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jié)
輪休時,趙玠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船上,看著這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看著周圍經(jīng)過的捕魚船上的漁民,一看就是一整天。 這些漁民們有的年輕氣盛,唱著古老的調子,在這廣闊的天海之間,顯得朝氣蓬勃。但更多的,卻是滿臉風霜,皮膚黝黑,申請麻木的中年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如一日的捕魚生涯,對一切似乎都不那么在意。 有時候趙玠會忍不住想,如果再繼續(xù)這樣下去,是否有一天,自己也會變得跟這些人一樣? 變得對周圍的環(huán)境麻木,遺忘了自己的處境,只知道日復一日的重復著枯燥而沉重的工作。 出身使得趙玠擁有遠超常人的眼界,他知道這世上有個詞語叫做“馴化”。天子、朝廷、官府,莫不都是在馴化這些普通百姓,讓他們乖順聽話,讓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如何糟糕,讓他們即便是苦苦掙扎著求生,也以為是理所當然。 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變成這個樣子? 在一片空茫的海面上,趙玠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問自己。他用這樣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清醒,哪怕只是短短片刻。 還有些時候,海上起了風暴,一片昏天暗地之中,似乎一切都被滌蕩干凈,趙玠又會想,人在天地之間如此渺小,一場小小的風暴,一次難以預料的天災,便能奪去他們的性命。那么自己從前所在意的那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如果說最初決定答應趙璨和平安的提議,是為了替自己謀個前程,那么由那時開始,趙玠真正的喜歡上了海。對他來說,這是包容萬物,似乎無窮無盡,但又真真切切能夠感覺到的東西。 它美麗,它無常,它本身便是自然意志的體現(xiàn),值得人花費畢生的精力去研究它。 雖然適應了海上的生活,但是出海畢竟還是一件危險的事,而這還不是最大的困難。 對趙玠來說,抵達一個新的地方,他需要學習當?shù)氐恼Z言,風俗習慣和種種人際關系,要將手中的貨物用最好的價錢賣出去,還要從當?shù)夭少徫锩纼r廉可能會在大楚流行起來的東西,最后還得防備別人眼紅來搶奪船只和貨物…… 有一陣子,趙璨甚至每天都住在船上,夜里睡不安寢,隔段時間就會驚醒過來,必須要爬起來檢查一番,才能放心的回去繼續(xù)睡。 這種日子當然也稱不上有多好,但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趙玠迅速的蛻變、成長。當他帶領船隊第一次經(jīng)過漫長航行,終于回到故土的那一天,趙玠立下了自己畢生的理想——他要乘船走過這世上每一個地方,將大楚的旗幟插滿自己所經(jīng)行的土地。 …… 在海上航行,什么東西都有可能碰到。 珍稀的、從前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的海洋生物會追隨他們的大船航行數(shù)十里,偶爾下網(wǎng)也能拉上來不少顏色艷麗的海水魚,在他們的常識之中,越是顏色鮮艷的東西毒性就越大。不知道這些魚能不能吃,只好放掉。 海的顏色,在一天當中,并不是完全一樣的。隨著光照和角度的不同,它也會發(fā)生變化。有時候是一種淺淡的藍色,似乎還帶著一抹綠,有時候確實最純粹的藍,幽深欲滴。 起風暴的時候,海水是黑色的??瓷先テ届o無波,實際上卻醞釀著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天災。 在大楚時,天災經(jīng)常被看做是上天的示警,因為有所不滿,所以才會降下災難。趙玠以前沒有多想過,但在海上航行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會去琢磨,上天是在對誰示警呢? 在他的認知里,自然是對人的示警。 但這海上卻并沒有人。 雖說也有漁民出海捕魚,但如果不是船隊的發(fā)展,如果不是有朝廷支持,是不可能有人走到這個地方來的。趙玠相信,自己是第一個。既然如此,天災在這里出現(xiàn),能夠對誰示警呢? 在漁村里訓練時,趙玠就已經(jīng)知道,風暴其實是有跡可循,甚至是有規(guī)律的。經(jīng)驗最豐富的漁民,能夠光是憑借天象變化,便能夠看出是否會有風暴。 所以,天災就是天災,跟人其實沒什么關系。 如果說趙玠在這些年中有什么所得,那就是他知道了,人并不是這片天地之間的主宰。哪怕他們數(shù)量很多,種類各異,但是在這之上,自然的威力永遠都令人望塵莫及。 假如人能夠對自然進行各種研究,終于有一天重新透徹的認識這個世界,也許那時候,才能夠勉強稱一聲主宰吧? 趙玠本人對這些東西其實是很感興趣的。他身邊常年帶著兩個出身漁家的人,他們是經(jīng)驗豐富的漁民,對大海本身就有所了解,而趙璨又教他們讀書識字,每次航行的時候都讓他們將種種數(shù)據(jù)記錄下來,以供研究。 他很期待,當自己揭開大海神秘面紗的那一天,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古代傳說,倉頡造字時神鬼皆哭,因為這東西不該是人能夠使用的。那么趙玠想,這自然之中的力量,恐怕也不是人類可以了解的。到時候,會不會天降雷罰,懲罰他這敢于窺看神域的普通人呢? 趙玠很期待。 雖然海上航行十分枯燥,日復一日的景色不便,仿佛永遠都走不到頭,這種日子令人十分煩躁,但是跟那些期盼著趕快著陸,下去修正一番的水手們不同,趙玠更喜歡待在海上,而不愿意去接觸那些土著。 不說語言不通的問題,就是在這個過程之中,彼此你來我往是算計和手段,就令他覺得厭煩。 趙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粗人。他開始更喜歡簡單直白、淺顯易懂的東西,就像是大海里能夠看到的那些東西一樣,他們就在那里,隨便你看,而不需要花費心思手段。 好在除了最開始的幾年之外,隨著大楚的聲威遠播,當然最重要的是大楚派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所以漸漸的,不少當?shù)氐娜藗兌奸_始學習大楚官話,甚至以會說這種官話為時尚,貴族之中,更是對此趨之若鶩。若是誰不會說,出門交際的時候,一定會被人嘲笑蔑視。 而且他們對待船隊的態(tài)度,也從一開始的戒備試探,變成了后來的歡迎期盼,雖然更加矚目,但到時不需要趙玠再多廢什么心思了。 一切都像是平安所預料的樣子。 平安管這個叫做:文化入侵。 …… 對趙玠來說,平安是個很神奇的人。 從出過海,見識了外面的世界之大后,趙玠心中原本對趙璨這位皇兄的敬畏就開始逐漸減少了。畢竟他已經(jīng)明白,皇帝并不真的是“天下共主”而這世上還有太多東西是他所接觸不到,深知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尤其是在接觸了越來越多的其他國家的國主之后,這種感覺就越發(fā)的強烈了。 趙璨也不過是國主之一。也許他的國家更大,也許他自身能力更強,也許他更有手段,但他終究不是“神”,而是人。 既然是人,就會有缺陷,有過失,自然也就不需要將他看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這種認知是在潛移默化當中出現(xiàn)的,就連趙玠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怎樣形成,又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 但平安卻不同。 越是見識到外面的世界,趙玠卻越覺得看不透他。 幾乎每一次趙玠回國,都會發(fā)現(xiàn)國內又增加了一些新的東西。其中他最感興趣的,便是“自然”這一學科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東西。那跟趙玠所設想的認知世界,似乎異曲同工。 趙玠沒辦法形容這種感覺。在他內心深處,未嘗沒有一點自傲,因為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走出去,接觸到不同東西的人,所以總覺得再回到大楚來,面對國內的這些人時,心理上會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優(yōu)越感。 即使是面對趙璨,也是一樣。趙玠偶爾甚至會想,他這位兄長身為皇帝,只能一輩子都被困在這皇宮之中,雖然掌控著無上權柄,但又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在平安面前,這種優(yōu)越感總是立不起來。 因為不管他說什么,平安都能夠接得上話,甚至能夠發(fā)散開去,將之運用到更多的東西上。后來平安還給他介紹了好幾本雜志,說是上面的內容都是研究這些東西的,經(jīng)??纯从泻锰帯6移桨采踔吝€給他引薦了兩位專門研究這些東西的人,讓他帶上船去,對海洋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趙玠心驚于國內也有那么多人開始研究這個東西,不過一番調查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其實背后掌控這件事情的人,是平安。 甚至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平安手里還掌握著更多的令人震驚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別人看來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平安隱于幕后,很難查出來。知道這些之后,趙玠覺得不可置信。 明明一樣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但他卻好似知道許多別人都不知道的東西。以至于趙玠偶爾會疑惑,莫非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嗎? 等到后來,隨著火炮、火車等東西一一出現(xiàn),趙玠都已經(jīng)麻木了。 總之不能將平安當做普通人來對待就行了。 所以當平安說,地球是圓的,趙玠也絕不懷疑。他只想知道一件事——自己究竟需要航行多久,才能繞完這一個圓? …… 趙玠最不習慣的是舞會。 他骨子里畢竟是個大楚人,習慣了姑娘們都養(yǎng)在深閨,溫柔纖巧,所以對西方的舞會,以及舞會上熱情爛漫的姑娘們有些吃不消。 尤其是因為他身份尊貴,所以不知道多少姑娘們將他當成目標。其中有公主,有王侯的女兒,也有一些別的人,總之趙玠偶爾覺得自己像是一塊香噴噴的餑餑,以至于誰見了都想要咬一口。 這種利益聯(lián)姻,他當然沒興趣。 如果感興趣的話,他應該在國內娶一個才對。畢竟那樣一來,家人都在趙璨手里,他才能夠更加放心自己。 ——說到這個,趙玠也對趙璨對自己的信任覺得很驚奇。要知道他離開了大楚之后,就當真是天高海闊,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哪天要是覺得大楚國內沒什么意思,保不準他就直接帶著船隊離開,找片地方安定下來,再也不回去了。 但趙璨似乎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一點。 當然,趙玠本身也對這種列土封疆沒有任何興趣。畢竟他也見過自己那些兄長和親戚們在海外開墾新土地時的狼狽模樣,他還曾經(jīng)過去幫過好幾次忙,打退了當?shù)氐耐寥四亍?/br> 人各有志,趙玠覺得有一只船隊,在海上航行就很好。 扯遠了,總之對于自己走到哪里都被人當成肥rou看待的情況,趙玠表示很不滿意。所以隨著大楚的影響越來越大,這些化外蠻夷們也逐漸不敢造次之后,他就再也不去參加舞會了。就算去,也一定帶著人團團將自己包圍住,確保沒有任何一個姑娘能夠靠近自己。 趙玠當然也想過自己的婚事,要找個什么樣的姑娘呢? 在他心里,當然希望找個志趣相同,能夠理解自己喜歡的這些東西,甚至也喜歡他們的人。但趙玠覺得這恐怕很難。 首先,姑娘們幾乎很少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東西,縱然京城里女學那幫學生能接觸到一點,但大部分也都只是渴望安穩(wěn),對距離她們十分遙遠的東西,也許好奇,但并沒有多少探究的欲望。 但最關鍵的問題是,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對趙玠這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待在船上的人來說,他的妻子不能上船,那就只能一直這么兩地分居。如此,成婚又有什么意義呢? 趙玠發(fā)現(xiàn)趙璨和平安的關系,是個偶然。 雖然這事目前宮里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但趙玠畢竟幾年才回來一次,而且每一次都來去匆匆,加上又不住在宮里,也不好打聽這種隱秘之事,所以一直并不知情。 他之所以能夠探究到一點端倪,還是在平安被封作護國神師之后。 趙玠當然不信平安不是太監(jiān),只是隱姓埋名出現(xiàn)在趙璨身邊的鬼話。且不說先帝時他就已經(jīng)入宮了,各種線索都能夠調查清楚,就算要接近趙璨,也大可以在宮外。所以他不太明白,趙璨這么費盡心思,究竟打算做什么? 后來漸漸明白了,原來趙璨是想要將平安從幕后推到臺前來。 有多少事情是平安做的,卻讓朝廷得了美名,趙玠多少也知道一點,現(xiàn)在趙璨這樣做,分明是要為平安正名了。這樣,千百年后,史書之上,他才會被人稱頌,流傳萬世。 但是這么費盡心思,就是為了給平安正名,本身就顯得很有問題。 再隨意試探一番,趙玠就知道了這兩人之間的關系。 大概是因為見多識廣的緣故,趙玠知道這件事之后,只是微微一愣,便釋然了。 平安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再清楚不過。能夠得到趙璨的青睞和喜愛,自然也是正常的。甚至在趙玠自己心里,隱隱還有些羨慕——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如同趙璨這般幸運,能夠遇到一個平安。 難怪多年來趙璨始終不立后納妃,身邊更是連個伺候的宮女都沒有。 習慣了漂泊的趙玠沒多久便再次離開大楚,揚帆遠航。這一次,他預備用五到六年的時間,一直不回頭的往前走,希望最后真的能夠從另一個方向回到大楚,證明腳下這片土地,的確是圓的。 因為主要是為了開辟新航道,加上如今行商的事另有船隊負責,所以趙玠的船隊已經(jīng)精簡了許多,只有三十幾條船。不過即便是這樣,在這海面上,也是當之無愧的王者! 幾個月后,趙玠的船只進入了一片新的海域,正當他放松的躺在甲板上曬太陽時,陡然聽到了尖銳的警訊聲,“敵襲——” 趙玠翻身坐起,拿起望遠鏡湊到眼前,很快便看到了,遙遠的海平面上,正有一支船隊,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朝他們駛來。 趙玠微微一愣,繼而明白他們遇上了什么。 海盜! 第213章 趙玠不喜歡西方的那些姑娘們。 其實細細追究的話,他覺得世上不管在哪里其實都是一樣的。女性多半被束縛在男性身邊,依附于男性來生存。大楚如此,這些西方國家亦是如此。他們一樣會好好教養(yǎng)女兒,嫁個好人家,為婆家cao持家務,如此度過一生。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們對女孩子的束縛并沒有那么的嚴重。在這里,女孩們不需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是可以隨意出門。他們更不講求男女授受不清,實際上,在姑娘們到了年紀之后,會去參加專門為她們舉辦的社交舞會,結識新朋友和舞伴,以此尋覓良緣。 看似比大楚國內更加開放,但趙玠卻知道,實際上本質是一樣的。 因為他們同樣要求貞潔,女子同樣不能跟男子私下獨處,稍有貴族教養(yǎng)的人家,女孩們出門,身邊還總是會有人為伴。在這一點上,與國內并無不同。 而且這種風俗,還讓趙玠覺得無法接受。因為他覺得,彼此就像是肥羊一樣,被放到舞會上估價,并且彼此挑選,全然沒有半分儒家所講究的含蓄和中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