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德安有些尷尬,走也不是,安慰也不太好,頓了頓才上前傳皇帝的話:“姑娘,方才——” 話才剛出口,就見昭陽眼睛一眨,忍了半天的淚珠子倏地掉下來了,那一串一串就跟沒完沒了似的。她一邊擦著仿佛永遠擦不干的眼淚,一邊抽抽噎噎道:“大,大總管,讓您,讓您見笑了……” 德安哎喲一聲,趕忙從袖子里掏出絹子:“姑娘這是說哪兒的話,就沖著您叫咱家一聲大總管,這等子事咱家也不能放任不管吶!” 他把絹子往昭陽手里塞:“喏,拿去擦擦眼淚,趕緊的。咱家這趟下來,是皇上讓我來請姑娘上二樓。你瞧瞧,這都耽誤多長時間了?” 皇上找她,昭陽不敢掉以輕心,這下止住了眼淚,趕忙從床上下來,淚眼模糊地問:“皇上找我有事嗎?” 這還沒到飯點呢,皇上怎么就召她了? 德安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眼角的褶子一層一層彎成月牙:“姑娘,您這是苦盡甘來嘍!”對上昭陽一臉茫然的表情,他將她拉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笑道,“皇上這趟下江南,身邊兒跟的人手有限,也沒個知冷熱的人伺候著。姑娘燒得一手好菜,口齒伶俐又討喜,加上咱家又把您這些日子在兩位姑姑手底下受苦的事兒都一五一十秉了。咱主子爺多好心的人吶!聽說您今兒又為著給他買點子楊梅,被兩位姑姑責難了,立馬就不高興了,讓奴才來召您去二樓當頭的屋子住,平日里只需替他做做吃食、飯前試吃幾口就成。” 前半截話昭陽聽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聽到最后一句時才恍然大悟。 皇帝是怕人下毒,拉她去當小白耗子試吃呢。 她瞧了眼鏡子里滿臉笑意的德安,咬咬嘴唇:“大總管,我,我能不去嗎?二樓上是皇上的住處,我一個小宮女住過去……也實在不大像話。試吃什么的,我在這灶房里一樣能做,我是個低賤人,真沒那膽子和福氣去上頭?!?/br> 雖說住在這小隔間里是悶了些,姑姑們也不是好相與的人,但樓上那位看著面善,比起兩位姑姑來可真是危險太多了。所謂伴君如伴虎,何況她還是揣著秘密過活的人,哪敢冒這么大風險去上頭享福呢? 再說了,是不是享福都不一定呢,萬一有人給皇帝下毒,她第一個死于非命。就算沒人下毒,哪天說錯句話,說不準就被皇帝拖出去砍腦袋了。 昭陽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就是給她九條命,她也不樂意拿去冒這種險。 “胡說,什么低賤人不低賤人的,您何必這么妄自菲薄呢”德安板起臉來,“皇上既然賞識姑娘,讓您上去您就上去,多說無益。您就是把自己往地底下?lián)p,您如今也是在皇上跟前有數(shù)的人了,上去伺候皇上,一人之下萬奴之上,哪點比不過在這小灶房里受別人的氣呢?” 一人之下,萬奴之上? 這說法還真新鮮,把昭陽方才蘊出來的淚花都給逗回去了。 昭陽見他板住了臉,忙賠笑,一面諂媚地要大總管息怒,一面說都是自個兒不懂事,險些辜負大總管的一片好心。德安又說了幾句,昭陽只得匆匆拾掇好自己,跟在他屁股后面往二樓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似乎在屋子里悶久了,眼下正與方淮、趙孟言二人站在二樓的船欄邊吹風。 他穿了件天青色勾勒寶相花紋袍子,頭上戴著只半透明白玉冠,看打扮比那趙孟言還要素凈低調(diào)些。褪去了天子行頭,他憑欄而立、負手遠眺的樣子說不出的舒雅雋秀。 可說來奇怪,他這么一身素色淡雅的行頭,按理說應(yīng)該不太起眼的,但與一身寶藍色掐金錦服的趙孟言站在一起,竟也叫人難以忽視。 德安遠遠兒地站在樓梯口,拉住了昭陽:“這會子皇上與大人們在一塊兒,咱們做奴才的要有眼力勁兒,萬萬不可上前打擾。今后你若是單獨在屋子里伺候著,也要謹記,不該你聽的,自個兒學著裝聾作??;該你善解人意時,那可要多長點眼水兒?!?/br> 昭陽虛心聽著,抬頭偷偷瞧著那頭,冷不丁對上皇帝的視線,嚇一跳,趕忙又垂下頭來。 皇帝道:“來都來了,杵在那做什么?” 德安這才帶著昭陽走上前去。 走進了些,皇帝才瞧見她發(fā)髻還有些亂,左耳上吊著只玉墜子,右耳上卻空空如也。他頓了頓,問昭陽:“怎么這副模樣?” 德安搶著回話:“主子,好在奴才方才下去了一趟,要不,昭陽指不定叫人欺負成什么樣呢!” 趙孟言笑了,歪著頭瞧瞧昭陽:“喲,眼睛都紅通通的呢,受誰欺負了?” 他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八寶錦囊,那里面有個硬乎乎的東西,還能摸出鐲子的形狀來。要是她是為失去這鐲子而掉眼淚,那他可算是做了樁大好事,替她把鐲子高價贖回來了。 方淮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圖,飛快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他一回頭,看見方淮微微搖頭。 不是時候。 皇帝才剛把人調(diào)到身前伺候,他趙孟言就拿著人家的天知道是傳家寶還是嫁妝的玉鐲子巴巴地湊上去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雖說皇帝與他倆自小一起長大,但君臣之分不可無,趙孟言就是再愛玩,也不可把手伸到皇帝跟前去。 趙孟言撇撇嘴,把手放下去了。 倒是昭陽看他一眼,然后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皇帝的話:“是奴婢沒管住自己的嘴,在氣頭上一時不慎,與姑姑鬧了幾句。奴婢自知有錯,請皇上責罰?!?/br> 她倒是挺有意思。 皇帝瞥她一眼,有人三番兩次想替她出頭,她倒好,要么話到嘴邊不告狀了,要么德安把鋪墊都做好了,她又上趕著請罪。 這個人忍氣吞聲得厲害,一心想保住自己默默無聞的地位,生怕主子替她出了頭,將來她會受人眼紅,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皇帝瞧著她那只空空蕩蕩的耳垂,總覺得一邊有一邊沒有看起來怪刺眼的,少了點什么就是叫人難受得緊。他揮揮手,讓德安帶她去當頭的屋子拾掇拾掇,安頓下來。 側(cè)過頭來,他繼續(xù)對趙孟言道:“再有兩日就到嘉興了,陳明坤不是在那做刺史嗎?這些年他在江浙一帶也算是多有建樹,是個好官。這次到嘉興,就先去他府上小住吧,也了解了解這邊目前的情況。” 趙孟言笑道:“那敢情好,聽說他府上的二姑娘國色天香,堪稱嘉興第一美人,臣可要好好看看這第一美人比咱們京城第一美人如何。” 皇帝似笑非笑地覷著他:“怎么,又想做人家的入幕之賓不成?” “皇上這話可就不妥了,說得臣跟那沒頭沒臉的好色之徒似的,臣素來是賞美人,遠觀而非褻玩。觀之則雅,褻玩則有傷風化?!彼谷贿€說得頭頭是道。 方淮沒忍住,斜眼瞥他,不輕不重地吐出一句:“好色就好色,敢做不敢當,光知道咬文嚼字?!?/br> 抬頭跟皇帝做個揖:“臣還有事,先走一步?!?/br> 趙孟言趕忙抬腿跟了上去,含笑嚷著:“方淮兄這話什么意思吶?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但誰也沒說這愛美之心有何不妥。你站住,有本事跟我說完再走!” 走到當頭的房間門口,他下意識地側(cè)頭一瞧,那宮女正俯身鋪床,腰肢盈盈不勝一握,素白瑩潤的脖頸露出一小節(jié),怎么看怎么賞心悅目。 他又摸摸腰間的錦囊,記起皇帝在身后,只得作罷,抬腿走人。 *** 夜里,昭陽伺候著皇帝用膳后,皇帝似乎有正事要忙,沒與她說話,讓她回了屋。倒是德安沒一會兒找上門來,招招手,要她去給皇帝打水洗臉。 她有點懵:“不是說奴婢上來只用伺候皇上用膳嗎?” 怎么,怎么還要洗臉? 德安睨她一眼,多好的機會吶,也不知道抓住了,跟皇帝多親近親近。眼下沒有后宮娘娘隨駕,她一人獨大,哄得皇帝高興了,指不定回宮封個美人才人的,那可多風光! 這丫頭看著鬼機靈,怎么這當頭了又傻得天真吶! “你以為這二樓是這么好住的?我說你哪,皇上是好伺候的主子,你這才剛來主子跟前,殷殷勤勤把事做好了,貼心伺候著,將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主子也能睜只眼閉只眼就讓你過去了。去吧,別那么多話,別忘了咱家教你的這些話,句句可都是金玉良言吶?!?/br> 昭陽忙不迭點頭,聽著德安的指點去小隔間里端著皇帝洗漱的銅盆去打水了。 德安在皇帝的門外傳了一聲:“主子,該洗漱了。” 皇帝“嗯”了一聲,德安把門打開,示意昭陽進去。昭陽端著水盆走進皇帝屋子時,皇帝在看折子,眉心蹙得緊緊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煩心事。她有點緊張,輕手輕腳端著盆子放在一邊的木架上,取下屏風上的帕子,浸濕水,擰干,恭恭敬敬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沒抬頭,接過來抹了抹臉,又遞給她。 昭陽伸手來接,皇帝的余光瞥見她綠裙子下擺,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人不是德安或者小春子,抬頭一看。 “是你?” 她有點尷尬,這話說得好像皇帝并不期望來的是她。 “是,是奴婢?!彼蛑槹雅磷幽眠^來,走到木架前扔進水里,沒忍住解釋了句,“大總管怕您乏了,就讓奴婢來伺候您洗臉。” 是德安要她來的,可不是她自己樂意來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而左耳上,她怎么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墜子少了一只? 一邊的墜子晃晃悠悠,一邊的耳垂空空蕩蕩,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他挺心煩的,自己怎么就這么見不得這點小小的瑕疵呢? 收回目光,皇帝忍了忍,最后還是憋不住,不耐煩地說了句:“你,你耳墜子掉了一只。都一下午了,你怎么還沒發(fā)現(xiàn)?” 昭陽一怔,伸手摸摸耳垂,呀,果然掉了一只! 她見皇帝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有點臊,低頭小聲說:“奴婢御前失儀,請皇上責罰?!?/br> 責罰什么吶,一天到晚除了這句沒別的話了嗎?皇帝也有些訕訕的,人家耳墜子掉了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吶,他怎么就抓著這點子事過不去呢? 他有些心煩,揮揮手:“嗯,是你御前失儀,念在你初犯,朕不跟你計較?!?/br> 對,是她御前失儀,不是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見她端著盆子往外走,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明天檢查一下,耳墜子戴好了再出門!” 昭陽恭恭敬敬連連點頭,出了門還在想:皇帝當真是個好主子,這點小事都心細如發(fā),但她御前失儀他也不跟她計較,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又名《朕居然有強迫癥》, 又名《朕就是見不得她耳墜子沒戴好》 又名《總有一天朕要送你一對耳墜子哼》 總結(jié):讓我們拭目以待皇帝如何從一代明君變成打臉專業(yè)戶。 =v=寶寶們可以讓我看到你們的熱情嗎,留一發(fā)言好嗎? 我們的口號是:容哥你真是帥得驚天地泣鬼神!我愛你我要給你生猴子?。ㄌ炖弊髡咭呀?jīng)瘋了) ☆、桃花運 第十四章 船至嘉興,渡頭已有好些人候著了。 昭陽跟在德安身后,隨著眾人下了船。方淮與趙孟言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伴著皇帝一同踏上久違的陸地。 嘉興刺史陳明坤率人上前行禮:“臣陳明坤恭迎皇上圣駕?!?/br> 左右朝方淮與趙孟言再作一揖:“見過侍郎大人,方統(tǒng)領(lǐng)?!?/br> 陳明坤已有四十開頭,兩鬢略見斑白,眼角隱生皺紋,眉心有幾道深刻的紋路,想來是平日里憂國憂民慣了,時常蹙眉,才生出這么幾道皺紋來。昭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一眼看上去就是清官的朝廷命官,和趙侍郎這種成天笑吟吟的富貴官就是不同。 皇帝笑道:“陳大人不必多禮,朕這回來江南是微服出巡,不必鋪張,繁文縟節(jié)也一道免了罷?!?/br> 他的視線落在陳明坤身后那些人身上,陳明坤會意,立馬側(cè)身讓開,一一介紹:“這是微臣的長子,陳懷賢;這是微臣長女與長女婿,陳懷珠,陸沂南;這是微臣次女,陳懷慧?!?/br> 昭陽下意識抬頭望了趙孟言一眼,她記得挺清楚的,那日在船欄前這位侍郎大人提起陳家二姑娘,那可是眉開眼笑,一臉期盼。只可惜瞧不見正臉,只瞧見趙孟言的后腦勺,她又越過人群偷偷去看那位二姑娘。 傳說中的嘉興第一美人,果然生得模樣極好。明眸皓齒,纖纖柳眉,朱唇紅艷,眉目含情,她豎著飛仙髻,斜斜插著只赤金蝴蝶展翅簪子,那蝴蝶做工十分精細,在風里微微振翅,栩栩如生。 與她相比,其實陳懷珠這個陳家長女也很美,只可惜陳懷珠眉目間溫順有余,站在那里笑不露齒,神情拘謹,一看便是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 皇帝夸道:“陳家一家子都是人中龍鳳,陳大人有福氣。懷賢,懷珠,懷慧,這些個名字也是好樣的,陳大人對子女寄予厚望,朕看著,這算是心想事成了?!?/br> 那可不是?昭陽大概瞥了一眼陳家人,個個都生得挺好,只是站在皇帝面前……唔,還是遜色很多。 她忍不住猜想,會不會是從古至今皇帝都愛美人,所以與后宮佳麗三千生下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模樣好,傳到皇帝這一代,才會有了這么俊俏的主子爺? 陳家算是傾盡所能,派了無數(shù)馬車轎子來接駕。昭陽跟隨女眷一同坐車,遠遠地跟在皇帝車馬后到了陳府。 陳明坤不愧是一代忠臣,為官清廉,清正廉潔,就連府上也是極盡簡潔,絕無半點鋪張浪費?;实叟c方趙兩位大人被一大家子簇擁著進了正廳,府上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與德安這位御前大總管接上了頭,領(lǐng)著昭陽等人去了后院、耳房安排住宿。 侍衛(wèi)與太監(jiān)住前院,宮女與府上女眷一同住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