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再次被皇帝拉到了懷中。

    他向后仰起頭，渾身顫抖著承受了陛下火熱的撫摸。身體好像嘩啦一下被粉碎了保護(hù)殼，那里面微光流淌，溫暖如春陽。他在陛下的手掌中忘乎所以，緊緊摟著皇帝的脖頸，汲取所有的熱度和力量。從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冰冷的保護(hù)殼被陛下打碎，里面的新生命柔軟又非常怕冷，需要很多很多的撫摸和抱抱。他連白天都在思念陛下的懷抱，在皇帝冷峻又嚴(yán)厲的身影下群臣都嚇得瑟瑟發(fā)抖，他卻不得不低垂著眼睛，克制著不要賴上去。

    第10章 抗旨

    一晃二十來天。泓又沐休了兩次，那位武師雷大壯果然不負(fù)眾望，撐到了泓拿俸祿的時候。

    御書房攜尚書臺，與九門親軍都尉皆忙得腳不點地，終于以最快速度安排好了御駕赴輔都的一切行程和衛(wèi)護(hù)。同一時刻，樞密院歸銀引流已畢，大批的銀錢回轉(zhuǎn)到皇帝手中。朝中各司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只等一道旨意，諸臣齊出，奔赴戰(zhàn)局。

    這一日容胤有例朝。聽政畢，既有參政通報，說三氏家主已到輔都等候接見。

    容胤便下旨，令尚書臺攜理政事，御駕次日親赴輔都。

    輔都距離皇城有三日路程，朝中有舊例，六合將軍，大族家主，封藩親王不得入皇城，要覲見帝王，就得在輔都等候。這些人或是掌控實權(quán)，或是有皇位繼承權(quán)，若是放任他們帶兵進(jìn)入皇城，難免有不臣的嫌疑。要是不帶兵馬孤身入城，他們又要提防皇帝請君入甕。既然互相忌憚，不如各自輕車簡從，另找一處相見，這才有了皇城外輔都的設(shè)置。

    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已經(jīng)上床準(zhǔn)備睡覺，容胤突然想起再過兩日，泓就要沐休。他不想占了泓的假期，便道：“明日你留在宮里吧，不用和我走?！?/br>
    泓很詫異，抬頭看了容胤一眼。

    容胤撫摸著他的肩膀，道：“今年是大年，入了冬外頭帶兵的將軍們要回來述職了，這里有不少人做過御前影衛(wèi)，你把他們的履歷理一理，我回來要看?！?/br>
    泓就答應(yīng)了下來。猶豫一會兒，試探道：“人數(shù)不是很多，我可以和陛下先去輔都，回來后再理?！?/br>
    容胤微微一搖頭，泓就不吭聲了，只得緊緊摟住陛下的手臂，把臉埋在皇帝脖頸間。

    容胤滿腦子都在想和眾家主議事的章程，心不在焉的撫摸著泓赤裸的身體，最后把他拿毯子裹起來，霸占到身下睡著了。

    到了第二日，容胤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扈從奔赴輔都。宮中早已把路程安排好，一路都有侍衛(wèi)接應(yīng)護(hù)送，順順利利的就到了地方。

    輔都，民間又叫小皇城，和宮里一樣外殿聽政，內(nèi)殿供帝王休憩。禁城外又設(shè)四套宮闕，安置列位權(quán)臣勛貴。容胤這次除了出巡隨從，幾乎把整個參政院和各司機(jī)要都搬了過來，群臣安頓，又花了七八天。輔都已經(jīng)十幾年沒迎駕過，一下這樣大的陣勢，難免手忙腳亂。臨到了覲見前就出了點小意外，試衣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一盞茶水，弄污了儀服。

    像這種正式覲見，宮里都要備兩套儀服作為替換，臟了一套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以防萬一，容胤還是派人回皇城再取一套。等到萬事俱備，皇帝便冕旒袞服，接受了三氏家主的拜見，又在宮中賜宴，表彰眾家主功勛。

    等全套典儀走過，又歇三日，才是真正的召見。三天里容胤令所有參政和職官都進(jìn)外殿立政候召，整理出了長長的議事章程。到了最后一日，他就在書房里，叫人給他念一遍聽，自己默默識記。

    夕陽半落。溫暖的斜陽照在深宮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上，放眼一片金光粼粼。宮里的銀杏樹葉子全黃了，風(fēng)一吹，嘩啦啦灑一地黃葉。守候的宮人連忙持帚掃凈，卻突然見一只腳，踏在了金黃的葉子上 。宮人一抬頭，見面前站了一位年輕男子，身披暗紅色大氅，銀色的肩旒一直垂到胸前。

    這是一等御前影衛(wèi)的服制。宮人一驚，連忙將大殿的臺階為他掃了又掃。

    泓一腳踏上臺階，進(jìn)入大殿。

    他心里是很緊張的。

    輔都里來人說要取儀服，他便借著這個機(jī)會，親自把東西給陛下送了過來。

    他只是……太想念陛下了。哪怕能見上一面也好。

    可是一進(jìn)了宮，當(dāng)他感受到自己再次被那種沉重的，肅嚴(yán)的帝王威儀所包圍時，畏懼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因為他抗旨。

    陛下明明是要他留在皇城的，可自己卻只等了十來天，就擅自跑了過來。

    見一眼就走，見一眼就走……

    可他遠(yuǎn)遠(yuǎn)的在外面看了一眼后，卻難以自抑，再也走不掉。

    如果陛下見到他，會生氣嗎？他準(zhǔn)備立刻就回去的，只是想和陛下說上一句話。

    泓又緊張又期盼，慢慢走進(jìn)內(nèi)殿。

    內(nèi)殿的外間站滿了侯旨的臣子。因為等的時間長，容胤就令宮人奉上了點心茶水。可諸臣皆無胃口，全都在心神不寧的竊竊私語。外面唱名的宮人見了泓，知道這一位是不用奉旨的，就把他引到了內(nèi)間的屏風(fēng)外等候。

    等里面議事告一段落，泓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了進(jìn)去。

    他太緊張，一進(jìn)去就單膝點地，行了大禮說：“陛下?！?/br>
    容胤嚇了一跳，問：“你怎么來了?！?/br>
    泓就抬了頭，看著容胤答：“送陛下的儀服?！?/br>
    容胤登時不悅。皇城過來路上辛苦，東西本應(yīng)該讓侍衛(wèi)一路傳送，這是有人偷懶，直接叫御前影衛(wèi)策馬遞送，害泓跑了一趟。他便沉了臉問：“誰叫你過來的？”

    泓一見容胤臉色不好，頓時嚇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道：“我……”

    容胤就一抬手打斷了泓的話。他此時沒功夫管這些小事，簡單道：“你先回寢殿休息，等我閑下來再說。”

    泓不敢再說什么，立即躬身退了出去，隨即便有臣子請見，容胤轉(zhuǎn)頭就把泓忘掉了。

    他一直忙到晚上，直到夜色已深，才回了寢殿。這次召見三氏家主，是要談幾筆大交易，他在那重重利誘下，又挖了隱蔽陰險的陷阱等對手咬鉤，三位都是老謀深算的家族領(lǐng)導(dǎo)人，相比之下他還嫩得多，必須小心謹(jǐn)慎，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差錯。宮人已經(jīng)整理好了明日他要穿戴的衣冠，他就一邊把里面衣服都挑出來，一邊把明日的各項事宜又想了一遍。

    他面沉如水，一言不發(fā)，行止肅嚴(yán)端重，是常年刻意維持下來的帝王威儀，自己習(xí)慣了不覺得，泓卻被他嚇得心驚rou跳。

    自打回了寢殿，他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三個時辰。

    滿心的期盼和喜悅早沒了蹤影，此刻他只剩了無窮的惶恐和驚懼。

    他抗旨出皇城，陛下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他并不知道陛下冷淡的表情下面，對這件事到底有多少怒意。

    帝王旨意，不容違逆。他身為御前影衛(wèi)，一旦奉旨不遵，就再不會被陛下信任。

    當(dāng)時一時糊涂，沒想那么多，在御書房里陛下一盆冰水澆下來，他才覺得涼徹心扉。

    好不容易等陛下回了寢殿，他急忙站起來迎接請罪，陛下卻淡淡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

    他真是怕極了陛下的不動聲色。

    永遠(yuǎn)都不知道，陛下的裁決在什么時刻到來。只能等，一直等。等到從頭發(fā)到腳趾，都在瑟縮顫抖也得等。

    泓站在床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近乎絕望的盯著皇帝的背影，等著陛下回頭。

    等皇帝真的轉(zhuǎn)過身來，他卻一眼見到了陛下手里的黑衣服。冷峻的，肅穆的黑衣服，一下子就讓他回到十幾年前的三堂會審，和現(xiàn)在一樣，也是這么黑的夜晚，也是這么寒冷的地磚，他跪在大殿正中，在宮里無數(shù)人冰冷的注視下，被迫脫光衣服，赤裸著身體謝恩，接過御賜。

    從此再沒人理他。

    陛下拿著黑衣服走近。他雙唇驀地失血，在那一瞬間驚懼到極點，砰地就跪了下來，一開口，聲音都碎了，顫聲道：“陛下！”

    容胤拿著衣服本想往架子上搭，被泓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手里的衣服垂到眼前，泓眼前一片黑，登時嚇得肝膽俱裂，連滾帶爬的往床下躲。

    容胤慌忙俯身抱住泓，見他一味的躲自己手臂，一下子就明白過來，急忙捂了他眼睛，連叫了兩聲“泓”，把他緊緊摟在懷里：“噓——你摸摸，你摸摸，這個是我穿的。”

    他抓著泓的手，讓他去摸那件冰綾絲的黑色里衣，柔滑的布料纏在痙攣的手指間，好半天才認(rèn)出了那與眾不同的質(zhì)感。

    泓猛然間松了口氣，慢慢癱軟在地上。失跳的心臟此時劇烈躍動起來，讓他的視線一陣一陣的模糊。他拼命的喘息著，在容胤臂彎里胡亂搖頭，想甩掉沾在睫毛上的冷汗。他那樣的無助和無能為力，像一只被人肆意欺凌的弱小動物，被人抓在掌中不敢掙扎閃躲，只能在事后偷偷舔舐自己的痛處。

    容胤心疼得胸口如遭重捶，緊抓著他肩膀一陣亂搖，心慌意亂的問：“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怕這個？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怎么突然又想起來了？你剛才想什么呢？”

    他晃著泓的肩膀，不停的逼問，問得泓無處可躲，就抬起了頭，看著容胤的眼睛輕聲說：“臣……臣抗旨擅出皇城，請陛下降罪?！?/br>
    容胤迷茫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一時心中劇顫，怔了半天才說：“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你不懂什么意思嗎？你我一體，我要怪罪你，就是怪罪我自己，我怎么能讓你受委屈？”

    他一邊說，一邊心里直沉了下去。

    怎么能怕成這樣。連身邊養(yǎng)的小貓小狗都不如。

    怕他，又不信他。這哪里是枕邊人。

    他知道所有人都怕他?？墒?，都在一起這么久了。

    都快要動心了。

    容胤一時茫然無措，突然見木架子上搭的儀服腰帶，那上頭已經(jīng)佩好了各種美玉瑚珠，在燭光下燦然生輝。他起身過去翻了翻，把腰帶上的團(tuán)龍玉佩卸了下來。這玉佩含尾銜珠只有拇指大，還是當(dāng)年元祖征伐時所戴，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天子儀服上佩戴的十器之一，寓意為“信諾”。他掂著那枚玉環(huán)回到泓身邊，低頭看著他，半天沒有言語。

    泓伏在容胤腳下，也慢慢抬起頭來。他所有的畏怯和脆弱，陰影和無助都已經(jīng)都坦露在陛下面前，現(xiàn)在，他比脫光了衣服更赤裸。他急迫的想要一個擁抱，想要陛下保護(hù)他，想要藏在陛下的兩臂間。他仰起臉看著他高高在上的帝王，咽下了所有無聲的求救，盡量鎮(zhèn)定的說：“君前失儀，臣請退?！?/br>
    容胤說：“你能退到哪里去。”

    他把玉佩放進(jìn)泓的手中，說：“天子之器，重逾江山。你不信我，也得信這個。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傷害你，不要怕?！?/br>
    泓默默接過了玉佩，握緊在手中。

    容胤就把他抱了起來。摸到身上冰涼濡濕，就把他直接抱到了寢殿隔間的浴池，放進(jìn)熱水里。泓一下了水，就迅速的沉了下去，連嘴巴鼻子都藏進(jìn)了水中，只露眼睛在外面。容胤忍不住笑了，柔聲說：“脫衣服?！?/br>
    他回了寢殿，就派人傳旨，把明日的召見推遲一天，又叫宮人來整理儀服。幾位侍裳女官見儀服腰帶上缺了信器，嚇得驚惶失色，容胤便冷冷斥責(zé)：“慌什么？不要外傳，去找個差不多的配上?！?/br>
    泓在浴池里聽見了，就捏著玉佩，迎著光看了看水頭。

    容胤在寢殿料理完畢，找了條鏈子，又回浴池看泓。泓已經(jīng)把衣服都脫掉了，在水里把那枚玉佩沖了又沖。容胤便半跪在池邊，把玉佩給泓掛在了脖子上，輕聲道：“別讓人看見?！?/br>
    泓又沉到了水中，在水下把胸口的玉佩摸了摸。他見陛下在浴池邊上看著自己，就慢慢的湊過去，雙手搭住了池壁，輕輕巧巧的從水里拔身而出，濕淋淋的像尾魚，鉆進(jìn)了容胤的懷中。

    容胤雙臂一展，就把泓抱住了，見他靦腆又畏怯的垂著眼睛，卻全然依賴的往自己懷里縮，那一刻的心疼和憐惜難以自抑，容胤怦然心動，低了頭，輕輕的吻上泓的雙唇。

    他在泓微顫的雙唇間探了探，然后一點點加深這個吻，等到泓明白過來，膽怯的用舌尖回應(yīng)，容胤就更深，更徹底的侵占了他的唇舌。他緊緊摟著泓，越親越綿長，突然間就失了平衡，泓為他撐了一下沒撐住，兩人一起摔進(jìn)了浴池中。

    容胤從水里冒了頭，拉著泓忍不住笑起來。泓也笑了，笑起來眉眼彎彎。容胤看著他，還是覺得心動，就和他十指交纏，在水里又親了好久。

    他們洗干凈身體上了床，還是暖融融的抱在一起。容胤把泓壓在身下，在他肩背上親了又親，覺得心里像被塞了一大團(tuán)絨毛，非常的蓬松柔軟。他一邊在泓手臂上撫摸，一邊問：“到底是誰支使你過來的？親軍都尉府連我的影衛(wèi)都敢差遣，膽子越來越大了?！?/br>
    泓不安起來，扭頭去看容胤，輕聲說：“是我……我想見陛下?！?/br>
    容胤怔了怔，猛地想起來臨行那天，泓確實試探過想一起來輔都，被自己心不在焉的駁了。天子一言九鼎，他早習(xí)慣了獨斷專行，泓這樣事事依順，他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這樣不顧泓意愿，又不準(zhǔn)他違逆，還總是不理他，泓不怕才怪。

    他一直是一個人，已經(jīng)滿身的銳利鋒芒，忘了怎么和枕邊人相處。如今硬把泓拉到身邊，不知道刺痛了他多少回。

    容胤又憐惜又愧疚，咬著他耳朵說：“下次……你就直接來。我見到你，心里很高興。下午的時候書房有太多人，我就沒表現(xiàn)出來。”

    泓輕聲問：“陛下也有高興的時候嗎？”

    容胤說：“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高興。”

    泓就低下頭，親了親皇帝的指尖。

    能夠近身侍奉，擁有取悅陛下的資格，他也很高興。

    他們一覺睡到天亮，一起用了早膳。因為原定的召見推遲，容胤得了一天空閑，就帶著泓到宮中圍起的園林中游玩。初秋的天氣，雖然還暖和，但楓樹都大片大片的變紅了。他們在山腳下的小溪里，撈起了一條壯碩的肥魚，雖然明知道是宮里頭喂養(yǎng)的，還是清干凈烤著吃掉了。

    他們沿著小路慢慢上了山，容胤在前面走，泓就落在后面一步跟著。雖然隨侍的大堆宮人都在后面，可是如果不說話，就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樣。山頂有一個小亭子，在這里可以看到宮中園林的全貌，很多很多的楓樹，銀杏樹和筆直的大葉楊，把宮闕的紅墻琉璃瓦重重掩蓋起來。容胤要泓坐在自己身邊，在身后石桌的遮掩下他去拉泓的手。

    泓沒有動。容胤也沒有動。他們就這樣手拉著手，一起看紅葉漫天飛舞。

    臨近晚上，容胤要準(zhǔn)備第二天的召見，就拿出眾臣整理的條陳和折子，重新又看了一遍。還要泓把三家郡望的情況給他讀一讀。

    泓第一次在容胤辦政的時候離這么近，這才看出了皇帝在默默記誦，等暫歇的時候，忍不住說：“原來……陛下要準(zhǔn)備這么多。”

    容胤“嗯”了一聲道：“三家都是老狐貍，現(xiàn)在肯低頭，是因為不清楚我底細(xì)。若是不小心露了怯，以后想再壓制就難了。臣子君前失儀，不過趕出去，我要是臣前失儀，后果可要嚴(yán)重得多。”

    泓就輕聲說：“陛下育民以仁，撫臣以禮，沒有失儀的時候?！?/br>
    容胤道：“做事哪有沒錯的時候？只是不叫你們看出來而已。有一陣子我心情不好，總是記不住事，每次召見都很狼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