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既如此,我當公子應了。這滿園□□許你任意挪借,只不可出了這園子,如何?” “雪茵!”千落終是怒氣,“怎可如此無理!” 少年舉目環(huán)顧四周,而后含笑點頭,“好啊,只不過音調不一定尋得夠,如何?” “不妨?!?/br> 應下如此刁難,齊天睿一沉臉色,低頭道,“行了,到此為止。走!” 豈料那小手倏地就從他手中抽出,齊天睿緊著去握,那人已然離開兩步,轉身對著他二人道,嘴角一彎,兩只小渦兒俏俏的,“齊二哥、千落姑娘,莫擔心。我過去了?!?/br> 說完轉身離去,身后自是跟了一眾人。 齊天睿見狀拔腿就跟了上去,千落心道這怕是將將曝了杜仲子,滿心生疑所致,看那臉色陰沉恐又生事,趕緊上前拽他衣袖,“你去做什么?他能應必是胸有成竹,你何必無事忙……” 話未脫口,那衣袖已然從手中滑落,千落也趕緊跟了。 …… 看她站在園中環(huán)顧,小眉微蹙,兩只大眼睛映著日頭明媚越發(fā)淺淺清澈,將每一處都仔細篩過。齊天睿在身邊也趕緊尋么:這樹上的葉子將將綻出,汁水太多,太嫩;那老灌木么,葉子倒厚,一冬而來又過于生硬;除了葉子么,沒有枯死曬干的樹干,亦沒有響鈴的石頭,只有那矮桃樹底下的高幾,若不然…… 他正自一個人苦心琢磨,卻不妨身旁的人已然抬步離開,看過去,竟是沖著那小荷塘去了,齊天睿忙跟過去,低聲問她,“怎的,要用什么?” “水?!?/br> “水??” 落儀苑地處幽靜,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五臟俱全,只是這池塘說是荷塘實則不過是搭了假山應景兒,那水淺少不足以蓄泥養(yǎng)蓮,便在一旁擺放了兩只青花瓷缸,假山上也放了大大小小瓷缸、瓷盤,夏日里水浮蓮華應幾日的景。此時不過初春時節(jié),那大瓷缸中雖蓄了水,里頭并無荷葉,其他的瓷盤里連水都沒有。 眾人見少年走到荷塘邊,兩手輕輕拍了拍瓷缸,而后起身,看著池塘假山,將腕扣解開正是要擼袖子,身后一只大手一把握住那松開的袖口,他低聲喝道,“穿好!” “說了你莫管。”她擰了眉小聲爭辯。 “你要拿什么,我去拿。” “我自己來。” “莫拗著我啊,我可顧不得那些,當心我拖了你走?!?/br> 近近的,他低頭就在耳邊,語聲軟像是哄著她,可那語氣里卻是不容得人再多掙一分。她猶豫了一下,只好指給他看,“喏,我要瓷盤子和小瓷缽、瓷缸?!?/br> 齊天睿看過去,假山上遍布青花,足有二十來個,他挽起袖子,“就那些?” “嗯?!?/br> “好?!?/br> 齊天睿撩起袍角掖在腰下,眼看著就要往里下,千落趕緊往過來,“這是做什么?叫外頭小廝來就是。這才幾月的天,如何使得?” 不待她走近,齊天睿已是一腳踏進了池塘里,眾人一片嘩然。 蓄了一冬的雨雪冷風,池塘里的水任是他這般身材修長也足足沒腰。二月初春,日頭底下的風沾了水,冷颼颼的,一身嶄新的春日薄袍立刻濕透,那水底的濕重冰寒似一團濕泥緊緊將人包裹,不過短短幾步,已是浸透了骨頭…… 池塘中有布了三只小假山,每個都是擰著勁頭盡顯奇形怪狀。平日只覺著池塘小,此刻落在千落眼中實在是寬大宏闊,看他一步一步從池塘邊走到期中一個,要收了那上頭所有的瓷缽,有的放得高,他還得踩著石頭才能夠得著,一出水面,那鮮亮的湛藍薄緞已是烏七八糟,看得她心驚rou跳,心痛不已。 收好第一個,他手里捧了想接著往另一處去,卻瓷缽看著小、摞起來沉,手中拿不了只得返回塘邊。 眾人都候在池塘邊,見他雙手托起,不待少年伸手,千落趕緊接了,“行了,夠了,快上來吧?!闭f著就去拉他的手,那人卻是早已收回,看著少年問,“夠了?” 少年看著他,猶豫著抿了抿那粉粉的唇…… “是不是不夠?” “……嗯?!?/br> “都要?” “……嗯?!?/br> “好?!?/br> 看他轉身又往池中去,千落急得直跺腳,一旁的柳眉道,“這可奇了,放著外頭小廝不使,你們爺這是要把命豁出去???這凍著了還了得?!?/br> “將才得罪了人家,這會子賠罪呢。”韓榮德在一旁笑道,“從夕兄,一會兒倒莫怪他了?!?/br> 葉從夕瞧著那滿池攪渾的水,嘴角一絲淡淡的笑……、 …… 全部拿上來,大小瓷缽足有三十個,抬了花廳的條案過來,少年懷中捧著,仔細地按照高低大小不等擺開。濕漉漉的人滴滴答答一路的水,渾擦了兩把依舊隨在身邊,看著這般擺設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更覺珍貴,近近地瞧她擺好后拿了水瓢一個個往哪器皿中加水,依舊是大大小小,亦薄,亦滿,亦空落,直到將一旁的兩只大缸往外舀了些水才算罷。 “怎樣,行不行?”齊天睿問道。 “差不多了,只是沒有小錘兒?!彼f著又往四周望去。 “我知道哪兒有,來?!?/br> 說著拉了他就往那桃樹下去,八只高幾上都是價值不菲的玩意兒,有奇光異色的珠寶,也有金光閃閃的小金盅金茶盤?!疤簦茨膫€合適?!?/br> 她瞧了瞧,挑起兩只晶瑩剔透的玉簪子,通體細長,質沉,頭上還雕出兩只珠花小球。 他贊道,“這個倒正合適?!?/br> “這可不行,二百兩銀子呢,打壞了如何使得?”那主人家不樂意了。 “我買了,雙倍給價?!?/br> 這人一身濕寒、腥氣的池塘味,還這么勢氣,那簪子主人撇撇嘴還想爭,被一旁的男人攔了,“送與二爺了?!?/br> 拿了簪子,她依舊蹙了小眉在桌邊流連,齊天睿問,“還要旁的么?” “還缺個調音的,若是能有個玻璃盅就好了?!?/br> “來,拿這個。” 他順手撿起,她一瞧,正是那只水晶罩雪…… …… 無弦,無板,樂聲從水中輕輕敲起,每一只音符都像沾了日頭下點點晶瑩的露珠兒,入在耳中,清凌凌,金玉敲石;沁入心扉,顫巍巍,水波漾漾;青瓷托水,調不滿弦上全音,少了的音調似突然沒入了草叢,一時斷了音,竟是生出那啞音泣訴、幽幽綿長的意境…… 白衣少年,清顏絕世,粗缽瓷碗上敲出天籟之音,這景象增之一分則重,減之一分則輕;玉簪就該是琴錘兒,那水晶罩雪就該是那青花薄水之中點綴的音調…… 一曲樂,情意潺潺,心思靈動;人沉醉,纖纖玉指隨著那琴錘,上下翻飛,一時輕快,一時情切,一時緩緩綿綿,牽動人的心腸,纏//綿至極,又暢快淋漓;最后一音一錘擊下,玉簪崩,水晶罩雪怦地散碎,那聲音和著余音久久纏繞;雪花與水晶輕落,片片晶瑩…… 一曲終了,人們的目光只看著那一片破碎,如此決然的驚艷…… …… 幾人聚在花廳下,看少年將曲譜落成墨跡,輕輕吹干。賽蘭會的賞品,獨占鰲頭。 待少年起身,千落看看眾人又看向將將換了衣衫的齊天睿,眼中掩不住融融的笑意,“知道他是何人?” 齊天睿蹙了蹙眉,“還要怎么說?” 千落撲哧笑了,“難得見真人,難怪你也失態(tài),只是卻一直沒聽著我話的意思?!?/br> “嗯?” 看他不耐,千落未再繼續(xù),只將少年請了過來,“杜公子,請。” 少年微微頷首,“我并不是杜仲子?!?/br> 柳眉驚道,“什么?你不是?” “‘杜仲子之傳承’?!鄙倌暾f著抿抿春唇,兩只小渦兒好是恬靜,“杜仲子是家父。隱世閑居,好弄琴樂。我不過是門里出身,敢尋譜而奏,不敢當傳承?!?/br> “我就說么,”一旁的韓榮德聞言,輕輕用扇子點了點,“你這般年紀說是杜仲子有些牽強,若非那曲子,人們如何信服?原來卻是令尊?!?/br> “聽著么?”千落看向那緊擰眉頭之人,“杜仲子是杜公子的令尊,‘隱世閑居,好弄琴樂’,這,是怎么說?” 看齊天睿擰著眉一言不發(fā),人似已離世在外,柳眉心道這不可一世、跋扈的主兒一旦挫敗竟是如此安靜,不覺笑了,“你二人的賭今日可真落了實地,齊公子,你輸了啊。” “哦?賭注是何物?”韓榮德更來了精神,“說來聽聽,天睿兄輸了什么給千落姑娘?” “輸了日子了?!绷即蛉海谧靸盒?。 “如何?”千落挑眉看著他,清冷的面上難得俏皮的笑容。 眾人的聲音仿佛都不曾入耳,唯獨此刻人在眼前,齊天睿方動了動眼眉,待再去尋那白衣的身影,早已站在了花廳門外…… 齊天睿嘴角一彎,笑了,“原來如此。” ☆、第70章 …… “諸位,既是琴譜已留下,我兄弟二人也該告辭了。” 葉從夕從花廳外引進了少年,與房中一眾拱手道別。千落柔聲道,“今日多謝二位公子,更多謝杜公子屈尊賜曲,賽蘭會從未有今日盛況,姐妹們所有的計票都給了琴譜。晚些時候競藝,定是要有一番好較量,二位公子何不賞光評品,看屆時究竟花落誰家?” “多謝姑娘盛情,”葉從夕含笑應道,“群芳爭艷,盛況難得,只是我兄弟二人還有旁的事,不便久留了。” 千落又看向少年,見他微微一笑,“早聞得千落姑娘佳人絕藝,雅號‘琴仙子’,今日定得獨占鰲頭?!?/br> 千落聞言福身施禮,“今日,為著公子的無琴而曲,我必當仁不讓?!?/br> 少年未再言語,兩人對視,輕輕點點頭…… “天睿,我們走了?!?/br> 葉從夕再次開口,一番告辭,唯一不曾開言相送的就是那最該辭別之人。齊天睿聞言方拱了拱手,又與身旁道,“榮德,煩請你幫我送送從夕兄與杜公子?!?/br> “好,從夕兄,杜公子請?!?/br> 韓榮德將兩人讓出去,齊天睿負手而立站在廳中,后晌的日頭西斜將那青石雕花圍攏的月亮門照得如此耀眼,銀白的衣袍一倏而就不見了,仿佛沒入夢境之中那極致的光暈…… 園中已是響起競藝的笛聲,柳眉看著這房中二人一前一后站著不語,知道這一場事后必是有話要說,十分知趣地先行離開,臨出門與千落使了個眼色,囑她要快些,莫誤了臺上。 半步之錯,千落站在他身后靜靜地候著…… 將才他渾身濕透,可落儀苑卻從未存著他的衣裳,幸而葉從夕常年游走,車上備著衣衫,誰知這一換,端端換了個人;一身月白長衫,腰間白玉束帶,褪去那朗朗耀眼的箭袖,此刻的他像冷塘中含盡風雪的青瓷,一身冰冷…… 這般形狀千落并非頭一次見,他最忌沒有把握,最忌失了盤算,最忌有人背著他行事。當初為了她,他不惜得罪權貴,頂下牢獄之災,她卻端端瞞下與那惡少的前情。彼時她已是中了花魁兩月之久,鴇娘早已與人議價要將她賣身富貴,那惡少垂涎、從來輕浮,她十分厭惡,卻又不敢躲。直待到他二人相遇,言語不合,惡少于她的輕薄惹得他大怒,方有了之后不可收拾的局面。 為了救他,她找那惡少不惜要賣身自賤,險些壞他的盤算前功盡棄,他在獄中得知之時就是這般模樣,一言不發(fā),冷得嚇人…… 找張保兒之前她就料得不管是成與否,都會有今日今時,站在他身邊千落輕聲道,“今兒這事我料得你會惱我?!?/br> “哦?”他轉過頭,眉目間竟是帶著笑意。 “你日日都忙,我倒無事可做,每每撫琴都總要遇到那三個字。天長日久,怎能不動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