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奉明宮后邊的寢殿里,徐斂眉沉默地側(cè)身坐在桌邊,眉心泛著冷酷的光。鴻賓默默走來,持箕帚掃去了地上的碎片,又直起身道:“殿下,您吃點東西吧……” “外邊的人可看夠本宮的笑話了?”她卻冷笑,“他倒是給本宮出了個好題目?!?/br> 鴻賓頓了頓,“柳先生將軍國大事當(dāng)作邀功的把戲,這若是叫楚國知道了……” 她卻徑自站起身來,“本宮去一趟鳴霜苑?!?/br> 經(jīng)了一冬的蕭瑟,暗淡的鳴霜苑里剛剛冒出些極淺的綠意,又被她踩踏了下去。 他仍同過去一樣,站在院門口相候。恭恭敬敬的樣子,就好像他從來沒讓她為難,又好像他從來沒讓她產(chǎn)生過不恰當(dāng)?shù)钠诖?/br> 走進(jìn)堂上,沏了茶,她才道:“你知道本宮可以反悔的吧?裝作從不曾聽見你在宴會上的請求?!?/br> 他欠身,“是。但在下過去從未見殿下對內(nèi)臣出爾反爾過?!?/br> 她清冷一笑,“你不是內(nèi)臣?!?/br> 他不言語了。 “本宮此來,是為聽你的理由?!彼畔虏璞K,專注地盯著他道,“伐楚是件大事,你必須說服本宮?!?/br> 他看她一眼,起身去書架后取來了一冊文稿,雙手呈遞上去,“這是在下幾日來擬出的方略,請殿下過目?!?/br> 她一動不動,“本宮問的不是這個。” “此時此刻伐楚,對徐國而言將是最合適的。殿下莫忘了,徐國還有南吳四郡,西邊與豐結(jié)盟,便可對楚國形成包圍之勢。殿下方收了范國的精兵,若再與豐結(jié)盟,便可從西北線突破;南吳四郡再在東南做出點聲勢,便可讓楚國左右掣肘……” “本宮問的不是這個。”她冷淡地截斷他的話,“本宮問的是理由。本宮問的是你為什么堅持伐楚,是你,不是徐國?!?/br> 他嘆了口氣,將那文稿放在了兩人中間的桌案上,“楚國是豐國強(qiáng)鄰,多年來欺壓豐國,如今更是徑自攻城拔寨。殿下若再不出手,豐國便要滅了?!?/br> “我以為你不在乎豐國存亡?!彼湫?,“何況你的風(fēng)格向來畏手畏腳,怎么會僅僅為了救豐就去動楚國?” 被她這樣毫不留情地點破,他的表情也沒有分毫變化:“這是其一,殿下。其二是,在下的父母兄弟,就是被楚厲王的軍隊殺死的?!?/br> 她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沉默地審視著他。 “不知這個理由,夠不夠?”他平靜與她對視。 這是他第一次說起他的身世。她曾經(jīng)試圖查探他的底細(xì),但只知他浪跡萍蹤地輾轉(zhuǎn)了大半個中原,甚至還去過極北之地,卻就是查不出來他從何處啟程的。他說他是豐國人,她也只能姑且相信。 她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破綻,卻無果。 “在下舊家在沐城?!彼m(xù)道,“沐城與楚國接壤,十年前,楚厲王在楚國西陲圍獵,出了邊境,口渴而進(jìn)入一個農(nóng)家。農(nóng)家招待不周,楚厲王便殺了他們?nèi)??!?/br> 她記得這件事。十年前,她十三歲,剛剛成為楚厲王的王后。 “只有你逃了出來?”她面無表情。 “只有我逃了出來?!绷睒螯c點頭,“我在亡父的尸身下躺了兩天才逃出來,連家人的尸首都不敢收殮。所以殿下問我父母墳塋,我確乎是不在乎的,因為我的父母沒有墳塋?!?/br> 他的面色坦然,好像那十年前的陰霾已全然不能侵?jǐn)_到他。獨自偷生的羞愧,含垢忍恥的壓抑,這些逃難者慣常應(yīng)有的情緒似乎絕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 她忽然笑了起來,明眸里波光流轉(zhuǎn),艷而近妖,“柳先生,現(xiàn)下是你在求我。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樣子?!?/br> “不錯……”他的手指摩挲過案上的酒杯,“殿下需要什么憑證?” 徐斂眉笑道:“其實本宮也不那么在乎你究竟是哪里人,做了什么,族人怎么死的,你的一切言行都有什么背后的目的。本宮只要確證一點,那就是你同本宮一定在一條船上。本宮若是翻了船,你也不能幸免?!?/br> 說到這里,柳斜橋終于露出了微微驚訝、乃至于激賞的神色。 “殿下是明白人?!彼Y貌地道。 “坦白說,本宮不想伐楚。費力太大,而收效難測。更何況出師無名——只是為了酒宴上對救命恩人的一個承諾,就要犧牲千萬將士的性命?那未免太兒戲了。”她一字一頓道,聲音清冷而有力,“可偏偏是父君有言在先,也就是徐國有言在先,本宮不得不履行諾言。但本宮在出兵之前,必須先知道你不會背叛本宮?!?/br> 他的眸光漸漸靜了,“殿下想如何做?” “你娶我,”她盯著他,目光冷得像冰。明明是撒嬌耍癡一般的話語,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成了大國強(qiáng)兵的威脅,“我便發(fā)兵?!?/br> 他默了很久。 她嘲諷地勾起嘴角,“先生娶了本宮,徐國發(fā)兵伐楚便是為駙馬舊家報仇,豐國得了徐國臂助,又何愁亡滅?而若徐國失勢,你也再無法逃往別國——你知道,徐國在天下間的名聲可不怎么樣。本宮將這些都告與你了,你可不能說本宮言而無信?!?/br> 他抬頭,“您這是在賭?!?/br> 徐斂眉若不在意地道:“本宮一直在賭。本宮給過你機(jī)會放你走,你卻自己回來了?!?/br> 他輕輕道:“是,我不會走?!?/br> “那你要證明給我看?!彼敛煌讌f(xié)。 他怔怔然望向她。此刻的她姿態(tài)高傲,神容冷漠,猶如一只金色的鳳凰。她的每一句話都有著十成的把握,每一個語氣底下都埋著機(jī)關(guān)和陷阱。他過去竟是太小看她了,她偶爾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兒的模樣,原來竟只是他看走了眼。 他怎么就會看走了眼的?這個女人從十二歲時起就掌政治國了,她美麗、狡猾、無情,像只心機(jī)深重的狐貍??墒撬髦绱耍膮s仍然動了一下,在她說出那句冷酷的承諾的時候。 “在公主心里,嫁娶總是這么輕易的嗎?”他低聲喃喃,“只要是為了徐國,公主可以嫁給任何人嗎?” 她的表情好像動搖了一下,但他沒有看見。她微微抬起下頜,聲音從高處傳來:“是。只要是為了徐國,本宮可以嫁給任何人?!?/br> 她已經(jīng)站了起來,準(zhǔn)備離開了。侍從在屋外等候。 “好?!彼溃拔胰⒛?。” 她掠了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走。腳步飛快,好像再也不想停留多一剎那。 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之外,才覺渾身力氣好像都被抽走,一時間骨骼都松散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