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徐斂眉抬起頭來。 柳斜橋慢慢道:“您不相信我。十多年了,您仍然不相信我?!?/br> “難道你便相信我了?”徐斂眉喃喃,“柳先生,雖然如今已真相大白,可我六年前的絕望,卻不曾減輕一點半點?!?/br> 柳斜橋靜靜地看著她,“我明白?!?/br> “你不明白?!彼龘u頭,“我跌下了馬,脊背幾乎被馬蹄踩裂,我一點一點往外爬,一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只能和死人一起潰爛在山林里……那時候我閉著眼,我就想,這樣子的我,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別?” 感覺著斗室中的沉默,她輕輕笑了一下,“而后楊大郎救了我,采藥求醫(yī)為我治傷,我原以為不過是像從前在申國、在楚國一樣,只要逃回家去就可以了,可隨即我又聽聞,你已在攝政了。那時候傷口又在潰爛,我走不回來,也不想走回來,就在齊國邊境上落了腳了?!?/br> 柳斜橋只道:“你為何不回來?” “我本已想好把這天下都給你的。你卻要來搶?!彼α艘幌拢霸谖易罱^望的時候,我曾想過,如果你肯出現(xiàn),你肯來救我,我便原諒你,一切都原諒你??墒恰墒悄銢]有出現(xiàn)。 “柳先生,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可在我們中間,我永遠是愛得更下賤的那一個?!?/br> 他沉默很久,然后在她身前半蹲下身,輕輕朝她張開了雙臂。 他仰起頭來認真凝注著她的那一瞬間,她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倉皇地轉(zhuǎn)頭,便忽而被他攬入了懷中。 這是一個極純粹的擁抱,純粹到幾近空無。他抱緊了她,感覺著她的身軀在輕微地顫抖,他的手穿過她的黑發(fā),與她頸項最深處的筋脈相連,她的心跳便這樣傳遞到了這黑暗之中,一下一下令人戰(zhàn)栗。 什么也不用想。這個擁抱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上文也沒有下一步,它就只是一個擁抱而已。在這個擁抱里,所有空無的魂靈都被寬恕了。 她緊緊閉著眼,忍住幾乎落下的淚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皺著眉,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身子震了一下。 透過單薄的衣裳,她知道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牙印。她知道這是她所能帶給他的唯一的痛苦了,因為其他的痛苦,她都舍不得了。 淚水終于流下來,浸透了夜。 *** 徐斂眉已很久不曾睡得如此沉。一個夢也不曾做,一點煩惱事也不必想,男人的體溫圈著她,讓她好像置身于一個安全的透明的罩子里,與世隔絕了。 直到她睜眼醒來,身畔的體溫仍未消散,枕巾上壓出了皺褶,提醒著她,他們在時隔六年后,再次地同床共枕了。 空氣里混著一縷苦澀的藥味。徐斂眉揉著眼睛慢慢地起身,穿衣,梳洗。將銅盆里的水輕輕潑在臉上時,腰身被人從身后環(huán)住。 她抬起頭,看見銅鏡里男人溫和的笑容,正抵著她的鬢角柔軟廝磨:“您醒得太早,早膳還未妥呢?!?/br> 她垂下眼瞼,“我聞見藥味?!?/br> 柳斜橋面色不變:“是我在喝藥。這些日子咳嗽得緊……” “已開春許久了,我記得你往常只在冬天咳嗽?!毙鞌棵嫉?。 柳斜橋笑笑,不接話。徐斂眉轉(zhuǎn)過身,忽而睜大了眼睛—— 他的長發(fā),比之昨日,似乎又白了許多。 一縷縷的白發(fā)夾在黑發(fā)之間,頑固地生長,蔓延,襯得他的容顏愈加蒼白如雪,薄唇卻沾著水色的紅。他安然地笑著看她,似乎還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驚訝。 徐斂眉咬住了唇。 “正好岑都里來了些人?!绷睒驕芈暤?,“殿下要不要去見見?” *** 在另一間客房里,一張輿圖已鋪開,徐齊邊境上的沙場布置已初具規(guī)模。幾位將臣原在此同駙馬商議著軍事,忽而駙馬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駙馬便牽來了一個女人。 易初騰地站了起來,“——殿下!” “易將軍,請沉穩(wěn)些?!绷睒蛐Φ?。易初撓撓頭,赧然坐了回去,柳斜橋回身向徐斂眉介紹道:“這兩位是我的侍衛(wèi),衛(wèi)風(fēng)、衛(wèi)影;這幾位是新晉的紀將軍、孟將軍和封校尉……我們的人馬都留在邊境那一頭的嶸城?!?/br> 徐斂眉一一點頭看去,除了易初以外,都是些陌生臉孔,她想起柳斜橋這些年來在徐國的改革,心中不禁沒了底。 他把她的軍隊幾乎都換了遍血……那她還如何統(tǒng)御這些人? 六年,已經(jīng)太久了啊……原來她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再面對天下的輿圖時,竟?fàn)柛械搅四吧?/br> 柳斜橋走到輿圖前,“離此處最近的鄔城,自東澤覆滅后,便成了齊國邊境上最重要的堡壘。但也是從那之后,齊國對鄔城的征募變本加厲,鄔城吏民不堪忍受,戍邊將卒更時常湊不上數(shù)目?!?/br> 徐斂眉想了想道:“鄔城令是誰?” “鄔城令馮洸是馮皓的堂親戚,出了名的苛刻暴虐,軟硬不吃。”易初道。 “那便沒法從上頭下手了。”徐斂眉道。 柳斜橋笑了,“殿下說的是。依例,馮洸今日又派人去附近鄉(xiāng)里征兵了,方才在下同諸位將軍已商議出了對策?!?/br> 徐斂眉看他一眼,慢慢道:“既有了對策,便不必同本宮講了?!?/br> 易初驚訝地抬起頭來。 卻看見駙馬朝公主溫和地笑著,而公主低下了頭,雖沒有笑,臉上卻泛起微淡的紅霞。 易初呆住了。 不僅因為他不敢想象公主會對這樣重大的兵事不聞不問便交給旁人,更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公主這樣……這樣別扭而甜蜜的模樣。 他感到駙馬和公主像是處在一個極私密的空間里,用風(fēng)的流動、用影的變幻在交換著一些極私密的話語,他插不進去,只能在外面怔怔地看著。 柳斜橋拉著公主的手,對眾人道:“便依此部署,請諸位回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