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所以他伺候皇帝睡下之后,便夤夜來到了平安這里。見到平安,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平安啊,你那個計劃當真可行?” “這我可說不好?!逼桨矝]有打包票,而是道,“張總管你也知道我見識少,許多事情都不懂,一拍腦袋就想到了這件事,究竟能不能成,我心里也沒底呢?!?/br> 張東遠沒好氣的瞥他,“我還不知道你?若是沒有底氣,你豈能拿出來?跟我說一句實話,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平安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我說的也是實話??偣芤仓牢沂窃趯m里長大的,雖然自認見過的事情不少,只這農事上,卻實在是一竅不通的。又怎敢跟您保證這法子一定可行?” “那你還拿出來,莫不是想忽悠我?”張東遠懷疑的看著他。 平安微微一笑,“子曰:吾不如老農?!?/br> 張東遠微微一愣,但他畢竟也是學過四書的人,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句話出自論語,孔子親口承認自己在農事上比不得老農,在園藝上不如老圃,術業(yè)有專攻,人皆有所長有所不長。 所以平安的意思是讓他去找真正懂得農事的人來辦這件事。——能不能行,試試看不就行了嗎?反正計劃平安已經拿出來了,只需要照做,花費不了多少精力和時間。如果真的有用,那對張東遠來說自然是好事,沒用也不會損失太多。 而以張東遠對平安的了解來說,他覺得平安實在不是會用這種事情來消遣別人的人。所以他至少有六七成把握能做成,這已經足夠張東遠下定決心了。 “好,我回頭就找人來試試看?!睆垨|遠道,頓了頓,又問,“要多久才能看到成效?” “多做些對照組,能夠縮短時間?!逼桨舱f,“但怎么也得要個兩三年,才能初現成效?!背跻姵尚У囊馑际?,可以在皇帝面前提一提這件事了。 張東遠又低頭看了看他的計劃書,停留在了最后那部分內容上。雖然覺得平安為了混堂司的一點小事如此興師動眾未免有些荒唐,但他也不介意賣個好。反正這件事他就能做主。 于是張東遠立刻道,“放心吧,這些多出來的人,我替你安排。” 也就是說混堂司的事情,不用推遲到兩三年后再去解決了。 平安沒有問張東遠怎么解決,笑著點點頭,“多謝張總管?!?/br> “是我應該謝你?!睆垨|遠忍不住問他,“你為何不直接拿給陛下看?”以平安的能耐,皇帝怎么可能一直讓人待在混堂司里?之前不過是氣不過,但有了劉才人那事作為緩沖,陛下的氣其實已經消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平安遞個梯子,皇上自然就下了這個臺階。 平安笑笑不說話。 張東遠嘆了一口氣,“罷了,想必這些事情你心里有數,也不需要我多話。不過我還是要叮囑你兩句,這是在宮中,陛下是咱們的主子?!蹦贻p人,有氣性是好事,可把自己看得太高,往往容易跌落下來。 平安低頭,“我知道,讓張總管費心。” 顯然并不打算談論這個話題,也沒有將張東遠的話聽進去。 張東遠又說了兩句閑話,然后便起身離開了。他私底下跑來見平安這事不能讓人知道,否則還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文章來。所以也不能久留。 把人送走,平安安安生生的躺在床上,心情愜意,放松極了。 果然事情都應該交給別人去做,自己不必事必躬親,就會容易得多。以前他總是這里不放心那里不放心,但其實每個人都不是傻子,只要方法得當,他們自然就會賣力去做好一件事。 端看能不能將人網羅進來罷了。 平安發(fā)現自己也要走上一條從前自己所鄙夷的道路。 雖然這么說臉皮實在是有點厚,但平安忽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歷史上那些所謂的大jian臣了,尤其是一手遮天把持朝政,做出了不少利國利民之事的那種。難道這些人天生就是jian臣嗎?也未必,不過是后來發(fā)現,這種方法最容易做成事情,于是便不得不榻踏上這條路,及至后來連自己都無法掌控那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于是內部出了問題,轟然崩塌。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平安上初中的時候學過的一句話,語出禁煙英雄林則徐。 到今天他才隱隱約約有幾分明白了。雖然平安覺得自己的境界差著這些歷史名人十萬八千里,但是大家做的事情,倒都差不多。 只是希望將來有天回過頭來看,自己沒有那么令人討厭,最重要的是——希望結局不要這么悲慘才好。 商鞅、晁錯、范仲淹、張居正、戊戌六君子……改革者不得善終,幾乎已經成了定例。 平安翻了個身,覺得自己想太多。即便要類比,也應該類比歷史上的那些太監(jiān)。什么趙高、王振、劉瑾、魏忠賢之類……當然,大家的共同點是都沒什么好下場。 這個故事有點兒糟心,平安再翻了個身,將這個念頭也從腦海中拋出去。閉上眼睛,終于慢慢睡去。 結果居然夢見了趙璨。 兩個人坐在燈下,趙璨握著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打量,然后輕輕在他手心里吹了一口氣,問,“還疼嗎?” 問的應該是那些水泡吧?平安恍然,然后搖頭。 夢里的自己有點兒怪?;蛘哒f夢里的氣氛有點兒怪,他跟趙璨之間,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那樣,彼此都表現得十分親密,仿佛理所當然。 所以趙璨的神情和動作都是如此的自然,好像真的將他捧在手心,受一點點小傷就會無比心疼。 平安自己很清醒,但卻看到夢里的自己紅了臉,低聲說,“痛。” 然后……然后他就看到趙璨舉著他的手放在唇邊,然后伸出舌頭,在掌心的傷處輕輕舔了舔。 “你干什么?”夢里的自己矯揉造作的捏著聲音問。聽得平安自己都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實在是太rou麻了。 然而趙璨渾然不覺,朝夢里的平安燦然一笑,“唾液有助于傷口愈合?!彼槐菊浀恼f。 原來趙璨連夢里都那么的不正經,平安覺得自己沒救了。 他陡然驚醒過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才察覺到床前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平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坐起身,聽見對方壓低聲音,“是我?!?/br> 是趙璨。 竟然不是做夢。平安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忍不住有些怪異,下意識的將受傷的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仿佛那里真的殘留著什么東西似的。搓完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忍不住以手加額。 “你怎么來了?”他也壓低聲音問。 趙璨說,“聽說你受傷了?” 平安無奈,“只是起了幾個水泡,已經快好了。你該不會真的是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來的吧?” “……張東遠剛剛來過?!壁w璨道,“他跟你說了什么?是否皇帝讓你回司禮監(jiān)了?” 原來是為了這個。平安忍不住想,趙璨究竟為什么會這么緊張?是怕他回司禮監(jiān),還是希望他回去? “沒有?!彼聊艘幌?,道,“只是一點私事,我拜托了他,現在有了結果,過來送個消息罷了?!?/br> 趙璨不知道信沒信,反正將這個話題接過,重新伸手去捉平安的手,“讓我看看你的傷。” “黑漆漆的怎么看?”平安掙扎。 但趙璨握得很緊,“我有辦法。”他說,然后用另一只手在平安手心里摩挲了一下,就找到了傷處。的確不大,而且已經結痂,看上去很快就能好了。趙璨心頭一松,手上的也放開了力道。 平安連忙將自己的手收回來,只覺得手心里一片火辣辣的,跟臉上一樣。 在趙璨說他有辦法的瞬間,平安竟然鬼使神差的以為,他會像夢里那樣用舌頭舔…… “咳咳……看完了,你該回去了。” 平安抓了抓頭,對趙璨這種黏糊的做法有些警惕,更對心軟了的自己十分不滿。他跟趙璨已經不是那種關系了,走偏了的路趕緊倒回來重走就行了,之前那一段,最好兩個人都忘掉。 但趙璨顯然不這么想,而他也沒有那樣豁達。 不過平安很快就不得不下定決心了。 這時節(jié)已經是臘月,新年將至,各地到任期滿的官員們紛紛回京,等候遷調,各地的消息也都被送到京城,總結過去,展望未來。 王從義也給平安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的消息。 消息是馮玉堂那邊送來的,走了皇城司的路子,直接送到了王從義手里。王從義和石世文隱隱不對付,馮玉堂又是平安的人,消息更是指定了給平安,所以他立刻就送過來了。 這是一封短信,主要是說他在那里一切順利,已經初步鋪開了攤子。然后順便提了一句,他已經跟平安派去的人聯絡過,也做好了相關的安排。 言辭含糊,但平安一看就知道說的是徐文美已經安頓好了。至于究竟是留在那邊,還是去了江南,便不得而知了。 徐文美的事情才是平安跟趙璨所有矛盾的根本來源。收到消息之后,平安對于自己最近的疏懶和松懈不免也生出幾分警惕來。再次提醒自己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 從前的事說不上來誰對誰錯,但已經足夠讓平安知道,自己跟趙璨繼續(xù)糾纏不休并不合適。他沒有任性的權力,也不能夠在承受再一次的意外和疏忽大意了。 雖然受到了一點打擊,但收到這封消息,平安最多的還是高興。畢竟西邊的事情進行得順利,徐文美也安頓好了,一切都按照計劃往前推進,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 更讓平安高興的是,新年結束的第一個大朝會上,皇帝便隱隱露出打算對西邊用兵的意思來了。 眾所周知,草原上才是合適的養(yǎng)馬之處。大片廣漠的草場,才能養(yǎng)出優(yōu)良的馬匹。而有了馬匹,才能裝備騎兵,提升軍隊的戰(zhàn)斗力。大楚自己目前只有兩處養(yǎng)馬地。第一處是上林苑,這里養(yǎng)的都是皇室私用的馬匹,一共不過幾百匹馬,聊勝于無。 另一處在北邊的燕州。如今大楚軍隊使用的馬匹,幾乎都是這里提供的。但仍舊遠遠不足。 原本涿州那邊也是有馬場存在的,但是西邊的草原人不安分,那里時時都會有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爆發(fā),養(yǎng)那么多馬在那里,說不準就會被草原人掠去,得不償失,因此后來廢置了。 這一次對西邊用兵,皇帝的意思是要將邊境線再往西推進一個州左右的范圍。那邊大片地方都適合用來養(yǎng)馬,納入國土之后,自然便能夠利用起來。在幾年之內,便可裝備出一支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的騎兵。 而騎兵,是用來對付北邊的長河部落的。燕州的馬場也好,西邊的草地也好,論起來都比不上長河部落所占據的長河流域。那里水草豐美,物產豐富,但氣候環(huán)境又與江南截然不同,很適合養(yǎng)馬。 長河部落曾經依靠騎兵征戰(zhàn)天下,舉世皆驚。直到現在,雖然大楚已經立國多年,提起長河部落來,仍舊令人心有戚戚。 這才是大楚真正的心腹之患。不過當年他們被太祖率軍擊破,元氣大傷,內部又自己分裂成了各個小部落,所以這幾十年來都在休養(yǎng)生息,并沒有什么威脅。 但是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分久必合,北邊這幾年來動作頻頻,皇帝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再不做好準備,說不定又要被人壓著打。 有識之士多少都能看出來幾分,所以對于皇帝的暗示,并沒有人立刻跳出來反對。 只不過戰(zhàn)爭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朝中需要做的準備還有許多。至少一兩年才能真的打起來?!@讓平安很不適應。他覺得打仗應該是大卡車把軍隊全都拉過去,短時間內便能夠交戰(zhàn),分出勝負。 但是在這個年代,消息傳遞滯后,于是不管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好比徐文美,出去了半年才有消息送回來。在后世是難以想象的。 而平安能做的就是等。不過他目前也的確是沒有心思在意朝堂上的事,因為現在混堂司面臨著改建的大事。消息傳來之后,所有人都振奮不已。因為他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被裁掉的那一部分人,也會安排新的差事,并不用擔心會被遣送出宮。 這里的大部分人并不關心要做的是什么事,只要有錢拿能養(yǎng)活家里人就是了。反正在混堂司做的也都是力氣活兒。 大家更好奇新的鍋爐房造出來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不少人消息靈通,早就知道這件事跟平安有關系,紛紛來找他打聽消息。但平安對此一概裝傻了事。心中則感嘆張東遠做事情干脆利落,說是會解決,這才不到兩個月,就已經安排好了。 所以誰能說權勢不是好東西呢? 平安能夠忽悠別人,但有泰卻是知根知底的,甚至親眼看到平安做的計劃書,根本瞞不過去。不過他也沒有宣揚出去的意思,就是每天都很興奮,上完了自己的差事,還跟著大家娶看修建中的鍋爐房。每當聽見有人贊嘆,便露出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來。 宮中所用的東西,總是精益求精,哪怕只是個鍋爐房。所以這一造就造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直到滿京城里都已經傳遍了朝廷即將跟西邊開戰(zhàn)的消息,這邊的鍋爐房才終于算是造好了。 第一次試用時,張東遠本人也到場了。見果然省時省力,不由大喜。這東西不光是宮里能用,外頭也總有可以推廣的地方,比如軍營之中,便很能夠用得上。到時候就都是他張東遠功勞簿上的一筆了。 當然,這一切是誰帶來的,張東遠并沒有忘記。在試用成功之后,大加贊嘆,同時將平安叫了過去,問他,“你總不能一直待在混堂司,趁著這個重新分人的機會,替你謀個下處如何?” 平安早就已經想好了,聞言便道,“我就去兵仗局吧。對了,我還要帶一個人,可以嗎?” 雖然是疑問,但平安知道張東遠絕對不會拒絕。果然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等著平安的有泰,“你要帶的人就是他?”他關注平安,自然知道對方來了這邊之后,交到了這么一個朋友。但張東遠之前一直不相信平安會多在意。直到現在,才對這個叫有泰的小太監(jiān)刮目相看。 據說木訥老實,可光是能讓平安另眼相待這一點,就讓張東遠高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傻人有傻福?平安聰明過頭了,就喜歡這種木頭一般的人? 不管心里怎么腹誹,在平安點頭之后,張東遠完全沒有猶豫的道,“好,你回頭收拾了東西,我讓人過來給你帶路?!?/br> 當著眾人的面不便多談,說完這幾句話之后,平安便走開了。有泰立刻過來問,“張總管找你說什么?” “我當初是將圖紙交給了他,他很高興,打算幫我換個地方?!逼桨矄栍刑?,“你要跟我一起走嗎?張總管可以幫忙安排。當然,若是你要留在混堂司,也是可以的?;蚴怯袆e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告訴我?!?/br> “我跟著你?!庇刑┖敛华q豫的道,“咱們說好了,我會照顧好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