞xue影影綽綽的形貌。原來這里竟有兩丈多高,數(shù)十丈方圓,四壁干燥,莫說蛇了,連雜草都無一根。他將火把在石壁縫隙中安置好,道:“此處他們一時半會尋不來?!?/br> 徐斂眉點點頭,走到火把旁邊,靠著墻慢慢地坐了下來。終于暫時安全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全身的骨骼都在疲倦地發(fā)痛,她幾乎想就此睡死過去??墒撬齾s仍然睜著眼睛,看著柳斜橋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然后在自己面前坐下。 他仍穿著范國的軍甲,她猜自己也是。此刻那甲衣上的雪被火把烘得融了,便滴滴答答地淌成了水。頭發(fā)糾結在一起,臉上冒出了隔夜的青茬,他看上去頗有些狼狽,卻令她覺得好像比以往還要好看很多。 至少這個時候,他不再是那個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柳先生,她也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的徐公主。至少這個時候,她想,他的每一個表情看起來都那么真實。 他伸出手來,輕輕捋了下她半濕的頭發(fā),“不歇會兒么?” 這樣的語氣,于他來說幾乎可算是溫柔了。她怔怔地搖了搖頭,她怕自己睡過去后,醒來便再見不到這樣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