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與她說話,真是很累的事情。 他踱到后廂房里,那只雪白的小兔子正倚靠著籠子邊上的欄桿發(fā)呆。見到他來,它抬起了頭,鼻翼一動一動。 “她沒有問起你?!彼焓诌M去摸了摸它的腦袋,淡淡地道,“她大概忘了你了?!?/br> 第15章 千千結 “好。我娶你?!?/br> 徐斂眉站在窗前,看院落里積雪漸消,老樹上點綴著幾朵紅梅,明明是冷硬的幕景,卻偏要顯露出溫柔。 她哪里知道,他會答應得如此容易。 她想起他那一刻的模樣。清俊的長眉下一雙淺色的眼眸,總是很專注,卻是一種理智的專注。他的嘴唇微微開合,語氣一絲不茍,就像他這個人,從內到外,都是干凈而無情的。 她何嘗這樣逼迫過一個男人來娶她?最初提起來還有些兒女情長的羞臊,待見了他這樣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便覺得也不過如此。比起列國來向她求親的男人們一副為她神魂顛倒的模樣,她也不知道哪一個更為可悲。 她明明也見過他情動的樣子,在那座山谷里??伤麄儏s回不去了。 所謂嫁娶到了這樣的境地,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浪漫的意味。只有控制,只是為了控制。伐楚之事,不成功便成仁,為了保障后方,她必須將他捆在自己身邊。 當然她也不會否認,她的確為他描述出來的遠略而心動了一瞬。 她轉過頭來,看向地上新?lián)Q的輿圖。方廣數(shù)丈的素色絹帛,直鋪滿了整個房間。她赤著腳踩了過去,站在了楚國的位置,目光一一掠過周遭數(shù)國。 *** 徐國公主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許嫁三次,這一消息帶給列國的震動,遠大于徐國準駙馬曾經(jīng)在宴會上請求討伐楚國。 楚王嬰何還是派了使者來慶賀,同時也為了試探。徐國公主笑笑,只問:“叔父安好?” 這樣卑躬屈膝地承認了楚王尊長的身份,頓時讓楚國使者大漲氣勢,言辭也不遜起來,質問徐國為何不同楚國和睦相處,而要挑起攻戰(zhàn)的流言。徐國公主笑瞇了眼,“攻戰(zhàn)的流言?何時本宮與柳先生的閨中話也會成了流言?” 滿殿哄笑。楚國使者起初還沒聽懂,待耳邊徐國人的議論越來越難以入耳,才驀地明白過來:“這——這——”不知廉恥! 公主待眾人都笑得夠了,才款款道:“只是因為柳先生來自豐國,所以有此流言。但本宮總以為尊強之國如楚總不至于貪戀兩縣之地,明眼人都該明白?!?/br> 話題轉到了楚國攻豐的戰(zhàn)略上,讓楚國使者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好尷尬地擱置了。 公主這次大婚不同以往,是第一次在本國國都舉行的,有意要大cao大辦,婚期乃定在了半年之后,這一年的秋天。岑宮附近早已修好的公主府終于再度起用,又修繕一新,首先便讓準駙馬住了進去。 公主府的奢華比之岑宮有過之而無不及,徐斂眉聽聞外邊還傳出個笑話,說公主金屋藏“嬌”,還沒成親就等不及了,只怕那男人一早就是她的男寵,乃至于令她什么都不顧了。她聽了也就笑笑而已。 她實則已很久沒有見他了。 *** 徐國的天氣是四季分明的。時間并不肯安然地走,總是在遠近山水間留下各色的痕跡。春水落后,芙蓉褪色,群鴉飛去。柳斜橋想,這里和他所熟悉的那個家鄉(xiāng),真是太不一樣。不過從這狹窄的窗格里望過去,那冷清清的月亮,倒永遠是沒有變過。 大婚的前一夜,他做了一個很久不曾做過的夢。 沖天的大火。雜沓急亂的馬蹄聲。兵戈交擊發(fā)出一連串刺目的金光。月亮。 他的右手突然痛苦地痙攣起來,可是睡夢之中的他,除了忍耐之外,再無他法。 金色的龍。鱗甲閃耀在玉的光澤里。面具。三尺長的劍。號哭的宮女,和戛然又止住的哭聲。 “你不想回家么?” “父母墳塋所在的地方,先生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有時我真懷疑,你究竟有沒有祖國?!?/br> 只有從小受慣了家人寵愛的人,才能問得出這種話吧。他苦笑欲辯駁,眼前卻看不到發(fā)問的人。仍然是無數(shù)人在混戰(zhàn),厚重的簾帷飄起又落下,血rou飛濺在半空中……他突然又被拋回了那個冰冷的地方,十八歲的他躲在祖宗的神位之后,看著身披鎧甲的楚王提劍朝自己的方向一步步走來,那垂地的劍尖上不斷地流下鮮血,他的親人的鮮血。 “不可!”一聲壓抑的低喊,是父親!父親整個人撲了上來,他被擠進了神龕與墻壁之間的縫隙里,父親寬闊的背脊擋住了他的視線。 楚王注意到這邊,停下腳步,微微地瞇起了眼睛。 “嬰仲!”父親對楚王大喊,蒼老的聲音隔著歲月回響過來,令柳斜橋的太陽xue跳得發(fā)痛,“你中計了,嬰仲!我們也算相交多年,你怎么為了一個女人就——” “大王小心!”驀然間一聲清亮的斷喝,楚王被一個人從后方撲倒在地,而那人生生用后背為他擋了一劍!柳斜橋睜大了眼,透過神龕下的小孔,他看見那個英勇護主的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竟然還是個孩子的個頭,卻披著一副極其沉重的銀甲,那是與楚國不一樣的、徐國的戰(zhàn)甲。 鮮血飛濺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清楚地看見那人的鐵面具底下那雙近乎成人的眼睛,深黑的漩渦,冷酷的色澤,和一點點年少輕狂的清光。 那是十三歲的徐醒塵,他知道。十年前的他和十年后的他,都從來沒有忘記過那雙眼睛。 原來徐國王室的人都是如此,天生一副聰明而毒辣的心腸,和一雙深不可測的眼。 躲在父親身后的十八歲的他,明明應該恐慌的,可此時此刻,卻在無邊恥辱中感到了莫名的欽敬。 他比不過這個孩子,甚至也比不過他的meimei。他怔怔地看著慘劇的發(fā)生,他無能為力,乃至于面上鎮(zhèn)定得好像一個局外的人。 啊,是了,他已確實成了個局外之人。 他已沒有了祖國,沒有了家,甚至他已沒有了自己。他不過是天地間一縷漂泊的孤魂,靠著所有人的犧牲茍延殘喘下來,卻…… “哐啷”一聲,是長劍墜地的脆響—— “阿喻!”父親撕心裂肺地吼道! 他的哥哥,在這失敗的拼死一擊之后,終于失力地癱倒在地,后背上插滿了箭鏃,他倒下之時,便根根貫穿心胸。 哥哥的鮮血從身下流淌出來,漸漸地,浸沒了這祖宗神靈飄蕩來去的祠堂,匯流到了柳斜橋藏身的神龕下,將他身前的父親的衣衫全然染作了紅色。 他想舉手擦擦眼睛,他不明白,眼前像蒙了一層紅色的霧,再看不清楚了…… 楚王舉起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