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太昭果然沒有再出現(xiàn)，張培青也沒感受到他的動靜。十五日之后，大軍終于抵達楚國郢都。

    楚國地界上到處都是各色花朵，尤以郢都為甚。

    記得兩年前第一次來郢都的時候，她將韓平晏比作蘭花，將王衡比作食人花。彼時還沒有遇到季久申。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果真光陰似箭。

    軍隊由前來迎接的孟回將軍帶領(lǐng)離開了，奉初張培青等人直上楚王宮面見君王。

    迎接他們的應(yīng)該是歡慶熱鬧的慶功會，矯飾忍不住激動起來。在秦國吃的別扭極了，還是家里好。

    踏入楚王宮正宣殿，再次見到高座上矜貴傲倨的楚荊，張培青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文武百官在列，幾人進來還沒有行禮，已經(jīng)被楚王出言阻攔了。

    “眾愛卿不必多禮，坐下吧。”

    道了謝之后幾人落座，矯飾琢磨著自己剛剛升了官，應(yīng)該會賞賜自己一些珠寶美玉什么的，就是不知可不可以趁機要兩個美人。

    “眾愛卿此次征戰(zhàn)有功，大敗齊國，理應(yīng)嘉獎?！鼻赝跣Σ[瞇地說著，開始一一點名獎勵。除了他們這些人的獎賞之外，還給士兵們撥款按照軍功封賞。

    據(jù)說這一套軍功制度天下諸國都用，是百年前那個偉大的謀士伯魯首創(chuàng)的。

    這讓張培青想起來她每天寫一點，鎖在匣子里的治國論。待到楚國真正安定下來的時候再拿出來不遲。

    齊楚交戰(zhàn)，齊國大敗丟盡了臉面，張培青不相信齊國會沒有任何動作。她在等楚王接下來的話。

    封賞之后眾人一一落座，楚王掃過他們，忽而開口道：“齊國最近鬧出來的言論，眾愛卿可有聽聞？”

    “敢問大王是什么言論？”奉初和其他人困惑。

    另一邊的楚荊道：“天下已然流言紛紛，皆言張培青為天下禍害，攪的諸國不能安生，霍亂之罪其行當(dāng)誅。大概要不了幾天諸國的國書就會抵達郢都，要求處死張培青，以安天下。”

    大殿上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死寂。

    奉初等人扭頭去看楚國臣子們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平靜，應(yīng)該是早就知道這樣的消息了。

    他臉色變了幾變，難以容忍地憤怒站了起來，大聲控責(zé)，“大王，太子，張先生乃是我國棟梁之才，諸國這么做分明是嫉妒我們楚國獲得這樣的人才！”

    “不錯?！背G淡淡道：“齊國牽頭引動諸國，他們是要聯(lián)起手打壓我們楚國，叫我們楚國服軟，在諸國中不得不低頭?！?/br>
    玻璃色的眸子盯著張培青：“他們要的是張培青的命?！?/br>
    “換而言之，只要臣死了，這件事情就不攻自破?！睆埮嗲嗟?。

    奉初難以置信地看向她，他不明白怎么都火燒眉毛了她還能這么平靜，“張先生，他們要的可是你的性命！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

    張培青無奈：“大將軍，這種時候著急也沒有用。”

    出來混果然都是要還的，當(dāng)初她和趙拓疆逼迫百里仲華，讓韓國人交出百里仲華，而今天下逼迫她張培青，讓楚國人處死她。

    真是天理循環(huán)，輪回報應(yīng)。

    “張大諫說的對。”楚王贊賞地看她一眼，“不知眾愛卿對此事可有見解？”

    大將軍奉初見此只能咬咬牙不甘心地跪坐下，緊握著拳頭。矯飾滿臉焦灼地時不時看看張培青。

    一個臣子出列：“此事與當(dāng)初韓國百里仲華之事頗為相似，當(dāng)初韓國人推出韓太子易登，才保全了百里仲華。”

    群臣默然，他的意思是，韓國人推出一個人解決了事情，那么楚國要解決這件事情，也只能用一個人的命去填。

    而這個人，自然不可能是楚太子。

    又一個臣子道，“楚國國力雖說強盛，但是有齊國虎視眈眈，加之這次天下諸國皆動，給楚國施壓，就算我楚國有再強大依舊不可能抵抗的了諸國討伐?！?/br>
    “臣贊同左司仲大人的話。”第三個出列：“燕國貪婪，秦國薄情，陳國狡詐，韓國多變，魏國怨恨張先生曾經(jīng)拿走了他們的江州二城，宋國隨天下之勢作亂，加上一個齊國領(lǐng)頭，如果他們趁此機會從各方攻打楚國，楚國無力回天也?！?/br>
    這話讓所有人心驚膽顫。

    沒錯，一旦諸國以此開戰(zhàn)，楚國不堪負累必亡。

    往昔趙國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人們將目光轉(zhuǎn)向大殿中的張培青，說到底，趙國的事情還是她出的主意。

    大將軍奉初越聽越火大，正要拍案而起，那方一人率先于他站了起來，執(zhí)著笏板鏗鏘發(fā)言，正是大司馬衛(wèi)扶邱。

    “臣反對！張大諫乃是我楚國棟梁賢才，楚國少了她如韓國少了百里仲華，楚國必衰微也！我楚國國大，若是這般貿(mào)貿(mào)然低頭，不免叫天下嗤笑，天下人該怎么看我們楚國人？諸國又該怎么看我們楚國？”

    “然也?！本o跟著站起來一個人：“ 張大諫一心為楚國發(fā)展而謀事，為楚國做出諸多貢獻，若是此時背信忘義，不免寒了天下賢才的心，且張大諫在楚國頗受歡迎，彼時人心動蕩，楚國不攻自亂。”

    奉初激動地望著他們，立馬起身：“說的好，這才是我楚國的好兒郎！”他怒目環(huán)視一眾楚國臣子：“張大諫為楚國做了多少事，你們摸著心口問問，你們怎敢讓她去送命？”

    一個臣子頓時不滿意：“大將軍，我知你和張大諫關(guān)系要好，張大諫平日為人我也十分敬佩。然而此事牽連楚國生亡，怎可因為私情小事而放任國家危亡呢？”

    奉初一個領(lǐng)兵打仗的自然沒有他嘴皮子利索，氣的指著他說不出話，眼睛都恨出血色來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楚荊由始至終看著下座好像不干自己事的張培青，問道：“既然張先生是事主人，最有資格說話，你來說說楚國該當(dāng)如何吧?！?/br>
    吵鬧聲仿佛被定格似的，一道道視線交織在她身上。

    她起身行禮，慢慢直起腰，“如果站在臣私人的立場上，當(dāng)然希望保全性命?！?/br>
    “國之立場呢？”楚荊問。

    張培青不由得自嘲一笑。楚荊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國之立場，臣自當(dāng)慷慨赴死?！?/br>
    自己說出叫自己去死的話，這種感覺可一點都不美妙。

    “大諫仁義。”楚荊淡淡道了一句。

    楚王看了看楚太子的臉色，揮了揮手，“今□□議就到這里吧，你們回去都好好想想，明日再議?！?/br>
    以往下朝張培青走在路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人和她打招呼，今天她形單影只，竟顯得有些孤寂。

    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叫她往日那般張揚無度，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張培青攏了攏袖子負手朝臺階下走去。

    “大諫！張大諫！”背后傳來一聲聲吆喝。

    張培青回頭，便見大司馬氣喘吁吁跑過來。都四五十歲的人了還這般狂野，真是難為他的老骨頭了。

    “你怎地跑的這般快！”大司馬好不容易喘上來一口氣，埋怨著。見她神色無異于平常，著實贊佩：“都說你是最淡定的人，果然如此，你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比思易约憾疾恢保@得他瞎著急個什么勁兒。

    “患難見真情。”張培青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大司馬才是我的真朋友。”

    “那當(dāng)然了，當(dāng)初可是你為我到太子面前，替我兒求情，雖說最后他還是娶了那黃家姑子，但是這份情誼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呃……”對上他鄭重的臉，張培青只能抬頭望天。

    “大諫，你平日里主意多，是不是已經(jīng)有什么對策了？”

    張培青搖搖頭：“沒有?！彼凰愕烬R國會動手，可沒算到齊國這次這么狠。這一招借刀殺人釜底抽薪，真是妙極了，張培青都想給他鼓掌。

    “那怎么辦？”大司馬失聲叫到。他還以為張培青會有什么主意所以這么淡定，感情她比自己還不靠譜。

    “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慷慨赴死?！睆埮嗲嘞肓讼耄骸拔乙菜闶菫槌隽酥T多貢獻，想必大王和太子應(yīng)該會給我修建一個豪華點的墓?！?/br>
    到時候再給弄多點金銀隨葬品，順便把王衡也給埋了。

    千百年之后現(xiàn)代人開棺驗尸，不知道能不能用高科技復(fù)原出她這一張臉。

    張培青抬手摸了摸，可惜了她的好容顏。

    “……”大司馬無語地看著她，“張大諫，你還有心思和我玩笑?！?/br>
    “這不是玩笑，諸國的國書已經(jīng)在路上了吧，要是幾天之內(nèi)我們想不到辦法，那我就真的得去死了?！?/br>
    她和楚國前途，兩者之中讓楚荊選，張培青連猜都不用猜。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當(dāng)初才會選中他。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王衡正在勤勤懇懇練劍。

    他還不知道此時天下早已風(fēng)云涌動，而處于漩渦中央的，就是自己。

    “阿衡，別練了，休息一會吧?！敝覆欢奶炀蛼炝?，趁著活頭趕緊享樂。

    王衡收起劍，樂呵呵：“先生你回來了，我的劍已經(jīng)練到第七式了，這還是上次孤竹無堪大師指點我的?！?/br>
    “不錯不錯，對了，你上次說的那個歌舞坊在什么地方？”

    “先生你要去？”王衡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先生你不是從來不去這種地方的嗎？”

    “哎，今非昔比，知道這時候我才懂得生命的珍貴?！?/br>
    王衡呆若木雞，完全沒聽明白。

    “帶上錢走人。”

    “哦。”

    ——

    楚王宮，常德宮中。

    楚荊跪坐在軟榻上，面前的竹簡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揉了揉額角，壓抑住內(nèi)心的煩躁，“張培青現(xiàn)在在干什么？”

    旁邊伺候的宮正小心翼翼地翻看方才送來沒多久的帛書，咽了咽口水：“張大諫正在歌舞坊欣賞歌舞?！?/br>
    楚荊動作停止了，他抬起頭，瞇起眼睛：“什么？”

    “在歌舞坊欣賞歌舞?！睂m正勉強壓住話語中的顫抖，謹慎地重復(fù)了一遍。

    然后他便見太子眸中射出凌厲無比的銳光，叫他兩腿發(fā)軟，差點跪下。

    “欣賞歌舞……”楚荊挑眉，修長漂亮的手指叩擊案桌，婉轉(zhuǎn)悅耳的笑聲格外滲人，“這張培青，還真是心寬?！?/br>
    孤真是白白cao心她了。

    他面色陰沉下來，冷哼一聲，低頭繼續(xù)翻看奏章。

    宮正擦了擦冷汗，心底叫苦連天。張先生您可真是有讓太子隨時隨地發(fā)火的本事，可憐他一把老骨頭，天天提心吊膽。

    心臟剛放回肚子里，那方獨屬于太子的、冷傲矜貴的、含著不屑的聲音再次傳來：“叫人把這些奏章送到父王那里去，孤倒要看看這個張培青玩什么花樣?！?/br>
    欣賞歌舞，偏叫你欣賞不成。

    宮正詫異極了：“太子，您這是要去找張大諫？”

    楚荊反問：“怎么，孤不能去找她？”

    宮正連忙謙卑地低頭。有點開始同情遠方之外的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