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徐斂眉怔了一下。他似乎已很久不曾以這種謀士的錚錚之骨來同她抗辯了,以至于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今之徐國,已是天下一霸。但惟因如此,更需擔心其他國家一齊聯(lián)手抗徐?!绷睒蚱届o地道,“而在當今剩下的大國之中,西涼、滇國僻處邊陲,鄭國長年受制于徐,邶國、越國卻是惟齊國之馬首是瞻——在下以為,有能力、更有野心逼得列國聯(lián)手抗徐的,是齊國?!?/br> 徐斂眉微微瞇起眼睛,聽完了他的話,才道:“當初本宮受你之計,滅夏削齊,齊國如今只剩孤兒寡母而已——” “以及馮皓,馮將軍?!绷睒蝾D了頓,“殿下,孤兒寡母的斗志,有時是最強悍的。” 徐斂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氨緦m不明白。馮皓沒有必要這樣做。” “馮將軍恨您。” “難道先生便不恨我了?” 柳斜橋滯住。 徐斂眉看著他的神情,嘲弄地笑了一聲,“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恨我,我早已習慣了。” 柳斜橋回頭看向地圖,仍然不放棄般,“殿下且看,岑河這一條大河,泰半在徐國境內(nèi),但支流分散各國,下游更是在齊國入?!@樣的河流卻是貫穿王都的,殿下難道從不曾擔心過它?” 徐斂眉的眸光猝然一冷,仿佛一把刀從冰水中提起來指向了他,“此事本宮心中有數(shù),先生便不必再談了?!?/br> 他沉默了。 徐斂眉咬了咬唇,忽而故作輕松地一笑,“與其去談那樣迂遠的事,不如來談談眼下這四個郡?!彼谳泩D上指出來,“本宮方才說要讓出它們,先生可有指教?” 柳斜橋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些不能理解她,但他仍舊只有恭順地低下身子看過去,“這確是釜底抽薪之法,但……但百姓不是傻子?!彼穆曇魸u漸低了,“他們知道是誰滅了他們的國家。被當做禮物一樣拋來拋去,他們不會高興?!?/br> 她笑了笑,顯然并不同意他的話,但仍點點頭道:“那先生以為本宮當如何做?” “殿下已經(jīng)減免了楚地三年的賦稅,卻還有人鬧事,這只說明兩點:一是殿下吏治未達公允,二是楚地貴族余孽猶存?!彼痤^,“尋常庶民得知免稅只會欣喜若狂,哪里來得及去造反?一邊有貪官污吏上下其手,一邊有舊國殘毒煽風點火,才會生出這樣大的事端——” “那本宮該如何做?”她饒有興趣地道。 他輕聲道:“殺了楚國的俘虜。楚地只剩下幾個不成氣候的小貴族,依托著楚王的名號才能興風作浪;殺了所有俘虜,再傳檄天下,他們自然再不能作怪。” “他們難道不知自立為王?”她淡淡挑眉。 他搖搖頭,“楚人十分重視王室正統(tǒng)。楚地巫風盛,楚王兼掌神巫之事,除楚王一脈,無人可以——” “本宮曾經(jīng)是楚王后。”她的眼里揚起輕蔑的笑意,“本宮比你更清楚,楚地嬰氏掌權(quán)百年,哪怕只是一個小貴族也都姓嬰?!?/br> “但楚國的嬰氏,也有大姓小姓、神姓俗姓之分——” “你只是想殺了楚國俘虜而已?!彼俅未驍嗨脑?,清冷下來的聲音沒有了絲毫波瀾,“你只是恨極了楚王,想借本宮的手將他滅宗而已?!?/br> 他忽然抬眸掠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沉淀了一些她不認識的東西。她有些害怕,卻意識到在這一刻,任性的人是她,而他在縱容著她。她反而咬緊了牙。 柳斜橋終于只是苦澀地笑了一下,退后兩步,躬身行禮道:“今日,都是在下,僭越了?!?/br> *** 公主在傍晚時出門,對晚膳未作吩咐,侍女來請駙馬時,后者便道:“待公主回來再吃吧。” 這樣,一桌晚膳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直到半夜,她也未曾回來。 柳斜橋頗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等在餐桌邊的侍女,執(zhí)筷嘗了兩口,便放下道:“都倒掉吧?!?/br> 說完,他便一個人回了房。 夜空無云,月光朗朗地照進房中,一地銀霜似雪。他在窗前佇立片刻,欲轉(zhuǎn)身時,忽聽“叮?!眱陕?,是石子敲在窗欞上的頑皮聲響。 他站住了朝外望去,卻見一架懸梯從房檐上伸了下來,兀自在半空中晃蕩。他走出房門一看,那女人已然坐在了屋脊上,一輪圓月在她身后光輝澈亮。 她的身邊還擺了酒壺,此刻她俯下身來,朝站在庭院中的他笑了一下。 “本宮請先生喝酒?!彼脑捪褚环N挑釁,“先生喝不喝?” 第24章 (一) 明明白日里才疑似吵了一架,半夜又來請他喝酒。他向來是摸不準女人的用意,尤其在她這樣柔和而胸有成竹地微笑著的時刻。 他從懸梯攀上了房檐,腳底的琉璃瓦十分光滑,他從未做過這種事,小心翼翼中總不免踩空一兩回。她突然就笑得很開心了,上前一把拉過了他,他還來不及抗議就被她按在了屋脊上,然后轉(zhuǎn)個身坐好。 兩人之間隔了一只酒壺和兩只酒盞的距離,面前的月亮忽而又遠了許多,仿佛是漠然地立在那重重云山之外了。深秋的夜晚,風涼如冰,他咳嗽稍停,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盯著他瞧了很久。 她道:“聽聞先生去過極北之地?!?/br> “是。”他沙啞回答。 “那里有什么?” “雪?!?/br> “只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他道:“只有雪。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那真是個好地方。”她說。 兩人同時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見她的臉在月光映照下竟現(xiàn)出微紅,便知她在自己來之前已喝了不少??伤齾s又斟了兩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br> 他接過一杯來,“這是離別的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