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胖叔不甘心地瞪了大牛的背影一眼,回頭問著三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三姐靠著那灶臺,看著雷寅雙冷笑道:“我才剛開店門,就聽到街上的乞丐說,咱們虎爺收留了一個年輕乞丐。你們且想想,虎爺?shù)恼煞虿烹x家多久,她就往家里收留了個年輕男子,這豈不是叫人浮想聯(lián)翩嘛!” “嘿!”雷寅雙一聽就蹦了起來,叉著腰怒道:“誰這么齷齪?!我不過是看他可憐,收留了個可憐人,怎么就……” “我。”三姐冷冷道。 “什、么?!”雷寅雙一愣。 “我說,是我那么齷齪!”三姐冷冷又道。 雷寅雙不吱聲兒了。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三姐會那樣想,也是因為她自己在這些閑言碎語上吃過太多次的虧…… 胖叔看看雷寅雙,恨鐵不成鋼地拿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腦袋,回頭對三姐道:“虧得有你。我再沒見過像雷哥花姐那樣寵孩子的,還有健哥兒也是。這小老虎,做什么他們都覺得是對的!我看她早晚要被他們寵壞了,虧得還有個你能鎮(zhèn)得住她。你好好說說她吧,我先去買菜,再晚可挑不到什么好東西了?!闭f著,又拿手指虛點了雷寅雙兩記,扯過一個大竹籃子,回身出了廚房。 直到聽著胖叔走遠的聲音,三姐才從門簾上收回視線,扔抱著一條胳膊,歪頭看著雷寅雙道:“說吧,你又怎么爛好心了。” 雷寅雙下意識地拿無名指撓了撓鼻尖,憨笑道:“我也沒做什么。這不,有個乞丐問我能不能給他個活兒養(yǎng)活自己,恰好胖叔也跟我要人,我想著兩下里倒也湊巧,就把人留下了……” “人呢?”三姐打斷她。 “后面洗澡呢?!崩滓p笑著抖了抖手,做了個滑稽的動作,“你也知道的,咱胖叔有點……潔癖。” 三姐沖她微皺了一下眉。 平常總是威風八面的虎爺頓時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道:“我看他不像是個壞人……” “還說!”三姐皺眉喝了一聲,“當年你救那個世子時,可覺得他是個壞人了?” 雷寅雙不吱聲了,只沉默地垂下頭去。 看著她那自責的神情,三姐心頭一軟,嘆了口氣,伸手過去摸摸雷寅雙的頭,道:“你也不用那么自責,這原就不是你的錯,誰能知道他竟是個白眼兒狼……” “都是我的錯,”雷寅雙忽地抬起頭,咬著牙恨恨道,“若不是我多事救了那個王八犢子,姚爺爺也不會走得那么早,你也不會因為家里沒了人,被你那個婆婆那么欺負著了。我只恨……” 三姐一把握住她緊緊捏著的拳,看著她道:“這不怪你,那時候你才九歲,能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何況,便是我爺爺,也沒看出他有什么毛病?!?/br> 她又嘆了口氣,道:“天網(wǎng)恢恢。那個什么世子,聽說正被朝廷通緝著呢,總有他落網(wǎng)的一天。聽說他親爹都已經不認他了,還把他從族譜中除了名。抓住他也只是遲早的事?!彼置滓p的頭,“只是,你這爛好心也該收一收了,都上過一次當了,竟還敢把不知底細的人往家里領?!?/br> 雷寅雙沉默了一會兒,也跟著嘆了口氣,垂著頭道:“我總記得我娘的話。我娘說過,不該無緣無故去懷疑別人……” “是,便是別人騙了我們,那也是他們的不對,佛祖總有一天會收拾他們的。”三姐接著她的話道,“干娘生前總愛那么說?!鳖D了頓,又在唇角掛了絲冷笑,“可惜啊,我看佛祖忙得很,等佛祖想起來時,那做惡的早不知道在這世上逍遙快活了多少年了。” “可不管怎么說,那個什么狗屁世子到底還是遭報應了?!崩滓p道,“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她看著三姐眨眨眼,“那個,前兩句我忘了。” 三姐橫她一眼,“你怎么倒反過來問我了?這不是你夢里話本上的打油詩嗎?” “啊……我忘了?!崩滓p以無名指撓了撓鼻尖,又道:“反正吧,后院的那個孩子,不過是個乞丐,又不是那個什么高高在上、我夠不著的狗屁世子。他若真有膽子敢騙我,就算佛祖事多忙不到,那我就代表佛祖滅了他!” 她以左手一擊右臂,猛地豎起右拳。 三姐看看她那只比蓋碗大不了多少的拳頭,忍不住又冷笑了一聲,按下她的拳頭道:“不是我信不過你,若是健哥在家,你收留什么人我都不會管你,偏如今健哥去趕考了,偏你又莫名其妙收留了這樣一個人,你這不是存心給人遞話柄嗎?!” 雷寅雙偷眼看看她,小聲道:“誰敢說我,看我揍不死他……” “你!” 三姐惱火地豎起一雙鳳眼,瞪得雷寅雙下意識又縮了縮脖子,然后抬起頭,湊到三姐身邊,討好地圈住她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吃虧。不過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的……”她把那瘸乞丐“不食嗟來之食”的事兒跟三姐說了一遍,道:“若是爺爺還在,定然也會同意我給他這個機會的。且我看他人挺老實的,我那么說他,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反駁我,就那么乖乖地走開了,可見不是那種有花花腸子的人。再說,我也不傻,他若是個有手有腳的健全人,我再不可能收留他的。他不是個瘸子嘛,不說在外面找活不容易,便是他想造反,我只一根小指頭,就能摁得他動彈不得了!” 三姐斜眼看她半晌,然后一撇嘴,道:“人呢?先帶我去瞧瞧再說?!?/br> “哎!”雷寅雙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便領著三姐來到后院。 后院里,被反扣在柴房里的乞丐聽到院子里的聲音,忙伸手拍了拍房門,以那叫雷寅雙聽了耳朵發(fā)癢的低沉嗓音叫了聲:“虎爺,我洗好了。” 雷寅雙愣了愣。以那乞丐看起來臟兮兮的模樣,她以為他會洗很久的,卻再沒想到,不過跟三姐說了一會兒話的功夫,他竟就已經洗好了。 三姐也悄悄聳了聳眉。才剛聽雷寅雙說著“那孩子”,她以為她收留的是個小乞兒,卻再想不到,這“小乞兒”竟有著副成人的嗓音…… “有沒有洗干凈??!”雷寅雙嘀咕著,過去抽了門上插著的柴枝,一邊推開柴房的門,才剛要抬頭問那乞丐的話,卻忽地愣住了。 只見那柴房里,站著個身材清瘦的男子。如今洗剝干凈后,那污泥下露出的臉龐,竟白皙得一如女子。那樣細嫩的肌膚,襯得這男子顯得更是年輕了,看起來便是猜他只有十五六歲都有可能——偏他叫著“虎爺”的聲音,卻又是那么成熟、魅惑…… 盯著那雙如孩童般泛著微藍的清澈眼眸,“虎爺”雷寅雙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垂眼看看那白皙脖頸上雖不明顯,卻又確實存在的喉結,她再次用力眨了眨眼,這才一側身,露出被她堵在身后的三姐。 三姐個頭比雷寅雙矮了不少,且雷寅雙一直堵在門口,叫她不曾看到門里那男子的一根頭發(fā)絲兒。這會兒雷寅雙一讓開,便叫三姐看到了這有著張少女般童顏的男子。只這一眼,便叫三姐皺起了眉頭,指著他問雷寅雙:“他?!你說的乞丐?!” ——別說三姐不信。柴房里的男子經過一番洗漱打扮,這會兒還真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之前的乞丐模樣。甚至可以說,他身上竟還隱隱透著股貴公子般的清雅氣質。 雷寅雙看著那“貴公子乞丐”又眨了一下眼,目光自那濕漉漉束在他頭頂上方的黑發(fā),一直看到他那因營養(yǎng)不良而泛著青白的唇色,然后不太肯定地歪了歪頭,道:“好像……應該……是吧……”——如果他沒有翻窗出去,換了另一個人進柴房的話。她默默在心里補上一句。 她仍歪頭打量著那個“貴公子乞丐”時,三姐已經不客氣地盤問起那人來。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沒有回答,只尋求答案般地扭頭看向雷寅雙。 于是雷寅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真的回答了他,以無名指抹著鼻尖道:“這是我姐?!?/br> 三姐瞇眼看向她。那人則謹慎地看向三姐,然后再次扭頭看向雷寅雙,答道:“我沒名字?!?/br> “怎么可能?!”雷寅雙叫道,“人怎么可能沒名字?!” 那人又沉默了。 雷寅雙立時想到,從小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就是沒名字的…… 她和三姐從小一起長大,三姐豈能不知道,那人的回答又勾起了雷寅雙的爛好心。她看著那青年冷笑了一聲,道:“看來還是個有故事的人?!?/br> 那人一愣,竟像是遭遇到三姐的襲擊一般,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這帶著防衛(wèi)的動作,不禁叫雷寅雙的心頭又是一軟,便側過一步攔在三姐面前,求和般膩著聲音叫了聲:“三姐……” 三姐卻不留情面地沖她皺起眉,“你家里開著客棧,怎么能收留個來歷不明的人呢?!總要知道他是什么人,來自哪里,再叫他到板牙那里做個備案,這樣,將來萬一出什么事,才能不牽扯上你?!?/br> 雷寅雙小聲嘀咕道:“不就是個廚下打雜的嘛,又不叫他上樓進客人的房間,又不叫他去前面大堂,哪用得著去官府做什么備案……” 她話音未落,身后忽然又傳來那個令她耳朵里面不自覺發(fā)癢的低沉音調:“我沒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br> 頓時,三姐和雷寅雙同時扭頭看向那個乞丐。 那乞丐則一臉平靜地看著她二人又道:“我從小就一個人過活?!薄辽龠@一句他沒有說謊。他心道。 他這帶著玄機的話,卻是叫姚三姐和雷寅雙全都理解成:他從小就在街頭上流浪著長大的。 二人對了個眼,三姐問道:“你多大了?” 青年搖了搖頭。 雷寅雙后退一步,湊到三姐身旁小聲道:“街頭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多大?!庇謫栔悖澳憧此啻竽昙o?我猜他大概十五六歲吧?!?/br> 三姐以“你什么眼神”的眼神橫她一眼,道:“應該比你大,大概沒我大。” 三姐只比雷寅雙大兩歲而已。 雷寅雙回頭又看看那青年,不信地一撇嘴,“哪里啊,我看他明明就沒我大……” 三姐都懶得理她,只又橫她一眼,便扭頭看向那個青年,問道:“來這里之前,你在哪里?” “舊都?!鼻嗄甑?。 “也是行乞?” “是?!?/br> “在哪里?” “城東?!?/br> “城東哪里?” “鹽阜碼頭?!?/br> “再之前呢?” “一直在那里?!?/br> “從小?” “是?!?/br> 那二人一問一答著。三姐越問越快,青年則也跟著越答越快。就好像問的人不加思索,答的人也不加思索一般。 “除了行乞你還會做什么?行竊?” “不會。手笨,沒學會?!?/br> ——他倒有膽子承認他曾有意學過。 雷寅雙的腦袋不停地在兩人間來回轉動著。 “怎么來了這里?為什么來?” “在舊都得罪了人,呆不下去了。逃的時候只顧往東走,就到了這里?!?/br> “停!”雷寅雙忽地揮動手臂,往那一來一往正對答得熱鬧的二人間虛砍了一記手刀,連聲叫道:“停停停停停!” 那二人同時停住,然后都扭頭看向她。 雷寅雙擺著雙手道:“你倆能不能悠著些?不要讓我覺得我智商不在線好不好?” “什么?”青年一愣——他沒聽懂。 三姐卻是從小就習慣了雷寅雙嘴里時不時冒出一句叫人聽不懂的話,何況這詞兒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詞兒,她以前就聽雷寅雙用過。她看看那青年,然后看著雷寅雙笑了笑。 她的笑,不禁叫雷寅雙眨了一下眼,然后笑瞇瞇地湊過去,拿肩頭撞著三姐道:“可是他過關了?” 三姐一撇嘴,道:“我對舊都不熟,還得回去翻一翻書,再問問人。不過,”她看著那青年挑了一下眉梢,“像你說的,這貨便是有什么不對,怕也翻不出什么大風浪。憑你虎爺,一根小手指就能摁得他動彈不得!” 她原樣學著雷寅雙的話,又回頭看著雷寅雙冷笑道:“再說了,你能有什么叫人圖謀的?!就這破客棧?還是說,”她伸手捏住雷寅雙的下巴搖了搖,“你這人?!別說我瞧不起你,你要模樣沒模樣,要脾性沒脾性,除了健哥兒能忍你,怕這世上再沒人會稀罕你了?!闭f完,一甩手,道了聲“走了”,便轉身往廚房后門過去。 雷寅雙看著她的背影又眨了一下眼,揚聲問道:“意思是,我能留下他了?” “不關我事!”三姐頭也不回地沖她擺擺手,就這么消失在廚房后門口了。 雷寅雙看著那黑洞洞的廚房后門又眨了一會兒的眼,才忽地回過頭來,看向那個青年乞丐。 原正默默打量著她的青年乞丐,并沒有料到她會突然回頭,不禁叫她的眼抓了個正著。立時,他那比女孩子還要白皙的肌膚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雷寅雙看著他臉頰上的紅暈又眨了眨眼,輕聲嘀咕了一句,“簡直像個小姑娘?!鳖D了頓,她又歪頭看看他,道:“你沒名字,那別人怎么叫你?” 男子沉默了一下才道:“要飯的。” 這三個字,立時叫雷寅雙的心頭又是一軟。她抬頭看看“這孩子”——不管三姐怎么說,她心里認定了“這孩子”是比她小的——然后嘆了口氣。扭頭間,她忽然看到廚房窗下籠子里養(yǎng)著的兔子。莫名的,她覺得眼前的“這孩子”,跟那籠子里的兔子有那么幾分微妙的相似——都給人一種乖乖的、無害的感覺。 “這樣吧,以后我叫你小兔好了。”她沖那青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