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柳斜橋站在廚房門口,微微擰了眉看廚房里的腌臜,那不解又關(guān)切的模樣在暮色里平白顯出些無辜的溫柔來。 徐斂眉穩(wěn)住自己,無奈地低頭看地上那條死魚和那幾盤菜。倒是那銀酒壺不會碎,在地上滑了個圈停住了。 柳斜橋從那堆奇怪東西里看不出所以然來,只道:“您這是……要喝酒?您不能喝酒……” 她一時沒了興致,繞過地上的亂七八糟往外走,“只是想給你做頓飯……” “哪里需要這樣著急。”他一聽,語氣卻急了,“您這是站了多久?您便不知曉累的嗎?想吃什么就同我說,您這是折騰什么?” 他甚至都沒有再看那條魚。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條用他做過的法子來做好的魚。 如是想著,徐斂眉又覺他說的有道理,自己雖然素來體健,可此時也難免從心腔里都泛出些酸疼來。她回轉(zhuǎn)身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他一怔,想了想,恍然大悟般,“是七夕啊?!?/br> 徐斂眉看著他笑,自己也笑,“說不得,只好讓張大娘再辛苦一下,給我們做份晚膳了。” *** 柳斜橋覺得徐斂眉今晚有些奇怪。 吃過了晚膳,她又要他好生準(zhǔn)備一番,要拉著他出去看七夕的燈會。待他沐浴出來,卻見她已穿上了一條鵝黃的襦裙,袖口緄著月白的邊。她坐在妝臺之前歇了一會兒,從青菱鏡里看見他,輕輕地抿上了口脂。 他怔怔地走過來,見鏡中的女人朝自己眼角微挑,妍冶之中帶出一股英氣,心神一蕩,手便不受控制地穿過她長發(fā)挽起的斜髻,撥弄得珠釵輕微地顫響。他的手撫上了她的鎖骨,仿佛下一刻就要挑開她的衣衽了,她卻忽而一個轉(zhuǎn)身站了起來。 他的手便縮了回去。 她笑起來,低頭理了理裙上的褶皺,又皺了皺眉,“總是讓他們找件大些的衣裙來,也沒有法子了。” 襦裙遮著她的腹部,反還透出些嬌憨的情態(tài)來,似個十多歲的少女一般。柳斜橋的心中隱約一動,他過去未嘗見過她十多歲時候的樣子,她把那份青春分給了徐國和前三個丈夫。 如果他早一些遇見她,或者如果他的父王不曾拒絕徐國的婚盟,如今的他們,會不會有所不同? “您今日怎么了?”他輕聲問,“御醫(yī)說了,眼下要緊關(guān)頭,您可千萬不能累著……” “一個孩子尚且累不著我?!彼p笑道,“先生有那個工夫,不如多想想給孩子取什么名。” 兩人說話間,鴻賓已來通報:“車馬都備好了,殿下。” 徐斂眉一怔,“我沒讓備車?!?/br> 柳斜橋再忍不住,俊臉微紅地低聲道:“那是因為您胡鬧。難道您還要走著去么?” “啊,”徐斂眉恍然大悟,卻并不在意似的,反還朝他嫣然一笑,“還是先生想得周全。” 說著,她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輕聲道:“先生,我猜著這是個男孩,他總在我肚子里跳……” “那您疼不疼?”他隱忍地看著她,她卻將他的手握得緊了緊:“你可以感覺得到他?!?/br> 她的容色平和,夏夜的星光之下,仿佛若流轉(zhuǎn)著靜謐的光暈。她低著頭寧靜地看著他,這一個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掌心底下那陌生而稚嫩的脈動,一時竟怔忡了。 *** 兩人從府中相偕而出,夜色已深了下來,街道上卻還騰著白晝里的熱浪,宵禁撤下,行人也多了起來。馬車搖搖行到熱鬧的街市口停下,柳斜橋掀簾看了看,“我到徐國來后才知道,原來徐國人過得比他國人都要快樂些?!?/br> 透過那半卷的車簾,徐斂眉已聽見了喧囂之聲,人們穿梭在街衢浮燈之間,黑夜在燈光中旋轉(zhuǎn)出無窮的重影,帶出一徑幽深的燥熱。 柳斜橋回頭來,神色里是為難的縱容:“這樣多的人,還是莫下去瞧了吧?!?/br> 徐斂眉回過神來,笑一笑,回身靠著車壁上的枕墊,“那便聽你的,不下車了,直去河邊吧?!?/br> 柳斜橋?qū)ν膺叿愿懒艘痪洌R車再度起行。已然是走得極慢了,卻還常因路上行人而停住,而每每稍有顛簸,柳斜橋都會下意識將手臂伸過來擋在徐斂眉前方。 徐斂眉抬眼看他,他卻恰好也望了過來。她唇邊的笑影還未散去,此時似乎終于覺得倦了,身子悄悄地往他那邊靠了過去。 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才得以安然地接納她的依偎。 總是在他以為已掌控了全局的時候,她卻能冷酷地抽身而出;又總是在他以為已失去了她的時候,她又沉默地給予他想要的。 “我祖父雖然為人苛刻,但他教我許多道理,我從未忘過。”徐斂眉淡淡道,“他說,百姓其實很容易騙的,只要給他們衣穿、給他們飯吃,他們就會跟隨過來了。他們都分不清楚王族的徽識,天底下三四十個國家、三四十姓王族,他們哪里記得過來呢?” 柳斜橋淡淡道:“百姓卻不是記吃不記打的。貴族固然可以供他們吃穿,然則貴族自己吃的比他們好了多少倍,百姓卻是心中有數(shù)的?!?/br> 徐斂眉笑了,“那又如何?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貴族浴血奮戰(zhàn)而來,貴族比他們吃得好些,難道還有錯了?” “那只是因為您不容許他們?nèi)胛闉樾靽⊙獖^戰(zhàn)。” 徐斂眉靜了片刻。她大約沒有料到在這個問題上,兩人會接近爭吵的邊緣,“依先生的意思,庶人還應(yīng)當(dāng)在軍旅中做校官了?” “殿下,”他嘆口氣,“即算是周武王,亦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這世上為王為霸者又何德何能,竟生來就比庶人高出一等呢?” 她抿了抿唇,道:“……受教了。” 得她這一句話,他便知曉她并未聽進心里去。他靜了靜,也惱恨自己無趣,取悅她本就是極難的事,偏他還要在這樣的節(jié)日里談這樣掃興的話。好在這時馬車停了,侍從請他們下車,一陣爽朗的河風(fēng)迎面吹來,也就多多少少緩解了方才車廂內(nèi)的抑郁。 岑河邊也是人群熙攘,河上千萬盞花燈映著粼粼波光順流漂去,親友在河邊漫步談笑,小販在叫賣著河燈,士女在楊柳小橋畔依偎低語……夏夜悠長,蟬噪蟲鳴,河風(fēng)如輕柔的扇,將兩人的衣發(fā)都吹結(jié)在一處。 他扶著她走了幾步便站住了,猶疑道:“還是……莫去河邊了吧,殿下。” 她卻道:“你先給我買兩只河燈來。” 他一怔,“殿下要許愿?”這晚上拉著自己出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還懵懵懂懂,她便笑了,“今日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日子,放河燈原不是為了許愿,是為了讓他們在天上找到彼此呀。” 他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卻只知道鵲橋?!?/br> 她笑笑,“銀河那么寬,夜又那么黑,總怕牛郎會看不清鵲橋的。”說著便將他往那賣河燈的小販處推去,“去去,給我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