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明白的吧？她望著他，眼中不自覺充滿了希冀。

    他始終只是沉默。

    ***

    在被困谷中的第十七日上，徐斂眉終于收到了鴻賓的飛鴿傳書。

    她扯下自己外袍刺繡的一角，綁在了鴿腿上，將它送了回去。轉(zhuǎn)身，便見柳斜橋一身青衣，散散倚著山壁，眼簾微垂，好像并不在看她，開口卻道：“他們何時到此？”

    她道：“不出三日?！?/br>
    “怪不得您堅持往東走。”他低聲道，“范國想必將所有軍力都布在西境防范西涼，哪里知道徐國會從東邊乘虛而入。殿下謀略，遠(yuǎn)勝列國。”

    她看他一眼，輕輕一笑，“還不是被你看穿了?！?/br>
    “世子要坐鎮(zhèn)岑都，大約不會輕易親征?！彼溃皝淼氖邱覍④?，還是易將軍？易將軍與范將軍有故，所以在下猜測，來救駕的當(dāng)是褚將軍?！?/br>
    她不置可否，一手捋著兔子身上柔軟的毛，卻聽他又道：“殿下從來不曾想過會被困在這山谷里吧？殿下總是胸有成竹，想必早已算好了今日的吧？”

    他的語氣仿佛有些急，她抬頭，卻看見他的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可在下卻險些以為，可以一直留在這里，不要出去?！?/br>
    她的喉嚨動了動。她想說，我也是這樣以為；可她知道這話不能說。

    “至于那天晚上，對您的冒犯——”他開口。

    她怔怔地看著他。

    “是在下一時糊涂，請您不要放在心上?！?/br>
    每一個字，安靜、沉穩(wěn)、平淡，就像這山谷里蒼灰色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冰雪。

    第13章 不復(fù)返

    得知公主被騙、下落不明，憤怒的徐國世子派出三十萬大軍在范國境內(nèi)長驅(qū)百里，兵鋒直犯繇都城下；范侯大驚失色，急忙從西境撤軍回援，奈何萬事已晚，繇都淪陷，范侯在回師路上被突襲的西涼軍所殺，夫人世子盡成了徐國的囚徒，范氏宗親數(shù)百人俱檻車押送岑都。

    范國，亡。

    徐國左將軍褚功明在□□前列好了陣，自己下馬親迎公主回鑾。

    公主走出這雪谷時，還穿著許久以前那套成親的喜服，雖然干凈，但已然破爛不堪。發(fā)暗的紅色映襯著她如雪的臉頰，一雙眼睛含著冷的鋒芒，掃視過這漫山遍野朝她鏗然跪下的千軍萬馬。

    “殿下！”燕侶鴻賓從褚功明身后奔了出來，給她披上了長袍。她的下巴往后一指，她們便看見了柳斜橋。

    燕侶捧著另一套衣物走過來，低頭道：“柳先生，多謝您救了公主，徐國上下都感念您的恩德?！?/br>
    說完，她也將那衣袍給他披上。他一言不發(fā)地任燕侶動作，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公主的背影。

    她站得很直，半個多月前受的傷似乎是徹底好了。鴻賓陪著她上了朱輪的馬車，她的裙裾迤邐拖過雪地，又消失在那車門之后。

    “柳先生？”燕侶在輕輕地喚他，“請您也上車，在后面?！?/br>
    他安靜地跟著燕侶走過去。上車坐定，馬匹起行，車簾在身前晃蕩，間或漏入外間積雪的光。他靜了許久，才低下頭，看著那從自己袖管里一瘸一拐走出來趴好的小兔子，它好像全然沒有感覺到他們已離開了那個安全的山谷，正奔馳向一個陌生的無邊世界。他的手在新袍的玉帶上摸索了一下，“咔噠”一聲，玉帶鉤里彈出來一個紙團(tuán)。

    ***

    徐*隊聞名列國，一靠紀(jì)律，二靠速度，三靠主帥。如今那盛名在外的主帥留守國都，但有公主坐鎮(zhèn)的徐軍仍是紀(jì)律嚴(yán)明，行進(jìn)如風(fēng)，她來時花了半個月才走完的路程，歸去時只花了十天，這還是算上了她下車安撫路邊百姓的時間。

    她知道若不是范侯太過大意，徐軍原不能如此輕易取勝。她三令五申，如今的范國百姓便是徐國百姓，徐國士卒不可掠取一分一毫，不然的話和敵軍有何差別？而范國人漸發(fā)現(xiàn)這個徐國公主比之前橫征暴斂的范侯好得多，乃至于夾道歡迎她的車馬，也是令檻車中的范國貴族始料未及的事。

    草民總是易于遺忘。柳斜橋稍稍掀開車簾，便見到公主正與路邊的百姓交談，那農(nóng)夫模樣的老人將懷中的棗子捧了出來，公主便笑盈盈地拿了幾顆來吃。一旁的衛(wèi)士緊張欲攔阻，公主卻裝作沒看見。

    她在世人面前，其實(shí)頗愛笑的。那樣笑起來的她，甚至還有幾分孩子般的可愛。

    笑是女人的武器。他想起在那山谷溪澗中，赤裸的她如某種男人無法抵擋的妖物，朝他笑得千嬌百媚的樣子。那時候他幾乎可以確定，她在有意地引誘他。

    但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那座山谷，一切也就回到了原點(diǎn)。她是高高在上的徐國公主，而他只是個無官無爵的卑微謀臣，他們在路上甚至絕不交談。他必須謹(jǐn)慎，他知道所有被妖物惑去了心神的男子都活不下來，如果他要迎合她的引誘，他至少要保持清醒，要占據(jù)上風(fēng)。

    這一晚軍隊在范國邊境上扎營。徐斂眉清點(diǎn)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在此處守望屯候，剩下的帶回徐國。忙完大小事務(wù)時夜已過半，她走入了柳斜橋的營帳。

    柳斜橋正在看書，聽見聲音略略抬了下眼。

    她穿著一身輕便的戎衣，黑衣結(jié)束，外罩黑甲，凜然生威。走過去，看見他在讀《呂覽》，微微一笑：“先生欲做呂不韋么？”

    他搖搖頭，合上書，“呂不韋總不會將自己的經(jīng)驗寫進(jìn)這種書里。”

    她在他幾案對面坐下來，便有侍從上前斟了兩杯茶。待侍從退下了，她才緩緩開口：“本宮此來，是有話問你。”

    “殿下請問?！彼虮蛴卸Y地道。

    “本宮聽聞，楚國半月前突然攻占了與豐接壤的蕓城，豐國原本不過兩縣之地，蕓城便是其中一縣的縣治，是也不是？”

    他的表情微微一僵。這一微妙的變化自然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低頭抿一口茶，便聽見他道：“楚國十年前因內(nèi)亂而元?dú)獯髠?，如今傾力攻豐，大約是得知徐范結(jié)盟，內(nèi)不自安，要另辟一條往西的商道罷。”

    很精到的分析，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不錯，楚國當(dāng)年的內(nèi)亂還是因本宮而起。那你為何回范國來找我？”

    他沉默了。

    她看著他，男人沉默的時候，仿佛會更顯出幾分棱角，可又偏偏掩飾以溫順的表象。她深呼吸一口氣，續(xù)道：“你回來是打算找本宮救援豐國吧？你原想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國危殆，才不得不求助本宮，是不是？”

    “……是?！彼?，“豐國位于多國交界之要地，殿下若放任楚國取豐，勢必危及徐國西南?！?/br>
    她的眸光暗淡下來，可她知道他是講道理的。雖然在烈焰熊熊的范宮，在白雪皚皚的山谷，她曾經(jīng)幻想過他是專程為她披荊斬棘而來，幻想過他或許還是舍不得離開她——

    可是不講道理的感情終究只能是幻想。

    “可惜如今半個月過去了，豐國一半地盤都已降楚。本宮雖不怕楚國，但也不想得罪它——”她閉了眼，話音冷靜地沒有一絲縫隙，“最多出一千人，送你回家。你家鄉(xiāng)所在何城，本宮可以保證奪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