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結(jié)果正與他想的完全相反。 皇帝笑微微地道:“自史書中只看到這些的文人,要來何用?三日內(nèi)離京,回祖籍再讀十年書?!?/br> 他知道,皇帝是惱他多管閑事,亦是殺雞儆猴,堵住與他想法相同的人的嘴——禮部、言官,遲早會探聽、揣摩出他這件事的原由。 不過是昨日的事,人們反應(yīng)再快,在今日也是一頭霧水,裴羽卻已知曉。 定是蕭錯告訴她的——翰林學(xué)士幫蕭錯狠狠地擺了他一道,自是要將事情原委如實告知蕭錯。 連這種事都對她實言相告,足見蕭錯對她的信任和尊重——若是出事的是別人,不是與裴羽相識的他,蕭錯沒必要說這些。 明白了。他真的誤會了蕭錯,過于想當(dāng)然了。反過頭來再想想帝后,夫妻兩個成婚前后一直是世人眼中的佳話,皇帝怎么就不可能是矢志不渝的性情呢? 癡情認(rèn)一的帝王在史書中極為少見,但不代表沒有,更不代表本朝皇帝不是那種少見的人。 到此刻,他才悔恨交加。 他心頭千回百轉(zhuǎn)期間,裴羽只是靜靜觀望,見他現(xiàn)出悔意,溫言道:“公子的格局還是小了些?!?/br> 季興楠面色微紅,低聲說了聲“的確”。 裴羽見他如此,再不忍心說別的,沉默不語。 日子不是過給外人看的,相信帝后也好,蕭錯也好,都不屑刻意證明什么,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心跡。但是,十年歲月,只要外人稍稍上心些,總能看出端倪。她相信,也許不需要十年那么久,季興楠便會真的意識到自己今時走錯了路,若是心性堅韌些,自會對自己的魯莽、想當(dāng)然釋懷,用正當(dāng)?shù)姆绞綖槿颂幨?,不辜?fù)多年所學(xué)。 “夫人——”季興楠拱手行禮,“請回吧。在下這就走。” 裴羽側(cè)身還禮,“那么,請公子恕我失禮。”語畢盈然轉(zhuǎn)身,款步回往內(nèi)宅。 她只能用這樣不溫不火的態(tài)度待他,激烈一些的情緒,只能給自己在意的人。 他有沒有別的心思,她其實到現(xiàn)在還難以相信,但蕭錯的話又是她不會懷疑的,便防患于未然,不讓他生出絲毫誤會。對他功名路擱淺的惋惜、可惜,妥善地放在心底就好。 就此別過,再無瓜葛,漫漫光陰會讓他們自熟稔、疏離轉(zhuǎn)為陌路。 如此就好。 她只需要純粹的友人,友情若摻雜了哪怕一絲曖昧不清,便是要摒棄的負(fù)擔(dān)。 季興楠站在原地,看著她漸行漸遠(yuǎn),直到伊人倩影消失在視野,方才轉(zhuǎn)身離開。 她不知道他對她的心思,一直都不知道。今時便是聽說了什么,怕也是難以置信。 因而更無從知道,她是他發(fā)奮讀書考取功名的動力所在。 他迫切地想讓自己的身份配得起她,屆時上門提親。他只想要她這樣的嬌妻在側(cè),傾盡一生去呵護(hù)她,每日看到她純凈甜美的笑靨。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她與蕭錯定親之前,裴家對上門提親的人一概婉言回絕,說要多留她幾年。到了前年冬日,裴老太爺忽然做主將她許配給蕭錯。 他不認(rèn)為蕭錯配得起她,更不認(rèn)為蕭錯能夠善待、呵護(hù)她。太重的失落、不甘,讓他把蕭錯視為敵人。 她風(fēng)光出嫁之后,他開始變得偏激,又總想尋找一條捷徑獲得更大的權(quán)勢,想用無言的方式向她向自己證明,自己才是那個配得上她的人。即便一生得不到,他也有足夠的資格一直默默守護(hù)她。 一步一步,自己都不曾察覺,已經(jīng)走上了歧途。 她說的對,他心中的格局太小,并且狹隘,甚至于,長此以往,遲早會變得行徑卑劣。 錯了,什么都沒得到,只有失去。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因何走至今日境地的。 可是,不知道更好,知道了,興許會視他為污點(diǎn)。 況且,歸根結(jié)底又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情意不該是人轉(zhuǎn)變性情步入歧途的理由。 終究是自己太過浮躁,自以為是所致。 十年歲月,初一聽驚人,其實又有多少時日?一年不過三百多天。不妨用來潛心苦讀,在書海中尋找一條坦蕩的正路。相信蒼天不會辜負(fù)有心人。 他就要離開京城,但總有一日會返回,用世人認(rèn)可的面目歸來。 走出蕭府,對她心動那一日的情形在腦海浮現(xiàn): 裴府后園中,姹紫嫣紅開遍,少男少女遙遙相望,三五成群,歡聲笑語。 他隨意望向衣香鬢影、珠光寶氣的閨秀,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立于清水湖畔,一身嬌柔粉色,與身邊幾人言笑晏晏。明明置身于人前,明明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卻有著遺世獨(dú)立的悠然、清雅、潔凈。 是在那一刻,她驚艷了他的眼眸,迷醉了他的心魂。 ** 裴羽回到房里,專心打理手邊瑣事,不讓自己再思量季興楠的事情。 怎樣思量都沒用的事情,何苦自擾。 過了巳時,王明芳和趙靜嫻結(jié)伴而來。 裴羽心緒明朗起來,歡歡喜喜地將兩個好友迎入正屋的暖閣說話。 敘談期間,裴羽說了張夫人托自己說項的事情。 王明芳和趙靜嫻都為此高興不已,前者道:“這可真是太好了,先前都沒料到,張府會這般看重這樁親事。”后者附和地連連頷首,“是啊,以張府現(xiàn)在的地位,不少門第都是反過頭來要將家中閨秀嫁給二公子。向燕怡家中提親,竟能做到這般周全,燕怡真是好福氣。” “也是為這個緣故,我很樂意做一次媒人。”裴羽笑道,“再有這種事,除非是為著你們兩個?!?/br> 明芳、靜嫻同時去掐她,“小妮子,如今真是膽子大了,竟敢取笑我們?!?/br> “哪有?!迸嵊鹦χW避。 嬉鬧說笑了一番,到了正午,三個人在東次間落座,其樂融融地用飯。 飯后,明芳、靜嫻隨著裴羽在府中游走一番,盤桓近申時道辭離去。 正月余下的十來天,蕭錯隔三差五出門,每次都是夜間離府,一大早回府,在外院書房更衣,徑自去朝堂或衙門。有兩次回來,如意室內(nèi)室外追著他一通叫。 裴羽也不清閑,應(yīng)一些人的回請出門赴宴,三個好友家中亦分別舉辦宴請,更是她不會缺席的。 正月二十九,宮中傳出喜訊:皇后診出了喜脈。 皇帝大悅,隔日連下兩道旨意: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在位期間廢六宮制。 滿朝嘩然。 別的帝王在皇后診出喜脈的時候,封賞皇后母族者有之,大赦天下者有之——似乎都夠混賬的,本朝帝王不混賬,但是前例之中也沒有在這時候立太子、廢六宮制的先例。 有言官當(dāng)場出列反對,慷慨陳詞,勸皇帝收回成命。六人出列附議。 皇帝只回一句君無戲言。 那些官員索性跪地不起,不敢說皇帝的不是,便拿皇后及其母族說事,把原本就是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夸大其詞,話里話外,就差明指皇后是禍國殃民的妖孽了。 皇帝來了脾氣,冷了臉,喚侍衛(wèi)把這桿子閑人拉出去,各廷杖三十。 右都御使連忙出列,繞著彎子給即將遭受皮rou之苦的人們求情,“皇上息怒?;屎竽锬飫傇\出喜脈,宮中不宜見血光?!?/br> 皇帝輕輕一笑,語氣森寒:“朕與皇后的兒女,受得起烏合之眾的那點(diǎn)兒血?dú)?!”隨即起身拂袖,“退朝!” 傻子都看得出,皇帝把處理軍國大事的鐵腕方式用到了這件事情上。 只要他明確地表露出這種態(tài)度,便是大羅神仙也不能讓他改變初衷。 官員要是還想好好兒地活著,唯有順從,反之就自行了斷。沒別的路可選。 七名言官受廷杖之刑,個個皮開rou綻,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半年才能行動如常。事情鬧得這么大,一眾官員內(nèi)眷想不知情都不可能。 皇后自母儀天下之后,再一次成為世間女子羨慕的焦點(diǎn)。 心懷美好憧憬的女子,因此對自己的未來又添幾分信心:世間男子如皇帝,都能對一女子這般長情、癡情,怎知自己得遇或正在等待的男子不會給自己一份永世的相守、呵護(hù)? 裴羽是其中之一。一整日,她的心情都特別好,晚間,蕭錯亦因她的好心情得到了甜頭—— 她難得的遂了他心思,第一次做那個出力的,在他眼前如花盛放。 暖如春日的室內(nèi),燭光微微搖曳,光影在水紅色簾帳上映照出層層漣漪,恍若湖心里的輕微波動。 在他眼中的女孩,面頰宛若初綻的桃花,泛著一抹清淺的粉色。眸子里似是泛著淚光,凝眸細(xì)看,才知只是她雙眼過于明亮,不過是叫人生出了含著水光的錯覺。 她的美好,都在他眼中,毫無保留。 她美麗至極的身形,隨著他手勢起落輾轉(zhuǎn)。 奪走他的心神,再奪走他的呼吸。 情動時,他起身與她緊緊貼合,尋到她的唇,急切地?zé)崆械匚亲 ?/br> 只有他知道,他的阿羽有多讓他喜歡、著迷、眷戀。 ** 二月,裴羽到魏家說項。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容易:在張家、魏家來回走動兩次,雙方合了八字,親事便定下來,張夫人與魏夫人分別送了她鞋子、衣料。 張旭鵬與魏燕怡定親之后,因為上面還有今年完婚的張旭堯,親事需循俗禮按部就班行事:好歹要緩幾個月再談婚期。也就是說,再需要裴羽出面的時候,要到夏日。 張夫人打趣裴羽:“你到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碼事?!?/br> 裴羽失笑,“怎么會呢?便是我記性不好,閑來總要到府上叨擾您,您時不時耳提面命就是?!?/br> 張夫人呵呵地笑起來,“是啊,來日我也要帶著旭顏去你家擾你?!?/br> 這樣說笑期間,裴羽總會不自主地想起舞陽公主,想到大殿之上那個堅清決絕的女孩??倸w有些不是滋味。嫁入張旭鵬的意中人是舞陽公主,不也是一段天作之合么? 不需想也知道,燕怡如今有多歡喜,舞陽公主便有多失落。 心儀之人有緣無分,自己還頂著個鐘情崔振的名聲……只望歲月流轉(zhuǎn)間,舞陽公主能夠放下如今的執(zhí)念,得到喜樂、自在。 這個月的上旬,崔家娶楊氏女進(jìn)門,到了中旬,崔儷娘出嫁。 鑒于對崔儷娘已不是糟糕可言的印象,再加上裴羽根本就不會踏足崔家,當(dāng)日情形,只是聽好友和阮素娥之口聽說了一些。 她們說崔儷娘蒙著蓋頭痛哭不止,聲音大的叫人想忽略都不能。 她們說崔夫人亦是哭得肝腸寸斷,花轎走遠(yuǎn)之后,更是暈倒在地,翌日便臥病不起。 她們說聽一些男子說,崔夫人似是想極力阻止崔容娘的出嫁,但是崔振一直不予理會,親自督促管家籌備崔容娘出嫁事宜。 不難想見,崔家除了崔振,怕是沒人由衷認(rèn)同兩個女子的婚事。所謂喜事,淚水、愁悶更多,高興的都是外人。 裴羽對這些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她這幾日有著自己的小煩惱—— 小日子一再推遲,并且像是沒有來的意思。 是有喜了,還是反常地延期了? 若是前者,她這身子骨適合懷胎么?因此忙請顧大夫來了一趟,委婉地詢問了一下。 顧大夫笑說沒事,只是底子差了點(diǎn)兒,但是比她身子骨更糟糕的比比皆是,且都安穩(wěn)無虞地生下了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