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地上鋪了平整如鏡的青色磨磚，桌案前的磚面上多了一塊黑色的墨痕，雖已經(jīng)被小太監(jiān)收拾過了，但還是隱約可見。皇帝已經(jīng)卸去了冠冕，只穿了身常服，半靠半躺在一張長榻上，臉色仿佛有點發(fā)青，微微閉著眼睛，從劉伯玉的角度看過去，神色顯得疲乏而落寞。

    劉伯玉不敢細(xì)看，到了近前下跪，要行叩拜禮時，榻上的皇帝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道了聲“免禮”，接著便從榻上下來，被小太監(jiān)扶著，坐到了椅子上。

    劉伯玉謝恩過后，從地上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站著。

    “昆達(dá)，徐令說你不是要見朕嗎？見了怎不說話？”皇帝叫了聲劉伯玉的字，開口問道，聲音雖然蒼老，但聽起來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

    劉伯玉抬起眼，對上皇帝的目光。

    今上年輕時輔佐先帝打天下，南征北戰(zhàn)，在兄弟中脫穎而出，以三十歲壯年而登基，至今三十多年，修文偃武，海晏河清，朝中文武無不甘受驅(qū)策。如今雖然老了，劉伯玉甚至隱隱聽說，皇帝身體似乎也大不如從前，但一對上他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睛，劉伯玉還是不敢對視，忙垂下眼，恭敬地道：“陛下，臣今日斗膽覲見，確實是有一件事情。只是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br>
    皇帝嗯了聲，“你既叫徐令傳話進(jìn)來了，怎還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是，是，”劉伯玉不敢再拐彎抹角，躊躇道，“陛下，不知您可還記得先帝兆元十八年狀元，曾任中書令的范陽盧嵩盧自安？”說完便不敢抬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鞋面。

    對面皇帝眼中驀地暗光一動，稍頃，劉伯玉聽見他的聲音傳來，帶了些漫不經(jīng)心，“突然提他干什么？”

    劉伯玉暗暗呼吸了一口氣，用盡量平緩的聲音道：“陛下，盧嵩當(dāng)年出京后，歷任各地知縣，百姓無不交口稱贊，稱其為名副其實的父母官。如今他在廬州荔縣任上。剛前兩個月，荔縣押送在路上的銀鞘被人劫走，因無法按時入庫，加上些別的罪名，廬州州官便將他革職投入獄中……”

    劉伯玉說著，偷偷抬眼看了下，見皇帝已經(jīng)靠坐在椅背上，閉目一動不動，神情冷漠，似乎睡了過去。暗暗吞了口唾沫，又跪了到了地上，繼續(xù)道：“臣也是剛前幾天才知道這消息的。蓋因盧嵩的外甥女，便是從前平南伯爵府的沈弼的孤女，只身入京，找到了臣。據(jù)沈弼之女的說法，盧嵩乃是因為得罪了荔縣一戶與……與太子府有牽連的人家而被設(shè)計陷害才入獄的。她懇求下官為她在陛下面前傳情，欲求見陛下天顏。下官原知道不該應(yīng)下的，只是下官當(dāng)年與盧嵩也算有過一場交往，今日他外甥女千里迢迢找了過來，于情于理，臣也推辭不了，故斗膽來見陛下，一切由陛下定奪?！?/br>
    說完這段話，劉伯玉后背已經(jīng)沁出了汗。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屏息聽著來自對面的動靜。

    殿內(nèi)香爐獸口徐徐噴吐著一縷繚繞青煙，靜的劉伯玉似乎能聽到自己心跳一下下加快的聲音。坐上的那個天子始終沒有半點反應(yīng)。就在盧嵩開始惶恐，打算乞罪告退時，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個聲音：“那個沈弼之女，現(xiàn)在何處？”聲音平淡，聽不出是喜是怒。

    劉伯玉忙道：“臣斗膽，令她隨臣車駕已經(jīng)到了這里。臣是想著，陛下若愿意見，臣便帶她入內(nèi)。若不見，臣便將她送走，令她再不要踏入京城一步?！?/br>
    “既然人都帶來了，且聽聽說什么吧。”

    皇帝慢慢睜開眼睛，道。

    劉伯玉壓住一下變的飛快的心跳，急忙叩頭謝恩，復(fù)起身倒走著后退，到了殿外，才轉(zhuǎn)身飛快而去。

    第7章

    雙魚從側(cè)門被劉伯玉帶進(jìn)行宮，一直行到了一座大殿前，看見一個面皮白凈，身穿褐衣的老太監(jiān)站在門口。

    劉伯玉停了下來。

    “徐公公，人帶來了，她就是?！眲⒉駥咸O(jiān)道。

    雙魚見這老太監(jiān)一直用炯炯目光望著自己，便垂下眼皮，朝他施禮，叫了聲“公公安”。

    徐令打量過雙魚，嗯了聲，道：“跟咱家來吧。”

    “見了皇上，該有的規(guī)矩禮節(jié)，都知道吧？”徐令領(lǐng)著雙魚進(jìn)去時，隨口般地問了一聲。

    “略知曉。多謝公公提醒?！彪p魚輕聲應(yīng)。

    徐令瞥她一眼，嗯了聲，“我料你應(yīng)也是懂規(guī)矩的。沈弼咱家當(dāng)年見過幾回，豪邁當(dāng)世無二，盧自安就更不消說了，文名滿天下?！?/br>
    雙魚聽他突然提及自己父親和舅父，沒接口，默默跟著到了門口，徐令叫她等著，片刻后現(xiàn)身，命她隨自己來。

    雙魚壓住驟然加快的心跳，定了定神，跟著徐令入內(nèi)，停在了一面玉雕龍壽紋的十二扇圍屏后，屏息斂氣地等著。

    “皇上，人來了。”

    雙魚聽到徐令對著里面說道。

    “叫她進(jìn)來！”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徐令轉(zhuǎn)頭示意雙魚進(jìn)去。雙魚入內(nèi)，跪在原本就設(shè)在地上的一塊蒲團上，行了標(biāo)準(zhǔn)的叩頭之禮后，直起上半身，垂下了眼皮。

    半晌，四周皆是靜悄。

    雙魚能感覺的到來自對面的一道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她始終垂著眼睛，穩(wěn)穩(wěn)地跪著，連頭發(fā)絲也不曾動一下。

    “抬起眼睛！”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雙魚抬起了眼，對上了一雙眼睛。

    和她聽到的聲音一樣，這是一雙老人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眼瞼起皺，就連眼白處也起了幾點淡淡灰翳。

    在雙魚的記憶里，小時候有一次，她曾被帶入宮中，遠(yuǎn)遠(yuǎn)見到過皇帝一面。

    那時候，皇帝給她的印象如天神般神武。

    忽忽而今，大興朝的這個戎馬皇帝，他也老了，不復(fù)當(dāng)年。但此刻，當(dāng)這雙發(fā)灰的眼睛盯著她的時候，眼神里的那種不怒自威卻依然令人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雙魚直覺地抗拒這種令她想再次垂下眼睛的壓力，極力保持著不動。

    “你就是沈弼的女兒，盧嵩的外甥女？”

    片刻后，皇帝開口問了一句。

    當(dāng)今天下人的皇帝，那個被舅父稱為“圣人”的人，此刻就坐在一張鋪了黃色織錦的紫檀長榻上，用平淡的語調(diào)這么問她。

    雙魚垂下眼睛，輕聲應(yīng)了聲是。

    “劉伯玉說你從廬州來京城要見朕，所為何事？”

    “訴冤。懇請陛下?lián)軄y反正，還我舅父一個清白?！?/br>
    “縣上有州府，州府設(shè)司監(jiān)察，你為你舅父訴冤，當(dāng)走司監(jiān)察，可知闖到朕面前，是為僭越，大不赦之罪？”

    雙魚暗暗捏了捏拳，再次抬起眼睛，對上皇帝略顯嚴(yán)厲的兩道目光。

    “啟稟陛下，正是因為在州府訴冤無門，無可奈何之下，才轉(zhuǎn)而入京求劉大人幫忙?！?/br>
    皇帝皺了皺眉，“你言下之意，我大興地方官官相護，這才致使你舅父蒙冤？”

    “陽春雖德澤，亦有光輝照耀不到之處。罪臣之女不敢妄論朝政?！?/br>
    “朕看你年紀(jì)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片刻后，皇帝淡淡道了一聲。

    立在門口的徐令看了眼雙魚的背影，面上現(xiàn)出一絲不安之色。

    伺候皇帝多年，他已經(jīng)敏感地覺察到，不過和這個沈雙魚寥寥說了幾句，皇帝似乎就已經(jīng)被觸發(fā)了不快。

    他沒法解釋到底是什么觸發(fā)了皇帝的不快。或許并不是因為這個沈家女兒說了什么，而是因為她本身。

    她的出現(xiàn)就是皇帝不快的根源。她的出現(xiàn)，勾出了皇帝記憶里最不愿碰及的一段往事。

    徐令不禁開始擔(dān)心起來。

    ……

    “榮辱之來，必象其德?！逼毯?，皇帝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盧嵩十年前就是一罪臣，今又獲罪，必有原因，你憑什么認(rèn)定朕會聽你訴求？”

    “舅父雖出了京，這十年里抱病各地徙官，境況艱難，但臣女每每聽他提及陛下，往往以圣人尊稱，云陛下為天下英主，正是因此，臣女今日才斗膽冒犯，懇請陛下明察，免得寒了人心?！?/br>
    皇帝唇邊現(xiàn)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天下英主……”他喃喃道了一遍，開始下地，雙手負(fù)后，慢慢踱起了步。

    雙魚屏住呼吸，跪在原地一動不動，耳邊唯有皇帝腳上靴履踩在地上發(fā)出的輕微聲響。

    片刻后，腳步聲停止了，皇帝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但已經(jīng)帶了點森然：“沈氏女，若都像你這般，人人有了冤屈便跪到朕的面前，法如何成法？朕念你一片孝敬之心不易，赦了你今日的僭越之罪，你回去吧，你舅父的案子，照律例，廬州會上報到大理寺，該當(dāng)如何，大理寺官員自會定奪。”

    徐令聞言，松了一口氣，急忙上前，示意雙魚謝恩后隨自己退下。

    雙魚轉(zhuǎn)過頭，見皇帝正冷冷盯著自己，怔住了。

    她從廬州歷盡艱辛，輾轉(zhuǎn)千里來到神京，終于見到了皇帝的面，就這樣被打發(fā)回去，與沒來又有什么區(qū)別？

    徐令來她邊上，示意她退下，她視而不見，從袖中取出了那塊衣角，舉過頭頂，俯伏到了地上，道：“請陛下承兌固業(yè)八年對我父親許下的諾，洗刷我舅父的冤屈！我表哥雖打了人，但罪不至于流徙千里！求陛下明察！”

    徐令看到她手上托了一塊仿佛用刀割下來的看起來已經(jīng)年久日深的舊龍袍衣角，不明所以，愣了一下，下意識再看了眼皇帝，他雙眼驀地圓睜，死死盯著這塊衣角，眼角似乎還微微抽了下，意識到可能不妙，急忙上前一把拿過這東西，胡亂塞到袖子里，隨即對著雙魚喝道：“陛下命你回去，你還不叩頭謝恩？”

    雙魚跪在地上，依舊不動。

    “皇上，奴婢看這沈家女兒像是有些失了心瘋……”

    “拿來給朕。”

    皇帝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道。

    徐令不敢違抗，暗嘆了口氣，將方才被自己籠了起來的那塊衣角呈了上去。

    皇帝接過，拿在手上反復(fù)翻看了許久。

    “沈家女，抬起頭來！”

    雙魚慢慢從地上直起身體，抬起了頭，見皇帝重新坐回那張榻上，神色陰沉地盯著自己，目光晦暗莫辨，突然抬手，將那塊還捏在他手中的布頭朝自己擲了過來，厲聲道：“朕方才還奇了怪，何以你竟如此大膽，竟闖到了朕面前，要朕為你舅父平冤，原來你果然有恃無恐！你這是在脅迫朕，要朕替你舅父，還有你父親沈弼翻案？你從實招來，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居心何在？”

    那塊衣角被擲到雙魚臉上，掉落在地。雙魚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穩(wěn)穩(wěn)地道：“臣女沒有半點想為父親或者舅父平反當(dāng)年案的意圖。臣女背后也沒有任何人指使，全是臣女自己一人所想，就連劉大人，他也絲毫不知臣女有這信物。這信物是臣女母親當(dāng)年去世前留下的，臣女今日拿出來，只是盼著陛下能顧全當(dāng)日，赦免我舅父與表哥的罪而已！”

    徐令并不知道皇帝二十多年前與沈弼之間的這段事，但在旁聽了這么一會兒，隱隱也有些明白了過來，心里暗叫不妙。

    憑了他的直覺，他倒相信這個沈家女的說辭，背后應(yīng)該沒有人指使。但壞就壞在她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敏感時候拿出這種東西，且矛頭又直接指向了太子。

    皇帝心思一向深沉，這兩年來，更是喜怒無常，連他這個在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測。這會兒這個沈家女卻自己冒出來送上了風(fēng)口……

    “好，好，看不出來，巧舌如簧外，還有張硬嘴巴！朕倒要瞧瞧，你能硬到什么時候！”皇帝盯著還跪在腳下的雙魚，冷冷道，“把她拖下去，杖責(zé)四十！”

    徐令大驚。

    二十年前，他還只是個兵仗司管事太監(jiān)時，一次受到排擠冤屈，曾得到過沈弼的幫助，所以一開始見到沈家女兒，就對她隱有愛護之意。

    這個沈家女兒看起來嬌弱如花，莫說四十，便是二十，恐怕她也經(jīng)受不住。

    徐令躊躇了下，站著不動，見到皇帝目光轉(zhuǎn)向自己，冷然如電，一凜，不敢再說話，忙低聲應(yīng)了喏，叫邊上的小太監(jiān)六福送雙魚出去受杖，背過身時，悄悄對他彎了彎拇指。

    掌刑太監(jiān)里有個不成文，但人人都知道的規(guī)矩。看到這個手勢，就是表示要虛打，不能傷筋動骨。十年前信陵王受刑時，當(dāng)時的徐令原本也想手下留情，但被皇帝看破，喝令重則，這才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了四十大板，受刑過后，血rou模糊，令徐令不忍多看。

    小太監(jiān)拖著雙魚下去，稍頃，徐令扶著皇帝慢慢躺了下去，看了眼他神色，咳了聲，輕聲道：“陛下，奴婢去看看，堵住那丫頭的嘴，免得她疼了胡說八道就不好了！”

    皇帝面上漸漸又爬出了方才的那種灰敗落寞之色，閉著眼睛一語不發(fā)，徐令便轉(zhuǎn)身，到了門口，忽聽身后皇帝道：“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吧！”

    徐令一怔，轉(zhuǎn)頭見皇帝依然面向內(nèi)地側(cè)臥著，仿佛睡著了一般。諾了一聲，便匆忙出去。

    ……

    雙魚被按在了地上，感覺到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到了自己臀部,閉著眼睛，咬牙忍受著這屈辱時，徐令趕了過來，一把奪去掌刑太監(jiān)手里的刑杖，跺腳斥道：“誰叫你真打了？打了幾下了？”

    掌刑太監(jiān)惶恐，慌忙下跪道：“方才六福已經(jīng)關(guān)照過了，沒敢真打下去，只打了五下?！?/br>
    徐令丟掉了刑杖，冷著臉道：“行了，就這樣吧！皇上的話，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