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思考人生的時刻很短，從前他沒什么時間，遇到佟知雋之后也很少做出重大決定，仿佛他本就該是被擺布的玩偶，明明有自主意識，卻沒有自主權(quán)。

    這次忽然空閑下來，他才忍不住把自己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拎出來做點評，但無外乎就這些——小時候把父母當做一切，盲目崇敬；長大了想叛逆，卻恐懼家規(guī)森嚴；再后來勇敢出逃，卻被良心折磨得痛苦不堪。

    總而言之，從不果斷，也從來都沒什么主見。

    按說家人不尊重他在先，他不該愧疚，可是心理反應(yīng)是難以受到控制的，段驍恩不能理解自己的愧疚究竟從哪里來。

    是像佟知雋所說的那樣這叫善良，還是單純的身心皆被馴化？

    不等段驍恩想通，房門再次被敲響。

    這一次，是爺爺親自找上門來了。

    爺爺是上一任家主，段鎮(zhèn)輝當年叱咤風云，如今年邁，白發(fā)蒼蒼，端的是不怒自威。

    段驍恩跟范宇英的對話只是說說，人都找上門了，他當然不能自盡相逼，只能無奈地請爺爺進門。

    段鎮(zhèn)輝沒有拄拐杖，雙手交握，掃視了一眼段驍恩，坐到沙發(fā)上，語氣不辨喜怒：“敢跟你母親那樣講話了，本事見長啊。”

    “爺爺……”段驍恩不敢坐，默默站直。

    段鎮(zhèn)輝微微仰頭，“你說的，究竟是氣話還是真的？之前跟著你的，是我的人，現(xiàn)在話還沒傳開，你還有最后一次機會后悔?！?/br>
    這時候也由不得段驍恩思考會不會傷害爺爺了，但凡猶豫，滿盤皆輸，只是他的喉嚨被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輕輕點了一下頭。

    段鎮(zhèn)輝又問了一遍：“我問你，究竟是氣話還是真的？”

    段驍恩微微xiele口氣，說：“我認真的?！?/br>
    “胡鬧！你知不知道離開段家你要經(jīng)歷什么又要失去什么？你父親說你任性妄為，我當是他氣性大，怎想你竟然真的這樣！”段鎮(zhèn)輝聲音高，吼得段驍恩忍不住后退半步。

    靜默，持續(xù)靜默。

    段鎮(zhèn)輝看段驍恩沒什么反應(yīng)，眼里露出受傷的神色：“你當真要為了佟家那個小子，離開段家嗎？”

    在段鎮(zhèn)輝眼里，只當他是為愛情沖動，根本沒想到段驍恩承受著這些年累積起來的來自原生家庭的痛苦，因為他覺得，父親教訓(xùn)兒子，是理所當然的，段恒毅怎么管段驍恩，那都是應(yīng)該的，作為兒子，段驍恩怎么可以對父親不滿呢？

    段驍恩很無奈，原來爺爺也不會反思，甚至有心思感到難過，覺得是他放棄了這么好的家庭。

    “我鐵了心要離開，明天我會回本家，無論如何，非走不可?！倍悟敹髂抗饪斩吹卣f。

    段鎮(zhèn)輝的眼里已經(jīng)有了淚水，他捂著心口說：“你知不知道，幾百年來從未有人離開段家，是因為家規(guī)里寫著，想走，就要受五十杖家法……根本就沒有人活到五十杖過后啊！”

    段驍恩也是頭一次聽說，心頭一顫。想過可能會受些皮rou之苦，卻沒想到這樣嚴重。

    可他去意已決，頭腦發(fā)熱，一時竟嗤笑出聲：“封建糟粕?！?/br>
    段鎮(zhèn)輝氣得猛地拍了一下沙發(fā)扶手，“段逐墨！”

    段驍恩仍是沒什么表情，定定看著，仿佛根本沒把家法當回事兒。

    “當真要走到這一步嗎？爺爺可以幫你跟你父親說，讓他不再逼迫你和女人結(jié)婚，這樣行不行？全家人都對你寄予厚望，你舍得讓大家失望嗎？爺爺……”段鎮(zhèn)輝還想說，可是他看著段驍恩不為所動，忽然就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從前家里最聽話的孩子，幾乎不闖禍，不叛逆，對父親無條件順從的孩子，不再是孩子了。

    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道德綁架，都不能讓他動搖了。

    段驍恩咬緊牙關(guān)，生怕自己流露出對爺爺?shù)男奶?，也怕自己掉眼淚。

    說到底，爺爺從前只是事不關(guān)己，傷害他最多的還是父母，跟老人無關(guān)，他做不到完全平靜地對爺爺說出更殘忍的話，唯有緘默不語，聊表堅定。

    段鎮(zhèn)輝心情復(fù)雜，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最疼愛的孫子變成了這樣，既失望又心疼。

    “你叫爺爺怎么辦啊墨寶？爺爺怎么舍得眼睜睜看著你被打森*晚*整*理死？你再想想呢？你若是真的因此送命，佟家那個孩子不也是失去了愛人？總有兩全的辦法，不要這么極端……就現(xiàn)在，我段鎮(zhèn)輝承諾，只要你肯收回之前的話，好好地做你的繼承人，爺爺就為你和佟知雋舉辦婚禮行不行？”段鎮(zhèn)輝舉起手來立誓。

    他心里很亂，活這么大歲數(shù)，他從未如此失魂落魄過。

    段驍恩搖搖頭：“死了我也認了，我說了，我就是要離開段家，爺爺請回吧?！?/br>
    他原本是想過，是不是可以為了爺爺而妥協(xié)，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在沒有任何法律效益的區(qū)區(qū)家法面前，爺爺想的不是棄家法于不顧，力圖保全他，而是在想，如果他不妥協(xié)，他就真的要被打死了。

    多可笑啊，都到這時候了，爺爺竟然還在想著家法啊，原來所謂最疼愛的孫子，也不過如此分量，甚至比不過不知道傳了多少年的幾十頁破紙。

    段鎮(zhèn)輝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段驍恩說得出的話，理智已經(jīng)逐漸崩盤，反復(fù)絮叨著，讓他再想想。

    但段驍恩不會再想了，他干脆地把段鎮(zhèn)輝扶起來，也不管爺爺要不要走，就把人連拉帶拽送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