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容胤已經(jīng)翻過身去,拿被子蒙住了頭。 到了第二日他再起來,便把這一場傷心埋在了心底。他若無其事,在朝中提調挪移,不動聲色的布置了一番。眾臣見人事變動頻繁,皆傳新一年圣上要有大動作,朝中上下風氣一凜,人人警醒,打疊起了萬分的精神辦差。 眨眼間就出了正月。開春御駕赴籍田勸農(nóng)后,樞密院結束了國庫對賬,就算是新稅年開始。頭年水患賑災,天下糧倉空了三座,遭災的州郡連種糧籌措都困難,眼瞅著云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時半會也補不上。此事不敢報,也不敢不報。樞密院眾臣戰(zhàn)兢,便由太卿出面,輾轉找到了尚書臺右丞云白臨,私下里講了這件事。 云白臨是云安平的長子,此時雖然身居高位,卻已經(jīng)好幾年不理政事,只等著提攜上小輩后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里欠糧的事他也知道,卻沒想到欠得不少,當即答應幫樞密院交代,回頭就找父親問了個究竟。 云安平自輔都面圣后,還要準備兩個孫女入宮,與長孫云行之入仕諸事,便留在了云白臨的別院一直沒回。聽云白臨問起欠糧,一點頭道:“確有其事?!?/br> 云白臨急了,道:“欠年少繳點也就算了,怎么一年比一年差得多?這次趕上災年邦里拿不出糧,餓死了十幾萬人!” 云安平不動聲色,淡淡道:“這里頭自有道理。說白了不過是一頭欠了一頭補罷了。這糧從太后垂簾時就開始虧欠,實際是彌補當年云氏出資撫軍的餉銀。這筆錢沒法從國庫里正大光明的走,才從糧上找補。” 云白臨一聽緣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聲道:“父親糊涂!當年太后要銀子撫軍,防的就是圣上。兩宮關系父親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還敢找補,不是給圣上填堵嗎?” 云安平微微一嘆,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穩(wěn)對云氏多有依仗,壓兩分商稅。欠點糧,不過是投石問路。這次輔都一見,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君羽翼不豐但崢嶸已露,云氏已經(jīng)是俯首座下臣了。” 云白臨低聲道:“是這個道理!自從當年五軍倒將,逼六合大將軍反戈支持圣上的時候,我就不敢有什么小動作了!朝里的掌權將軍和咱們這幾大世家看著威風,架子是虛的。圣上不聲不響,拉攏了一大批軍中將領和小姓,拿出來不起眼,根基可是扎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們就地動山搖站不穩(wěn)!要我說,云氏應該避鋒為先,在內盡快叫婉娘入主后宮,在外把行之扶起來,給小一輩把底子打好,從東宮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后頭!” 云安平點頭稱是,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覺得若是由云氏主動還清欠糧,就得提當年太后撫軍之事,未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便由云白臨攜樞密院上本,只說災年欠糧,云氏會盡快調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過就算,但來年銀糧務必交齊。另一頭盡快叫云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宮前就拿到實權,小輩們好互相有個照應。 兩人計議已定,云白臨便一封奏折遞進了御書房。他一帶頭,樞密院立刻跟進,將頭年國庫大帳遞了上去。朝中各司隨即響應,或報云氏出銀賑災后事,或提經(jīng)略治水撥款等項,言下之意云氏和樞密院雖有錯卻也盡力彌補 ,馬上治河也離不開,請?zhí)熳硬灰僮肪?。朝中眾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間向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時間抱成了一塊鐵板,力保云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閱,波瀾不驚沒顯出什么喜怒,將這一筆輕輕揭過,只批示了叫邦里和云氏今年的糧稅不必上繳,直接補齊天下糧倉。他四下籌措,聯(lián)系了幾家富庶的家族,向他們借一點糧送到湘邦,先馬馬虎虎把春季種糧調撥糊弄過去。另一頭又密令邊疆諸將謹慎仔細,稍加退讓,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戰(zhàn)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著輕描淡寫不追究,暗著卻派了幾個御前影衛(wèi)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當?shù)氐氖考濋T閥一一收攏,將百姓慘狀官府狼狽等情黑紙白字的寫出來,叫眾鄉(xiāng)民按手印指認。 他沒追究,眾臣便道云氏圣眷仍隆。云氏父子也放下心來。等這一陣風波暫平,云白臨就上本請奏,叫長子云行之入仕從軍。這點小事本來無需容胤過問,但未來家主請他看一眼,也算是云氏的誠意。容胤就下旨令云白臨把長子帶進宮來親自安排。 這一日下了例朝,云行之就錦衣玉冠,肅容跟著父親入了宮。他進得御書房,當即攏衣斂袖,拜倒行了大禮。容胤見他雖然沉穩(wěn)雍容,一身家族里精心教養(yǎng)出來的矜貴端莊,卻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認出來那日武館里欺負雷大壯的公子哥兒。他不動聲色,稍稍夸贊了幾句,云白臨便在一旁解釋,說這孩子雖然聰慧,卻生性內向不善言辭,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這么久才出仕,請圣上稍加提攜,給個歷練的機會。 容胤便御筆朱批,把云行之分往五軍歷練,還特地叫了泓來,令他跟著一起巡歷,貼身作個保護。天子刀兵,從不妄動,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對云氏的安撫。云行之連忙拜倒重又謝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這是第一次進宮,也知道最近風向不好圣意不明,因此謹慎小心不敢失禮,入得御書房就拿眼角瞥著父親的腳步走,等謝恩退出去的時候,又低垂眉目,只跟著身邊這位御前影衛(wèi)走。直到出了蘭臺宮才敢側臉看一看身旁這位御前影衛(wèi),挑起了一邊眉毛笑如暖陽,道:“請問這位小哥——”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看清了泓的臉,登時“哇”地大叫一聲,跳起來道:“怎么是你!” 泓早認出了他來,似笑非笑,輕聲反問:“怎么不能是我?” 云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日從武館出來后,他們也曾議論,不知道包間里到底是誰這么大排場。后來猜測大概是紫陽殿的掌殿帶著眾武者出來游玩,如此桀驁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現(xiàn)役御前影衛(wèi)? 御前影衛(wèi)都是跟著圣駕走的,云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頭指著蘭臺宮方向,一臉的絕望,看著泓說不出話來。 泓很有些幸災樂禍,微微笑了一笑。 云行之頓時崩潰,哀嘆了一聲道:“完了?!?/br> 他越想越心慌,轉頭拉著泓的衣袖,又無辜又可憐,道:“小哥救我。” 泓說:“不救。你仗勢欺人。” 他說不救,那便是能救。云行之立即道歉,可憐兮兮的說:“我錯了。你不知道我家里管得有多嚴,成天端著架子一絲錯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氣。好不容易出了沅江,就胡亂玩鬧了一番。回家父親知道了,又是一頓臭罵,禁足到今天才放出來。以后不敢了?!?/br> 他一邊說,一邊打量泓的神色,不見對方有什么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萬囑,叫他到了皇城謹言慎行,在圣上面前拿出當家人的持重來,結果自己一來就捅了個大漏子,不由發(fā)愁。想來想去只得先把眼前這位御前影衛(wèi)拉攏住,時機合適的時候請他在圣上面前說點好話。他知道能夠御前隨侍的影衛(wèi)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么手段利誘,當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后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時候,就是沾花惹草,長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時剖心以待,揣摩著泓的心思搭話,沒幾下就和泓熟絡起來。兩人一起去了親軍都尉府上名,隨即就入編分往正陽門巡察。泓心中對他雖然有保留,卻也生不出討厭,都尉府里他是熟悉的,便在一邊給云行之提點了幾句。 云行之感激涕零,當即投其所好,回頭就在武館里包了個單間,隔天趕上泓沐休,盛情邀請一起去看雷大壯打擂。他不漏痕跡的體貼著泓的心意,句句點到紅心又誠懇真摯,沒兩天泓就被他收買,晚上回暖寧殿的時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實實說:“我覺得云行之挺好?!?/br> 容胤啞然失笑,道:“一點小小手段,就把你收買了?” 泓說:“我知道他刻意拉攏我?!?/br>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為了讓云氏拉攏,你心里明白就好。云行之聰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頭,他知道該怎么辦。但是你用他,別靠他。大方向把穩(wěn)了,剩下的難得糊涂?!?/br> 泓懵懵懂懂,問:“什么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說,就找云行之錯不了。他那個伶俐的神氣,和他爹一個樣。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準。” 他這是在給泓鋪路,泓卻一句都沒聽懂,只覺得哪里不大對勁,支起身子看著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頭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亂鉆,過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就冒出頭來,認真道:“沒有不方便和陛下說的事情。臣既然執(zhí)掌紫陽殿外事,就只想盡心服侍陛下?!?/br> 這是臣子效忠的標準答案,容胤不想聽泓也說,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輕聲道:“沒有問你,不用特地和我說?!?/br> 泓只得不吭聲了。容胤便問:“都尉府把你們分到哪里去了?” 泓悶悶的藏在毯子里也不出來,低聲道:“九門?!?/br> 容胤說:“皇城九門,是禁宮的最后一道防線,這是都尉府輪防的重中之重,你跟著走一圈,將來心中有數(shù),若是要調兵配防也不至于兩眼一抹黑?!?/br> 泓很不高興,卻又說不出來,就悶聲頂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宮值衛(wèi),九門是都尉府李都護的職責?!?/br> 容胤聽出泓不開心,只得把他從毯子里扒出來貼了貼臉,柔聲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只信你。你里外都熟悉,我就踏實一些?!?/br> 泓聽了頓時興高采烈,抓著容胤的手說:“好?!?/br> 容胤見他這樣好哄,忍不住又笑。 到了第二日,泓高高興興的換了侍衛(wèi)的服制,和云行之一起繼續(xù)到九門巡歷。兩人和尋常侍衛(wèi)一樣,編入隊中日日上值巡守,一開始是正陽,廣德,同和三個禁宮外門,差事清閑,當差的眾侍衛(wèi)都是家里有些根底的世家子弟,閑來無事各種消遣都玩透了。云行之滑熟剔透,在沅江就是個浪子領袖,正嫌皇城氣悶,這一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當即如魚得水,和眾侍衛(wèi)稱兄道弟玩到了一起。他一頭玩得八面玲瓏,一頭卻不忘拉扯著泓,有他在中間打場搭橋,眾人都覺得泓雖然拘謹安靜了點,卻實實在在是個靠得住的好兄弟。再加上泓是御前影衛(wèi)出身,都尉府里說得上話,眾人抱著各樣的心思紛紛結交,眨眼間兩人就融進了皇城世家子弟的圈子。 三外門都熟悉后,兩人又調到了護城的昭義,展勇,授誠三門上當值。這邊就臨著坊市了,白天晚上各有一番熱鬧。云行之雖然倜儻風流,卻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把敢往那煙花之地張羅,只是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一起去各類會館喝茶賞藝。泓跟著大開眼界,見到好玩的去處就默記于心,癡想著什么時候能和陛下一起來。 護城離著禁宮有些距離,他們巡守到最北邊的授誠門后,泓回宮的時辰就越來越晚。這一日宮門下了鑰他才趕回來,夜里寒風凜冽,他一進暖寧殿就被熱氣激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見皇帝已經(jīng)上了床,只留了盞燈等自己,就匆匆忙忙沐浴過,一掀被子鉆進了容胤的被窩。 他在外面凍過還沒緩回來,帶著滿身的寒氣往容胤身上一貼,冰得皇帝一激靈。泓知道自己魯莽了,連忙往被子外面退,容胤就一手扣住了他腰間,翻身壓上去說:“往哪里跑!” 泓一邊抓著毯子往兩人身上蓋,一邊輕聲說:“沒有跑。” 容胤笑了,在被窩里把泓上上下下?lián)崦^一遍,拿體溫去暖他,問:“還沒有跑?這么晚才回來,又凍得冰涼。” 泓說:“今天調到授誠門了,離宮里遠?!?/br> 容胤一想果然不錯,便道:“離得遠,晚上就別再回來折騰了。我在外頭給你挑個好宅子,不方便的時候就留宿那邊。” 宮中有規(guī)矩,在役御前影衛(wèi)不能有私產(chǎn),要沒有差事,也不得在宮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誠門只呆幾天而已?!?/br>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還得去福陽門嗎?那邊就遠了。你有個落腳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宮里奔波。若是想宴請同僚,結交伙伴也方便?!?/br> 他說做就做,當即就到外間叫宮人拿了皇室房產(chǎn)來,撿著好地段,挑了處精致的府邸劃撥給泓,又令人連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勸阻道:“不用這樣麻煩,我留在箭樓值房里對付幾天也是一樣的?!?/br> 容胤翻著內帑的帳冊,正吩咐宮人如何給泓的私邸在內帑走帳,聽見泓勸阻,就隨口道:“不可以委屈?!?/br> 泓登時紅了臉,又窩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里間床上,含著甜藏身進被子里。 帝王親口吩咐,宮中承辦自然上心迅捷,幾日間宅子就打理妥當可以住人。本來泓和云行之一個回宮一個回右丞府是一路的,這日調到福陽門后,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云行之一路走。云行之聽說泓有了私宅,當即起哄說要廣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這是給眾世家子弟“奉儀”拉攏的機會,也是知道泓剛出宮囊中空虛,替他活活財源。泓卻不懂這些,連忙攔下了,解釋道:“不是新宅子,是宮里賜的,只是讓我這幾天落腳?!?/br> 云行之見他有顧慮,知道御前影衛(wèi)退宮前先置產(chǎn)傳出去確實也不太好,當即不再多說,只吵著要和泓一塊去見識。兩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來迎接,恭敬殷勤的引兩人游視查看。這是套三進兩出的大屋,前后庭院枝葉疊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極為幽靜精致。進得主屋,里面家具擺件都和外景相襯,搭配得和諧典雅。這宅子在皇城里不算豪奢 ,可里面收拾得真心舒適,云行之一見傾心,當即耍賴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當全搬了過來,還帶過來兩個廚子和新鮮菜rou,即刻就開灶做起了家鄉(xiāng)菜。 泓看著好笑,也不攔他。等兩人用過晚膳,云行之就挨個屋子視察,挑了個“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虛,就給泓挑了個“比第一好只差一點好”的屋子讓泓睡。泓不懂這些,只覺得熄燈后窗外的枝葉搖曳,照得屋里地下全是影子。云行之說這屋子好,可是他覺得一點都不好,哪里都不對勁,不如暖寧殿睡著舒服。 泓翻來覆去睡不著,枕衾冰涼,被子也難蓋。陛下睡覺霸道,不是壓著就是摟著,他曾經(jīng)好久都睡不著,慢慢才習慣。想不到習慣了之后再回到從前,居然又睡不著了。云行之說屋子小暖和,大間光看著心里就冰涼,特地給他挑了個小睡房,可他還是覺得這屋子未免太寬闊蕭條。暖寧殿的寢殿夠大了,但現(xiàn)在想起來,只覺得無盡的溫暖踏實。 他一會兒算算日子什么時候能回宮,一會兒想想陛下在干什么,稀里糊涂就睡著了。 幾日須臾即過。云行之在泓這里待熟了,私下里便問他,要不要作個東道,把相熟的幾位世家子弟都叫來聚一聚。這幾位都是簪纓門第的少爺,平日里家里管得極嚴,不敢輕易在會館酒樓這種地方露面。想出來玩一玩,卻沒個落腳處。如今泓這里幽靜安全,又不起眼,倒是個絕佳的好地方。 這里是陛下親賜的宅子,泓不想讓人來擾了清凈,張口就想拒絕。微一皺眉云行之就看出來了,不由在心里微嘆一口氣。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來上想得少,可是一竅不通帶起來也真費勁。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shù)溃骸凹依镆呀?jīng)給找了去處,萬事齊備。我舍近求遠想在這里張羅,不過是搭個順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長,想在皇城深水里趟,就得借風借勢,順水行船。世家里都是這樣,子弟們高門深院,埋頭苦讀十幾年,論品入仕前卻突然全都變成紈绔,到處花天酒地,吃喝玩樂。看著不像樣,其實求的是互相搭上關系,作個往來。將來入仕后上上下下才能說得上話。我初來乍到,皇城里沒有自己的人脈,想要下水撈魚,就得先退而結網(wǎng)。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來。逆風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br> 泓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云行之四處結交游樂,還要帶上自己的一片好意。他連忙起身向云行之道謝,云行之滿懷郁悶,揮揮手叫他不必多禮,心里想著被人逼得把話說這么透,這輩子還是頭一回。 當日陛下賜宅時,也曾說過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頭去了。兩人即刻就張羅起來,邀請眾位世家公子來家里推牌打陸玩樂。云行之是個風月場上的高手,一時間上攏下推,八面玲瓏,敷衍得眾子弟盡歡方散,宴會連續(xù)又張羅了幾次,泓的府上便日日賓客盈門。這時候就顯出泓御前影衛(wèi)出身的好處來,論朝中政局,他日日隨侍圣上,自然比誰都清楚。論戰(zhàn)事邊防,他也能說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里自然安全無憂。眾人見他眼光好人又可靠,雖然不是大家子弟,卻也樂于結交。 這樣來來去去幾個回合,云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開了局面,還和幾位公子結下了通家之誼。御前影衛(wèi)退宮前,雖然也有世家招攬,卻從未有人能像泓這樣輕而易舉就融進了眾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后討論,猜測泓退宮后是要留朝從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門路,竟然攀上了云氏大公子,借云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個開門紅。 一轉眼兩個人職責已畢,又要調往巡武門和揚威門。這一天把差事交了后,泓見天色還早,心中一動便想回宮去看望陛下。他也沒和云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煙趕回宮,匆忙換過衣服就去了御書房。御書房外頭當值的御前影衛(wèi)都是熟人,見了他連忙攔下,呲牙咧嘴,比劃了個刀砍脖子的手勢。 這是影衛(wèi)間流傳的暗號,意思是龍顏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攔的就全攔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見了忙問:“怎么回事?” 那位御前影衛(wèi)說:“經(jīng)略督事捅了個大簍子,圣上心里不痛快,正核查呢?!?/br> 泓就往御書房里頭看過去,果然見大殿外間候著十幾個臣子,人人戰(zhàn)兢,等著皇帝召見。他微一皺眉,低聲問:“連樞密院都牽扯進來了?” 那位影衛(wèi)一點頭,神色難看,道:“怕是要擼掉一批人?!?/br> 泓踟躇了一會兒,道:“我先等等?!?/br> 那位影衛(wèi)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聲道:“要沒什么要緊事,改天再來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去。我剛才見著了陛下,臉色不太好。” 他們這些常常隨侍的御前影衛(wèi),早把容胤的脾氣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臉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經(jīng)大怒。泓也有些畏懼,不敢在這個時候撞上去。他繞到大殿的窗子下頭,遠遠的看了一眼,見著了陛下的半個側臉,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這個時候也在想他。 經(jīng)略督事遞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錯,樞密院照著撥款,一筆銀流過去,那頭卻無人接收。倉促間銀子入了府庫,卻被當?shù)乜な禺斪鲑彿N銀轉頭就撥給了底下糧商。兩河督道等不來銀子知道出了差錯,卻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發(fā)給了樞密院。兩院太卿見出了事,就聯(lián)手企圖瞞天過海,動用了經(jīng)略督事的私庫彌補。本來等糧道撥了銀,直接繳回私庫這賬就算平了,前后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差,偏偏容胤要拿經(jīng)略督事的私庫給莞州補桑,抓了個正著。銀流還是小事,容胤氣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團,出事不想解決只想著怎么瞞他,真正是其心可誅。 他越想越怒,一生氣就開始想泓。想著泓要是在這里,他就可以把人抓過來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悶氣。轉頭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這里,將來放出去了,說不定幾年功夫就和這些臣子攪和到一起,為著權勢利益騙他,到時候不知道得有多傷心。 他想得鬧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嘩啦啦一翻,弄出了點聲響,把底下跪著謝罪的太卿嚇得一哆嗦。這位太卿主掌經(jīng)略督事,兩個兒子任著經(jīng)略侍郎,一個女兒嫁出去和樞密院太卿結了親家,在朝中根基穩(wěn)固,辦事也得力。容胤沒法動他,就大發(fā)雷霆,責令尚書臺把這事查個清楚,好好嚇唬了他一頓才放人。 帝王震怒,頓時滿朝自危。尚書臺左丞劉盈親自出馬,把經(jīng)略督事翻了個底朝天,沒幾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寫了個長長的奏折呈了上來。容胤草草一翻,原來是一個知事辦差不力,稀里糊涂的報錯了卷宗,上頭侍郎也沒詳查。等知道出事后,這位知事又四處賄賂求告,上下活動,托人求情。兩位太卿抹不過面子,心一軟就犯下了這等糊涂事。奏折到最后,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輕輕一嘆。 是陸德海。 他知道陸德海在朝中必然諸多艱難,但見他才氣能力俱佳,就想著推出去試試??上н@么快就頂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論人,陸德海沒有品級家世,平日里辦差必然諸多掣肘,難免出錯。有錯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頂缸的時候,別人都有根基,就他無權無勢,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證他,叫他有苦也說不出。 眼下這個情況,連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舉推行五六年,選上來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員這樣的小官,為的就是不讓他們直接影響到世家大族的權力利益,引起反彈。他想著潛移默化試試看,也挑了幾個看著不錯的留在皇城,給了些不起眼的官職。只是這些人至此籍籍無名,就一個陸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還是cao之過急了。 撬動體制這種事情,本就應該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點一點的去磨。貿然派幾個馬前卒過去,除了損兵折將,沒什么好處。 他雖用人,卻也護人,不會讓他的卒子孤身過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將來又是海闊天空。 容胤轉念間計議已定,便把眾犯錯臣子叫進來厲聲斥責。主犯陸德海即刻被褫奪了衣冠,念在賑災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樞密院從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連太卿都被摘了封號。經(jīng)略督事有錯在先,本應狠狠責罰,他卻輕輕放過,只象征性的罰了太卿俸祿。 兩院沆瀣一氣,他冷眼旁觀,早就心中有數(shù)。樞密院的太卿是個思慮多的,這次趁機整治,故意不平,為的是叫他們生出罅隙,松一松這塊鐵板。這還不算完,他把臉一翻,又換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講治水何等重要,叫兩院另辟吏員合作,成立專部負責治水諸事。他給這個新部門很大權柄,叫兩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誰家出個人來掌管。 大餅一扔,兩家皆搶。他又埋了個疑心的種子,將來樞密院和經(jīng)略督事再像這樣心無芥蒂抱成一團就難了。 他整治完兩院叫人退下,陸德海隨即就進來謝恩磕頭。容胤見他一臉的灰敗嗒然若喪,全然沒有過去的精氣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難得的寬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鄉(xiāng)出力吧?!?/br> 陸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趴地上連連磕頭。 他入了朝才知道干點事情有多難。經(jīng)略督事里看著風平浪靜,趟進去全是坑。他滿腔熱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邊。樣樣事關緊要,錯一點就是重責。那些輕松又有好處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來搶,還笑瞇瞇的說是分擔責任,不勞他費心。他什么都不懂向人請教,人家講解起來頭頭是道全是花架子,里頭一點實質東西都不讓他碰。問得多了,眾人就說他愚鈍蠢笨。 一開始出去筵宴他還積極參加,可是席間聊的全是風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風流韻事,他心里嫌棄這些紈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澀,便婉辭不去。后來發(fā)現(xiàn)身邊人人熟絡,全是酒席上結交才明白,這喝酒風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他在經(jīng)略督事里孤立無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說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書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壯志凌云,短短幾個月時光再拜見,卻已是辦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覺得自己頗得圣眷,戴罪面圣還心存僥幸,想著能有一番陳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發(fā),直接就褫奪了官位,連兩位太卿都嚴加訓誡。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聽著圣上終于有了一句溫言,登時滿腹的心酸,一個頭磕下去,泣聲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見他還想不明白,就點撥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說得陸德海自慚形穢,灰溜溜如喪家之犬。聽得圣上令退,就磕了個頭 ,躬身退了出去。這是圣旨褫奪官職,須得立辦,一出御書房他就被脫了官袍,只著一身素色里衣出宮。若這樣狼狽離開,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熱鬧,虧得有位三等參政是舊識,幫他叫了頂小轎遮掩,悄無聲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氣派,當時新入朝為了拿出場面來,家丁仆役請了無數(shù),里頭家當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倉促間只得請了中人來賤價處理,幾日內就賣了個干凈。等最后一筆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蕩蕩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絲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