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姜若嵐垂淚:“此事說來話長。當(dāng)日父親被北鎮(zhèn)撫司帶走之后,家中仆人被遣散,只留了我跟娘兩個人。沒想到當(dāng)夜……”她神色間露出驚恐之意,整個人都恐懼的快要發(fā)抖了,接觸到程智沉靜的目光,總算平靜了一些:“當(dāng)晚……我家大門被人踹開,進來幾個人,帶頭的正是當(dāng)初帶人抓走我父親的苗千戶?!?/br> 程智坐直了身子,神色一凜:“大半夜的,他跑去你家做什么?” 姜進出身寒門,后來有機會進入酈山書院讀書,二十幾歲才成親,止得姜若嵐一個女兒,愛如珍寶,從小嬌寵養(yǎng)大,沒想到家逢巨變,當(dāng)日早就嚇破了膽子,與其母玉氏抱在一處瑟瑟發(fā)抖。 也是經(jīng)過這大半年的顛沛,無數(shù)暗夜里的擔(dān)驚受怕輾轉(zhuǎn)難眠,到底也算歷經(jīng)了風(fēng)浪,此刻眼中淚水汩汩而下,似不竭泉水一般:“他進去之后,問我娘可有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我娘不說話,他便讓人進來帶走了我,將我關(guān)在一處院子里好幾個月,后來……又將我賣到了花樓里……” 她猶記得當(dāng)日,陰騭的男人站在燈影之下,粗壯的手指捏著她娘的下巴,她被她娘死死抱在懷里,還能聞到撲面而來的酒臭味。 她被從她娘懷里拉開之后,玉氏去拉女兒,被苗勝一把抱在懷里,陰惻惻道:“你女兒與你丈夫的命以后就捏在我手里了,若是你不乖乖依從了我,他們以后都沒好日子。你乖一點吧……” 姜若嵐被帶出了玉氏的臥房,聽到里面低低嗚咽猶如困獸一般的聲音,那是玉氏壓在咽喉里的掙扎。 講完了這一節(jié),她捂臉大哭:“……后來有一天,我被姓苗的賣進了花樓。他說……我若是乖乖的,就留我爹爹一命;若是不小心胡亂說話,他就殺了我爹爹。可是花樓的老鴇說要……說要……我橫豎是一死,無論如何也不能倚門賣笑,可是我害死了我爹爹……” 她崩潰大哭,自責(zé)與難以抉擇的無助折磨了她這么久,見到程智便如大壩崩堤,情緒一泄而下,哭的不能自己。 姜進入了詔獄之后,程智還同衛(wèi)良前去探望過玉氏,見她癡癡呆呆猶如行尸走rou,只當(dāng)她被丈夫女兒之事打擊太大,十分唏噓,還派人找過,只是沒想到內(nèi)中別有隱情。 “我早就說過,姜先生是遭誣陷,原來是姓苗的做的好事!”他蹭的站了起來,只覺得腔子里似烈火焚燒一般,痛失良師益友,天聽難達(dá),又有苗勝這等jian佞小人橫行,四野茫茫,不見曙光。 ********************************** 謝羽今日進宮教完了三公主箭術(shù),臨出宮之時卻被魏帝召到了御書房,塞了五千兩銀子,說是交給她做本金,為酈山書院籌集資金。 周王在側(cè)假惺惺道:“辛苦阿羽了。” 謝羽有心要送他幾刻薄話,魏帝在側(cè)虎視眈眈,終究只能作罷。她謝恩要退出來的時候,魏帝發(fā)了話:“晉兒,你送阿羽回府?!?/br> 謝羽連連推辭:“臣女不敢勞煩周王!” 魏帝笑的意味深長:“周王每日在朕這里混吃混喝,朕偶爾差遣他一回,難道還能讓他偷懶不成?”還道:“聽說阿羽喜歡吃宮里的點心,周王都來向朕討了好幾回,每次來了都問御膳房今兒做了什么新點心,今兒朕就賜你兩盒?!?/br> 謝羽腦子里轟然作響,面上立時燒了起來,謝過了魏帝,等出了宮,她將胭脂的韁繩交給周王護衛(wèi),自己直接跳上了周王的馬車,周王進來之后,她撲上去將周王按在座上便是一頓好打。 周王一個大男人,被個小丫頭按在馬車?yán)锉┐?,居然只是支棱著雙手告饒:“阿羽我錯了!我錯了!以后定不在父皇面前胡說八道!”半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 他身子骨弱,若是放在半年前,謝羽都要繞道而走,就怕自己一上手就打散了他的骨頭架子,拼都拼不起來。這大半年倒是養(yǎng)了些rou出來,但也怕不禁揍,其實只用了四五成力,就如此都讓周王直哼哼。 “你還知道自己做錯了?在陛下面前胡說八道,我成什么了?丟臉都丟到宮里去了,你這是想做什么呀?” 周王也很無辜:“父皇……他怎么能這么說呢?” 自從他在魏帝面前提過了謝羽,魏帝便跟被人無意之中點燃了八卦的熱情一般,直恨不得刑訊逼供,將兒子討媳婦的過程深挖到底,還想指點江山出謀劃策,就連周王都覺得,魏帝是不是拿他的終身大事當(dāng)做了紓解壓力的通道。 “你自己不說,陛下能知道嗎?”謝羽氣哼哼坐到了他對面去,怎么看周王怎么不順眼。 周王被她不懷好意的眼神瞧的毛骨悚然,恨不得再向她道個十回八回的歉:“……我這不是被父皇追問不休嘛。再說了,我請了你去掌管酈山書院的帳務(wù),總要在父皇這里過了明路嘛?!?/br> 謝羽總覺得這話有哪里不對,卻又找不到問題在哪里,細(xì)瞧周王的神色,還帶著笑意,頓時大怒,又舉起了拳頭:“說——你是不是還在陛下面前胡說八道了些別的?” 難道魏帝對她意味深長的笑意也是由此而來? 周王作揖:“真的沒有了!真的!我能說些什么呀,你我來往,光明正大,我不過在父皇面前提起自己擔(dān)不起酈山書院之事,想請你做幫手,討要些宮里的點心做謝禮罷了。你都想到哪兒去了?” 其實如果按照京中高門大族的做法,謝羽與周王來往頻密,已然是逾距,一則謝家家風(fēng)不同,謝弦對男女大防這條規(guī)矩管的并不嚴(yán);二則謝羽打小就跟著謝弦在外面跑,對這方面的規(guī)則實不甚清楚尺度。 她半信半疑:“你真的……沒在陛下面前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那不是你最擅長的嘛,本王哪有那個本事?” 謝羽:“……” 二人打打鬧鬧到了謝府門口,謝羽跳下馬車,牽了胭脂便催周王離開:“王爺已經(jīng)完成了陛下的囑托,這就打道回府吧?!?/br> 周王從馬車?yán)锵聛恚阑畈豢想x開:“你拿了父皇的銀子,總要考慮做些什么吧?不如咱們進去核計核計?” 最后自然是沒時間核計的。 謝羽才進了家門,門口的小廝就道:“三公子帶著意哥兒來了,在姑娘院子里呢。” 她走之前確實吩咐下人去程府給程智捎了個口信,可是這會兒程智不是應(yīng)該跟孫先生虛心求教嗎?怎么跑到她院里去了。 周王也聽說他們兄妹相處不太融洽,他死皮賴臉跟著謝羽回房,才踏進正廳,就見姜若嵐哭的滿面淚痕,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程智義憤填膺,頓時嚇了一大跳。 “三哥你欺負(fù)我房里的丫環(huán)了?” 瞧這情形也不太像啊。 程智心里燒著一團火,直燒的他坐立難安,謝羽進來還未開口,就瞧見她身后緊跟著進來的周王。 “周王來此,所為何事?” 姜若嵐嚇的止住了眼淚,在程智面前她可以放聲大哭,而且等弄清楚了他跟謝羽的關(guān)系,知道這是他母親的府邸,總算安心了不少。 如今她已是驚弓之鳥,除了如程智這等昔日舊識,就連俠心義腸的謝羽都沒辦法教她放下戒備,更何況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周王,一聽就是朝廷中人。 謝羽皺眉:“三哥你怎么說話呢?”周王死賴著跟進來不假,可程智這話倒好似在趕人,著實有些無禮。 程智正有一肚子的話準(zhǔn)備跟謝羽說,只覺得周王橫亙在他與謝羽之間,實在太過礙事。 “在下有事要跟阿羽講,煩請周王回避。” 謝羽看他這副樣子,果像有事,且她救來的姑娘似乎與程智是舊識,索性打發(fā)了周王:“王爺先去看孫爺爺,回頭我再找王爺商量。”這才有暇坐下來聽程智說話。 程智大概是憋的太久,程旭當(dāng)初跟苗明遠(yuǎn)手里討人情,撈了程智回家,卻并沒耐心聽他講故事的原委,只是對他在衛(wèi)良的煽動之下跑到宮門口去抗議覺得不能理解:“你是腦子有病吧?還跑到宮門口去示威,怎么不跑到金鑾殿上去鬧?怎么沒讓宮門口的禁軍把你打死!你以為北鎮(zhèn)撫司是什么地方,也不長長腦子就瞎折騰!” 難道不知道就連朝中不少官員也避其鋒芒,不愿意跟苗勝當(dāng)面起沖突嗎? 程智那時候一腔熱血,總覺得天下正義即是公理,只要讓魏帝知道了他們的請求,為姜進申冤,他定然會下令重新指定人審理姜進的案子,哪知道沒把姜進救出來,倒又折了幾名好友進詔獄,至今未有消息傳出。 現(xiàn)在他沒那么天真了,沖動之后不但不能解決問題,而且折損的更大。 他只是為周圍人的麻木不仁而傷心,當(dāng)初他也聲嘶力竭向程旭講過姜家之事,換來的只是程旭的冷漠:“這種事情往后會越來越多,你若是一直為他們打抱不平,你覺得自己有幾條命?有本事你沖到宮里去,跟陛下上書,讓他改變主意啊,不然你就只能落到苗勝手里,任他折騰了?!?/br> 兄弟倆差點為此反目成仇。 程智大罵程旭是個空心枕頭,草包,紈绔,冷血自私……總之將自己能夠想到的罵人的話通通都扣到了程旭頭上,猶不解恨。 程旭當(dāng)時冷笑:“我就是自私冷漠,那又怎么樣?旁人過的好壞,與我何干。我既沒拯救蒼生的志向,又不準(zhǔn)備入仕為官,程家的銀子也夠我花了。你還是省省力氣,別在這里罵我,想想看怎么達(dá)成你救人的目的。不過我奉勸你一句,你自己想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別把家里人拖下水?!?/br> 他這種獨善其身的想法讓程智記憶猶新。 現(xiàn)在,面對謝羽,程智也生怕落到同當(dāng)初程旭爭執(zhí)的結(jié)果。自讀書之后,他寫過許多文章,可是都沒有眼前這次毫無腹稿的演講讓他緊張。 謝羽還當(dāng)她救了個被家人賣入花街柳巷的姑娘,沒想到卻是被苗勝弄進去的人。 也不知道苗勝跟姜進到底結(jié)了多深的仇怨,竟然讓他想出這么惡毒的法子來整治姜家人。 程智講的過程之中,姜若嵐一直默默坐在旁邊流淚,春和遞了兩次帕子都沒夠她擦淚的,暗嘆這小姑娘跟她們家的謝羽全然不同。謝羽打小就不是個愛哭的主兒,讓她似這姑娘一般沒完沒了的哭,恐怕她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程智講完了,才失望的發(fā)現(xiàn),他所以為的有俠義心腸的meimei竟然無動于衷,只是平靜的看著他:“講完了?” 他點點頭,謝羽起身,在房里走了一圈,才道:“那么三哥是預(yù)備讓我怎么做呢?” 程智語塞。 姜若嵐她已經(jīng)無意之中救了回來,姜衛(wèi)兩家的事情連他都束手無策,更何況是謝羽。不過她最近能進宮面圣,程智都恨不得自己也能進宮,到時候好有機會為姜衛(wèi)兩家申冤。 謝羽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三哥這是準(zhǔn)備讓我去劫獄啊還是準(zhǔn)備自己闖宮?” “瓊林宴上,我定然能見到陛下!”他忽然福至心靈,想到此節(jié)。 謝羽恨不得去揍他一頓:“三哥,你是不是真的讀書讀傻了?!瓊林宴上,就算真能見到陛下,可是我敢保證,你若是莫名其妙提起此事,且為姜衛(wèi)兩家喊冤,立刻就能落到跟他們一樣的境地,且還會帶累爹爹跟大哥。你這是想拖著全家為你陪葬嗎?!” 程智原以為,謝羽是跟程旭不同的人,她在路上救了素昧相識的姜若嵐,聽了姜家慘烈的遭遇,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同情姜家,進而相辦法為姜家申冤。 但是謝羽不但半字沒提要為姜家申冤,還指責(zé)他有可能會連累家人,這跟程旭有何區(qū)別? “我原以為你是俠肝義膽,但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自私冷漠與程旭有得一拼。我真是錯看了你!” 謝羽都快氣炸了肺:“程智,你只想著莽撞救人,難道從來就沒想過如何改變這一狀況,別再讓姜家的慘事再發(fā)生了嗎?就算你現(xiàn)在去炸了詔獄,將人救出來,但你覺得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往后呢,每次遇上這種事情,你都要硬闖嗎?” 當(dāng)初這些話,程旭不是沒說過,只不過那時候程智一門心思想要救出姜家人未果,正是滿腔憤懣之時,哪里聽得進去程旭的話,反覺得程旭自私冷漠,麻木不仁,難以與他同處一室。 這件事情在他心里積壓了很久,又經(jīng)歷過了上次被謝羽痛罵,他也算撞了南墻,這會兒再聽到謝羽這些話,雖然跟當(dāng)初程旭與他大吵之時的話并無不同,可是到底令他稍稍冷靜了一點,惶惑回想:難道我真的錯了? 他與衛(wèi)良乃是至交,哪怕拼上性命,也想要將他救出來??墒撬约涸敢鉃榻l(wèi)兩家賠上性命,家人呢?程旭與謝羽都明確表示了反對的態(tài)度,這讓他到底開始反思。 “難道……就見死不救嗎?” 姜若嵐的眼淚流的更兇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大抵一個人的成長,總在某一個瞬間。 正如過去的二十多年,程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今面臨兩難的抉擇,事關(guān)生死,特別是被謝羽一言點醒,他若是執(zhí)意而行,不但成功的希望渺茫,而且還要帶累全家。 權(quán)衡取舍,殺身成仁,越在痛苦中難以前行,就越能夠清醒的思考。 程智頹然跌坐了回去,這一刻的他只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無能為。 謝羽原本以為,救了個花樓里逃出來的姑娘,總能想辦法解決她的戶籍問題,這對她來說也不算難事。但是沒想到姜若嵐背后還咬著苗勝這只豺狼。她既沒有把姜若嵐丟出去喂豺狼的想法,又不能裝不知道,只能將此事告訴了周王。 崔晉還真沒想到謝羽日居然會遇上這種事,他提出要將姜若嵐帶到周王府去,由潘先生好好問問。謝羽向姜若嵐提起此事的時候,她一臉驚恐的縮到了謝羽身后,眼淚都要下來了,倒好似周王是個逼良為娼的壞人。 謝羽完全不能理解。 她覺得周王容姿出眾,瘦弱是瘦弱了點,但怎么看也不像壞人啊。她耐心勸導(dǎo)姜若嵐,這姑娘立刻就跪到了她面前:“姑娘……求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吧……” 謝羽后來發(fā)現(xiàn),她除了在程智面前,就連見到須發(fā)皆白的孫老先生,她也是一臉警惕。 背著孫銘,謝羽再也忍不住問了起來:“孫爺爺最是可親了,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姜若嵐驚魂未定:“外……外面那些男人尋歡作樂,都不分年紀(jì)的……”她抱著謝羽的胳膊,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謝羽安撫的摸摸她的手:“好吧好吧,以后你都不必出我的院子,跟著春姑姑就行,需要什么讓枸杞跑腿去買。我敢保證在我的院子里沒人敢把你怎么樣?!?/br> 她自己雖然膽子大,但對姜若嵐的遭遇也報以同情。這世上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似她這樣長大,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有一個謝弦一樣的親娘。 有謝弦從小帶著身邊養(yǎng)大,她想要膽子小也不可能。 ——更何況謝羽是天生傻大膽。 過得三日,周王讓蔣祝來傳消息,說是北鎮(zhèn)撫司在暗中追查一名女逃犯,苗勝下的令。 謝羽將當(dāng)日被自己射傷的兩名男人形貌告訴蔣祝,讓他借為掩藏。又問及姜若嵐,以前可有見過那兩人,姜若嵐嚇的直搖頭:“我自從被賣了之后,就一直關(guān)在花樓里,有時候……會讓我跟著樓里的花魁娘子去侍候……但那兩個人,委實不曾見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