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她半攙著他,一步步地往樓上走,直到嚇傻了的店小二回過神來,也來幫她一把。男人微笑著看著她,那微笑仍舊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謎,但她現在已不想知道謎底,她只要沉溺。 翻涌不息的海浪總要輸給無垠的沙,搏擊的飛鳥輸給不動的白云,根莖張裂的樹輸給忍耐的泥土。 她合該輸給他。 第54章 第54章——隔夢川 (一) 柳斜橋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里,他的所有家人都回到了他的身邊。 天上是一輪光輝盈滿的圓月,地上是團圓的笑著的人。那也許還是他很小的時候,還不懂得王族的勾心斗角或列國的爾虞我詐,他很小的時候,原是個很愚蠢地快樂著的孩子。 孩子們在花叢間打鬧,大人們端著酒杯在笑。暖風從海上來,席卷著柔軟而芳香的塵,小樹輕輕地點著頭,像是要酣睡過去了。柳斜橋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來,父親就在他面前同叔父低聲交談著,柳斜橋走過去,拍拍父親的肩。 ——父親卻突然幻成了無數尖銳的碎片,晶瑩地散碎掉了。那碎片的冷光扎痛了他的眼。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尚來不及收回,一如他面容上那個純稚的孩童般的笑。 他再也不敢去碰夢境中的任何人了。他只能倉促地在這個本該屬于他自己的夢里潛行,像一個偷入了關的外客。他走過他的大哥,和大哥身邊那個嬌羞依人的燕侶。他走過他兒時的玩伴,走過了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廝。他走過了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也在笑,看著不相干的人和事,只是沒有看著他。 他們都已不需要他了。 “先生。”一只手輕輕地碰了過來,卻是冰涼的,讓他呆了一下?!跋壬?。先生……” 他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呼喚他的人卻沒有了下文。他的心隱約被牽動著,他想抓住那只手,因為那是在這個地方他唯一能觸碰到而不會立刻粉碎掉的東西—— 他睜開了眼。 一只小銅盆擱在床頭的架子上,盆里的水還冒著熱氣,輕飄飄地鼓動著低垂的床簾。他就怔怔地看著那床簾,很久,很久,痛苦的痕跡好像還存留在四肢百骸的縫隙中,讓他不愿動彈。 一片溫熱的毛巾貼在了他的臉上。他吃了一驚,而后便看見徐斂眉動作笨拙地給他擦臉,“是你說要分房睡,卻不好好睡。” 他不言語。 她道:“你憔悴了許多,若在六年前,這樣的刺客,不會讓你昏迷這樣久的?!鳖D了頓,她的聲音低了幾分:“我……我很擔心你,你知不知道?” 柳斜橋笑了,“只是這些日子勞累了些而已?!?/br> 徐斂眉專注地看著他,卻看不出他臉上有分毫破綻。于是她相信了,想了想又道:“那刺客是馮洸麾下的逃兵,往常在鄉(xiāng)里作威作福慣了的,此間店小二的哥哥被他抓走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br> “那是個可憐人?!绷睒蛘f,也不知是在說店小二、說小二的哥哥,還是在說那個逃兵。 徐斂眉點點頭。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些。也許在此時,談一談旁人的事會比較輕松。她知道他會體諒她的,不論她做什么,他都會體諒她的。 她將毛巾在盆里擰干,不看他,“我們去南海吧,先生?!?/br> 柳斜橋靜了很久。 沒有疑問,沒有埋怨,他溫和地答了一句:“好?!?/br> *** 鄔城易主二十日后,徐國欽命的守令終于到任,第一道教令便是釋放戰(zhàn)俘中所有那些被無辜強征來的平民百姓。鄔城人在議論著,說聽聞有徐國的大人物在城里,一手策劃了他們的自由,卻絕不肯出來拋頭露面。 楊大郎從戰(zhàn)俘牢里蓬頭垢面地出來時,鄔城已回復了往日那雖不算繁榮、但到底是熱鬧的模樣,就好像半個月前根本沒有發(fā)生過那樣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百姓的生命力是極頑強的。 他跟著小吏去衙門里取了官家發(fā)的銀錢,在城里吃了碗面,看向這個世界,只覺恍如隔世。 他不是很想回村里去見他的母親。雖然來城里的鄉(xiāng)親們都說是他母親救了鄔城,卻誰也說不清是怎么個救法。他仍舊想念他的梅姑娘,卻不敢去見她,他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也許即使娶了梅姑娘,自己也還是會后悔的。 他根本不了解她,對著她的眼睛時,他甚至會害怕;就好像這世上人人都求神拜佛,可若神佛當真在眼前現了真身,任何人都會轉頭就跑的吧。 楊大郎腳步鈍重地走出面館,忽而一列馬車駛了過來,車夫高聲提醒著他:“小心!” 他倉促往側旁一避,馬車輪子底下塵土飛揚起來,他瞇了眼再看過去時,只見陣風拂起了車上細紗的窗簾。 一個似曾相識的側臉在他眼前閃了過去。 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馬車便去得遠了。 (二) 徐斂眉和柳斜橋將孩子交給鴻賓,讓鴻賓帶回岑都去,孩子鬧了老半天,終于在父母的合力承諾下聽話了。 “我要這——么大的貝殼!”徐肇用力地張開了雙臂,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環(huán)抱進來。 “好,沒問題?!绷睒蛐Φ?。 徐斂眉不拆穿他,也只是笑?,F在他們家里,地位最高的已是這個小孩子了。 送走了徐肇,又同鄔城守令作了別,夫妻兩個徑自往南行去。繞過齊國土地,從臨欏郡進入南吳地界后,四周的風土立刻就變得不一樣。 家鄉(xiāng)真是個很奇異的東西。柳斜橋已十八年不曾踏上這土地,可一旦踏上了,久遠的記憶便都涌了回來,他同她指點了一路,她看著他的笑容一點點地明亮了,像傍晚時分一盞一盞點起的燈。 兩人行到旸城時,離大海已不甚遠,長夏的太陽溫煦而長久地掛在天際,云朵都似海浪般堆到屋檐上來。旸城過去是南吳國的王都,如今是徐國海沙郡的郡治,又地處交界,官道交錯,十分繁華,街衢間人流熙攘,貨鋪上琳瑯滿目的都是些從南洋、南海過來的珍奇物事,徐斂眉一上街就逛花了眼,拉著柳斜橋直走到了傍晚,才想起兩人忘了投宿。 看她那懊惱的表情,柳斜橋笑著咳嗽幾聲,徑自走進了側旁一家店鋪。 那卻是一家布店,柜臺上不賣綾羅綢緞,全是一匹一匹扎染青藍色各式花朵的布料,偶或在花朵中間點綴些鮮艷的紅色。老板娘見有客來,笑瞇了眼地迎上前道:“客人要買花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