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天生萬物與人,為的就是隨時取用,公主這般倒像是在責臣毫無向善之心?!?/br> 她轉過頭來,卻避著他的目光道:“我只是沒見過這場面,廠臣只管自為,不用理會我的?!?/br> 他挑挑眉,舉叉又刺入水中,轉瞬間便將第二條魚扔回岸上。 “公主是菩薩心腸,想是見不得殺生的事,其實臣兒時膽子也不大,鄰家的羊躥進院子,還嚇得我哭了老半天。” 她聽他忽然提起往事,話雖然淡淡的,卻似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不覺好奇心起,忍不住問:“廠臣的家鄉(xiāng)在哪里,這么多年可回去省過親么?” “多謝公主垂詢,臣入宮早,從前的事早就記不得許多了,現(xiàn)下只知道宮里是臣的家,陛下和公主便是臣的主子親人?!?/br> 她不由一愣,這話聽著有些獻媚之意,可從他嘴里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滋味,竟像是發(fā)自真心,倒讓她覺得這人的身世似乎比自己還可憐些,更忍不住想問他是怎生入的宮,又是如何爬上這等高位。 心中有些悵然,話便說不下去了,愣愣的望著他手法嫻熟的繼續(xù)叉魚,不多時便捉了五六條。 徐少卿丟下叉子,將那些魚拿到潭邊開膛破肚,刮了鱗片,取出內臟,用樹枝穿了,就在附近用干柴生了堆火,架在上面烤。 高曖原先還覺有些殘忍,這時看慣了,心中也淡然了許多,便也坐在旁邊看他烤魚,熊熊的火光映在臉上,別有一番妖嬈。 片刻之后,魚rou的表皮便泛起一層焦黃色,油脂四溢,滴落在火堆上,發(fā)出“嗞嗞”的聲響,rou經(jīng)炙烤后的特殊香氣也向四處飄散開來…… 徐少卿拿起一串烤好的,將上頭焦的部分剔去,然后遞到她面前:“這不加佐料的純香才是上品,公主請嘗嘗看。” 她望著那脂香四溢的烤魚,心中也有些動搖,可這畢竟是破天荒的事,若是吃了,以后真不知還有沒有面目跪在菩薩跟前,想想之后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慣葷,廠臣請自便吧?!?/br> 他望著她,劍眉輕輕一蹙。 “臣記得上次席間便曾說過,公主早已還俗,豈可再行庵堂里那一套?何況臣聽聞佛家有三凈rou之說,食之無罪,公主如今便更不須計較了。” 高曖心中哭笑不得,她性子淡然,也不欲去跟他爭辯這三凈rou究竟作何解,再說被這魚香一引,腹中也著實有些饑了,于是伸手捏住那串魚,正要接過來,卻發(fā)覺他仍用力攥著,并沒收力。 她不由一怔,愕然抬眼便發(fā)現(xiàn)徐少卿臉色沉冷,森寒的目光正瞥向背后那片密林深處…… 第24章 意成牽 “廠臣……” “噓。” 高曖話剛出口,便被徐少卿伸手捂住了嘴巴。 漸漸的,從那密林深處似乎真的傳來了響動。 有人來了? 她登時渾身一緊,瞧他的神色似乎查知到來的并不是自己人。 可對頭怎么會找到這里來? 莫非那些東廠番役和翠兒他們已經(jīng)…… 一念及此,她那顆心都揪了起來,但隨即便見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自己站起身來,袍袖揮起一股勁風,將那堆篝火和架烤在上面的魚串盡數(shù)掃入潭水中,又伸手在青驄馬的后臀上拍了一下。 那馬倒像是甚有靈性的,并未嘶鳴,四蹄揚起,就朝林子的另一頭奔去。 徐少卿見它跑遠,仍沒說話,忽然伸手環(huán)在她腰際,反身一躍,落向潭心,腳下輕趕幾步,竟如飛燕般掠過水面,頃刻間就到了對岸處。 高曖腳尚未沾地,又被他摟著躥出幾丈遠,轉到崖邊一處矗立的巖石后隱藏了起來。 那巖石距背后的山崖只有區(qū)區(qū)不足三尺,十分狹窄,兩個人擠在里面,便幾乎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他擁著她,正面相對,隔著并不算厚重的衣衫緊緊貼在一起,彼此身上的溫熱隨著胸腹間的觸感源源不絕的傳遞而來。 最要命的是,他那只手仍按著她的嘴,微涼的指尖在臉頰上留下異樣的觸感,心頭明明緊著,卻又忍不住一陣陣的發(fā)熱。 她此時也覺察到危險正在逼近,當下不敢掙動,只好任由他抱著,可自己那雙手卻不知該往那里放,只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就這么顫巍巍的懸在那里,竟有些僵了。 徐少卿面色如常,只是眸中微微帶著一絲凝重,身子也稍稍向外斜著,顯然正在傾聽外頭的動靜。 果然沒過多久,林中的腳步踩踏聲便由小而大,變得清晰而嘈雜,聽上去來人應不在少數(shù)。 那些人漸漸到了近處,步點更加雜亂,似是正在到處搜尋著什么。 高曖心頭突地一跳。 這顯然不像是徐少卿手下那些東廠番役,而就是在找尋他們的蹤跡。 難道翠兒真的兇多吉少。 只聽不遠處有個聲音道:“這可奇了,方才明明望見這里有些煙火氣,怎么現(xiàn)下卻不見人?” 另一人道:“瞧瞧,這里還有未燒盡的柴禾,想是那閹賊耳目靈便,又甚是警覺,聽到響動就先逃了。” 又一人道:“不錯,這地摸著還燙手得緊,應該才走不久,這里林子密,馬走不快,何況那閹賊還帶著公主,肯定沒去遠,咱們快些追上去,截住他們?!?/br> 高曖越聽越驚,這次南下夷疆的事極其隱秘,徐少卿出身東廠,行事更是小心謹慎,這些人究竟是如何把底細查知得一清二楚的? 不過聽他們誤以為自己和徐少卿已走了,還是略略松了口氣。 可抬眼看徐少卿時,卻見他目光中寒氣森森,恍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唇角勾起的淺笑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聽遠處一個粗豪的聲音忽然道:“等等!那閹賊出了名的詭計多端,咱們可別輕易中了他的圈套。” “大哥,方才咱們可是聽到了馬蹄聲……” “蠢材!又不曾真見人走了,如何作得了準?若一個個都像你這般好糊弄,別說是人,恐怕連根毛都抓不著?!?/br> “那大哥的意思是?” “嘿嘿,你等難道沒聽說過‘燈下黑’的道理么?” 片刻靜默后,前一人便又道:“對,對,大哥說得極是,那閹賊jian猾得緊,說不定此刻就藏在附近,故意引咱們到別處追,可千萬莫上了他的惡當?!?/br> 此言一出,登時便有十幾個人跟著連連稱是。 只聽那粗豪的聲音又道:“弟兄們,咱們這次已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那閹賊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飛,大家都把招子放亮些,先從這四下里找,叫后頭跟進的兄弟朝前面追。太后她老人家已說了,擒住姓徐的閹賊,不管是死是活,一律賞金萬兩。嘿嘿,還有那公主,等老子樂呵完之后,你們人人有份。” 話音剛落,手下眾人便登時鼓噪起來,笑聲中充滿了邪猥之意。 高曖面色凝滯,怔怔不語。 太后娘娘? 她為什么要這般心狠手辣,難道就是因著和母妃當年的恩怨,所以便遷怒于自己,非要除之而后快? 心下黯然,轉念卻又覺得事有蹊蹺,倘若太后對自己真的恨之入骨,這十多年來有的是機會下手,為何要等到今日?更怪得的是,為何竟連徐少卿也想殺? 她隱隱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尋常,卻又理不清頭緒。 “公主無須煩惱,臣親自出手料理他們。” 那聲音近在耳畔,聽著仍是平靜舒緩,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沉冷,宛如深冬的刺骨寒風。 她霍然抬起頭,幾乎與此同時,就發(fā)覺環(huán)在腰間的臂膀也松了。 徐少卿并沒看她,那雙狹長的狐眸已瞧不出半分暖意,冷冽得嚇人。 “公主在此稍后,無論發(fā)生何事,都不要現(xiàn)身?!?/br> 言罷,眼眸輕輕一斂,猛地身子躥起,輕輕飄的躍上了頭頂?shù)纳绞?,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見了?/br> 高曖垂下頭,揪著襖裙的襟領,方才和他擠在這局促的巖縫間時還覺不妥,如今心中卻忽然空空的,沒了著落。 她定定神,索性背靠著凹凸不平的山巖,慢慢盤膝坐下來,雙目微闔,默默地誦起了《本愿功德經(jīng)》,為他祝禱祈福。 不及片刻,山巖背后便響起了刺耳的喊殺,還夾雜著一聲聲哀嚎和咒罵,但卻越來越遠,似是徐少卿引著追兵刻意繞開這里,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 那聲息漸去漸遠,高曖反倒覺得心跳得愈來愈快,怎么也定不下來,口中的梵文經(jīng)咒也自亂了。 她不由一驚,至少停了下來,連吁了幾口氣,卻仍是心慌意亂,如此情形,這么多年來還從未遇到過。 一切唯心造,平常心是道。 佛家早有名言,她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了掛礙,一旦如此,便再也不能參悟放下,萬事不縈于懷,注定要被這世間的人和事所擾。 此時,外頭已漸漸沒了聲息,山谷中似又恢復了平靜。 高曖暗自嘆了口氣,慢慢起了身,大著膽子探出頭去望了望,便見潭邊伏尸遍地,橫七豎八,而潭中還漂浮著好幾具,鮮血將本來清澈的潭水染作一片赤紅,觸目驚心。 她沒見過這猶如修羅場般的景象,只看得手腳發(fā)軟,胃里更是一陣翻騰,暗自念了句佛號,正想縮身回去,卻猛然間發(fā)現(xiàn)地上有具尸體正側眼看著自己。 她悚然一驚,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撞在山巖上,痛得口中一嘶,隨即想起那人應是尚未瞑目,自己只不過無意中與他對視了一眼罷了。 可那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見那人的唇角忽然向上挑起,沖自己呵呵而笑。 “只道那閹賊獨自跑了,卻原來是為了引開我們,保全你躲在這里。嘿嘿,幸虧老子多裝了這一會子,沒先頭走了?!?/br> 那漢子“噌”的翻身爬起,黑臉微微泛青,還帶著些許劫后余生的忐忑,但那雙盯著高曖的賊眼卻已亮了。 “嘿嘿嘿,那閹賊既然把公主殿下留在這里,便是與小人有緣。實話說吧,你們這次南下,一路設了無數(shù)埋伏,要的就是你與那閹賊的命,就算姓徐的手段高明,一路保你平安,回宮也是死路一條。與其那般,倒不如陪著小人回去逍遙快活,包保你不枉此生?!?/br> 那漢子舔著唇,褻猥而笑,一步步走上前來。 高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遇上這種事,只覺頭皮一陣發(fā)緊,手心里全是汗水。 若是被抓住了,定然無幸。到時失去的不僅是自己的名節(jié),更是大夏皇室的臉面,即便以命相贖也洗不清這天大的污點,而在史書和別人口中,自己也將是個被百般詆毀污蔑的人。 她不及細想,轉身便跑。 那漢子也發(fā)足追了上來,口中不停叫罵:“站住!再不站住,等老子爽快完便一刀結果了你這賤人,割了首級拿回去領賞,聽見沒有!” 高曖心中怕極,沒命的向前跑著,可她身子本就弱,漸漸雙腿酸軟,氣力不濟,勉強又堅持了幾步,終于腳下一松,撲倒在地。 膝肘處劇痛難當,碎石割破了手掌,鮮血淋漓。 她不肯認命,強撐著想支起身子,背后卻已傳來了那漢子猥瑣的笑聲。 “嘿嘿,以為能跑出老子的手掌心么?勸你乖乖聽話,省得零碎受苦?!?/br> 回過頭,見對方獰笑著伸手向自己抓來,她不由萬念俱灰。 卻不料一道寒光猛地從背后繞出,在那漢子喉間“嗖”的劃過…… 第25章 星月天 鮮血狂涌,噴濺在高曖的頸側和襖裙前襟上。 面前那漢子雙眼圓睜,唇角猶帶著笑,幾乎哼也沒哼便向側旁軟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