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他頓了一下,又續(xù)道:“賊眾突然攻城,實是始料未及,呆會兒城頭交戰(zhàn)兇險,若是廠公大人有什么閃失,下官可是萬死莫恕。所以……還請廠公大人與下官同去驛站,或是去府衙中商議退敵之策為上?!?/br> 徐少卿聽完,忽然仰天一笑。 “本督若沒記錯的話,昨日葉知府曾說過,前次夷人攻打城池,是你親自帥守軍鄉(xiāng)勇?lián)敉说模艄嫒绱?,這份忠勇凜然之氣實是令人欽佩。今日本督哪兒也不去,便在這城頭看葉知府如何大顯身手,擊退這幫夷人。” “這……這……” 葉重秋灰著臉,不自禁地轉頭瞥了一眼遠處黑云壓境般的夷疆大軍,面色不由僵得更加厲害了。 “廠公大人明鑒,下官絕非虛言謊報,前次陵川被圍,事前已得到消息,下官尚可從容準備,又請調了臨近衛(wèi)所的援兵,夷人見破城無望,便自退去了。今次他們卻是突然而來,竟沒半分預兆,光這正門的兵力比前番就多了三倍有余,眼下城中兵力不足,亦無援軍,這……” “如此說來,葉知府便是沒有退敵之策了?” “呃,既然廠公大人在此,下官自然要遵奉號令,但憑驅策?!?/br> 徐少卿瞥過眼來,挑眉一哂:“這話說了一圈,卻又推到本督身上了,葉知府這算盤打得可真響得緊。也罷,我只問你一句話,若今日無幸,城子破了,你當如何?” 這話像含著利刃刺來,葉重秋不由縮了縮身子,灰著臉憋了半天,才拱手顫聲道:“回廠公大人,若……若果真如此,下官也只有遵照朝廷法度,自盡以全臣節(jié)?!?/br> “好,將有必死之心,則士無貪生之念,本督要的就是你這句話?!?/br> 徐少卿袍袖一抖,霍然起身,提高聲音冷然道:“你即刻傳令下去,全城男丁一律集合起來,上城聚守,所有銃炮、鉛藥、滾木礌石全部集中在正門,分守軍一部,加強另外三門防御,另留一部機動,以作應援。府衙差役巡視城內,安撫百姓,同時嚴防jian細混入,另外組織女子準備燈火飲食,以防夜戰(zhàn)?!?/br> 分撥已定,城上官兵無不凜然,卻見他上前兩步,來到葉重秋身旁。 “本督已派人出城,火速前往臨近衛(wèi)所搬取援兵,但愿葉知府能堅持到那一刻,莫叫項上人頭提早搬了家?!?/br> 葉重秋額上汗如雨下,連聲答應著,正要下去傳令,卻聽城外傳來“錚錚錚”的鐘磬之聲。 眾人愕然望去,就見夷疆大軍竟自后隊改前,徐徐退去了。 這下大出意料之外,令人難以置信,可見那幫夷人漸去漸遠,不像使詐,守城軍將這才松了口氣,高聲歡呼起來,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之情。 徐少卿立在城頭,雙眉愈鎖愈緊。 興師動眾,浩浩蕩蕩地佯裝攻城,卻連一兵一卒也沒動,便突然退去了,這其中藏著什么緣由? “督主!” 一名褐衫小帽的番役從城下急匆匆地奔上來,撥開眾人,湊到近前,神色慌張地附耳道:“稟督主,云和公主車駕方才半路被襲,大檔頭身中六刀身亡,公主下落不明!” …… 車輪“吱嘎”作響,搖晃著前行,不知去往哪里。 眼前漆黑一片,左右被人挾持著,心頭砰跳不止,卻不敢稍有掙動。 那片殷紅的血色縈在腦海中化不開,仿佛沉淀了似的。 除此之外,腦中便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沒去想那些人是誰,為什么會突然劫持自己,心中只是驚駭。 堪堪也不知顛簸了多久,那車駕終于停了下來。 蒙在臉上的黑布被揭去,融暖的日光一照,眼前不由陣陣發(fā)昏。 高曖雙臂仍被架著,垂首閉目了片刻,才重又睜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恢宏壯闊,但卻與中土風格大異的城池,背靠大山而建,城樓的匾額上豎寫著“陽苴”二字。 城門邊立著兩排腰挎長刀,袒著上身的健壯武士,此外還有幾名衣著艷麗,渾身佩滿銀飾的異裝女子,擁著一頂竹制的乘輿立在旁邊。 莫非這里就是夷疆人的城池? 高曖心中暗自驚訝,還沒等看個仔細,一眾異裝女子便圍上前來,口中咿咿呀呀地說著俚語。 她茫然不知所措,隨即就被扶入那竹制的乘輿中坐好。 四名頭裹黑巾,身穿敞懷短衣的健碩男子提桿而起,抬著便從正門而入。 那竹輿顫巍巍的抖著,一刻也不停,高曖只好緊緊抓著兩邊的扶手,才穩(wěn)住身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入城之后,迎面便是一條寬闊的大道,遠處可見半山坡上樓閣森森,異常醒目,像是宮城殿宇。 而道路兩旁的房屋仍是那般怪異,一色的上下兩層,三面合圍的院落,乍看上去飛檐挑角的與中原規(guī)制相似,仔細一瞧卻又大相徑庭,總之是透著那么些許難以捉摸的味道。 她不懂這些人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也不敢開口,只好這般默默地任由他們簇擁著沿正街一路來到山坡下,拾寬大的青石板臺階而上,直抵殿宇正門,又過了兩進院子,直接被抬進了后面的一處偏殿。 那偏殿并不算大,里面卻黑沉沉的,兩邊各用石塊虛架起篝火。 幾名夷女不由分說,剛一進門便上前將高曖身上的衣衫襖裙盡數(shù)剝了,扶到后面沐浴,而后換了套花哨不堪的怪異服飾,對鏡一照,已儼然變作了南陲夷女打扮,哪還有半分中原女子的模樣。 她瞧著自己“衣不蔽體”,領口、手臂和小腿大片都露了出來,不禁羞赧難當,那渾身上下數(shù)不清的銀飾更是沉甸甸的,只壓得脖頸酸麻,好不難受。 可那些夷女卻圍著她左瞧右看,嘰嘰咋咋,甚至撫掌嬉笑,像是在贊她這副打扮好看。 雖說心中不喜,可這會兒她也覺出這些人將自己搶來此處,似乎并不像心存惡意的樣子。 高曖稍稍放下心來,正尋思著是否該出言相詢,那幾名夷女卻擺上些瓜果吃食,便盡數(shù)離去了。 她冷蕭蕭的坐在那里,卻也沒有食欲,只是發(fā)呆,心緒牽著才離開不久的陵川城。 那時戰(zhàn)事正緊,也不知此刻怎樣了? 想起徐少卿,心頭便是一緊,又似沉沉地壓著,怎么也擱不下。 若是打退了那些夷人,這時會不會已經知道她不見了,又會不會即刻來找她? 一轉念,忽又想到莫非夷人將自己捉來,就是暗中探聽到了消息,準備以此為要挾,逼迫邊鎮(zhèn)守軍投鼠忌器? 若真是這般,自己又該當如何自處? 想著想著,不禁越來越是煩亂,誦了遍經文也毫無效驗,竟自呆了…… 一晃眼,便過了兩日工夫。 中間并無任何異狀,那些夷女每日按時送來茶水飲食,還幫她沐浴更衣,但每次又都匆匆離去,只留兩人在外間守著。 高曖也忍不住問過幾句,可她們像是聽不懂中原話,只是笑著服侍,卻閉口不言。 這日又試了一次無用后,她索性不再去想了。 與其這般胡亂猜疑,倒不如及早有個準備,省得到時舉棋不定。 垂眼掃過妝臺,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根清晨剛拆下的銀簪上,伸手拈起來瞧瞧,見那簪頭尖細,在日光下閃著寒涼的光,抿唇輕輕一笑,暗自下了決心。 “公主若是如此打算,臣這廂還有何面目回去面圣?” 正想著該當把東西收在何處,那冷凜的聲音卻忽然在背后響起。 她渾身一顫,不自禁地轉過頭去,便見徐少卿立在窗子旁邊,竟也換了一套夷人男子的服飾,黑色的裹巾掩住了頭上的發(fā)髻,半臂小甲套在身上略顯窄了些,衣襟敞開著,露出那白皙精致,肌理分明的胸膛。 往??磿r,都是裹在衣衫內,現(xiàn)下這樣子卻是頭一回見。 她本來滿是驚愕,此時卻赧然垂首,跟著便發(fā)覺自己其實也跟他差不多,什么中原的禮教規(guī)矩,婦顏婦容全都做了古,不由一陣窘迫。 “廠臣……” 她愣了愣,剛開了口,忽又覺得聲音有些大,怕被人聽到,急忙掩了口,警惕地朝外頭瞥了瞥,不見有異,這才稍稍安了心。 “廠臣怎會找到這里來的?” “臣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怕是真該領罪了?!?/br> 他說著走近兩步,與她對面望著。 許是來時走得急,他此刻肩頭和胸口滲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在日光映下,竟讓那玉白的肌膚顯出幾分晶瑩之感。 再加上那換了衣衫卻也不曾散去的伽南香味道,被體氣一蒸,愈發(fā)顯得氤氳撩人…… 高曖只覺腦中昏沉沉的亂著,不知該說什么,外間卻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第29章 茶花繡 那腳步聲又輕又快,這幾天來再熟悉不過,一聽便是那些夷女來了。 高曖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沖徐少卿連使眼色,讓他快些回避。 卻不想他竟不退反進,又跨上一步,貼到自己身側,玉白的面孔忽地俯下,湊到了耳旁。 “你做什么?” 她不由著了慌,低低地驚呼著,顰眉暗想,這人明明是個奴婢家,怎的老是沒個上下,都這般情勢了,還是如此毫無顧忌。 別開頭,身子向后撤,他卻手一伸,攔個正著,又附耳湊了上來。 “夷疆之亂的內情,臣這兩日查出些眉目,已有了定計,還望公主在內側應,助臣一臂之力,稍后若有人傳見,便如此這般說……” 高曖訥訥聽完,驚詫不已,還未盡了然,徐少卿卻已松了手,腳下一縱,躥出了窗外,眨眼間便消失得無隱無蹤。 若不是鼻間還殘著伽南香的味道,耳畔仍隱隱可聞那話語清越的余韻,她甚至覺得他從未來過,方才不過是一場虛迷的幻夢。 而幾乎就在他離去的那一刻,幾名夷女不經通傳就直接走了進來。 她輕輕吁了口氣,心中慶幸徐少卿拿捏得分毫不差,若換作是旁人,只怕早就被知覺了。 幾名夷女看著她,仍舊抿嘴而笑,也不知暗自想些什么,上前幫她又換了套衣衫,將那些大件小件的銀飾精心配好,便扶著向外走。 眼看一步步經正廳出了門,高曖心頭更是疑惑,不知這是要去哪里。 但一轉念,便想起徐少卿最后臨走時的言語,似是在有意提點自己,當下定定神,暗自回想著那些話。 就這么半扶半推著被帶到前面的正殿,又換作另幾名從未見過的夷女引著入內,到了左進的一間廳堂。 那屋子雕梁畫棟,異常精致,倒頗有幾分中原神韻,只是金器太多,一片黃燦燦的,再加上香爐里飄出的那縷縷熏香,更讓這里顯出幾分沉糜之氣。 靠西墻正中的位子上,端坐著一名穿夷裝的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年紀。 高曖只瞧了一眼,目光便像定住了似的,再也游移不開。 蒼白瘦削的面龐,眉目清秀如水,依稀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尤其眼神中那一抹沉沉的憂色,更讓她愈發(fā)覺得親近,仿佛不是初見,而是早已相識。 那少年瞧見她的一刻也怔住了,心中似是同有此感,卻又不敢言語,過了半晌,才帶著幾分懼意的將目光轉向一旁。 高曖胸中一直砰跳著,心神全都聚在那少年身上,全沒留意到其他的事,此時瞥眼瞧去,才見他座旁原來還站著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公主既然來了,為何行禮不拜見我們大舍詔啊?” 那中年人挑著兩條垂眉,說的竟是中原話,但語音不正,讓那帶著些沙啞的聲調顯得陰測測的,聽在耳中極不舒服。 雖只是片刻工夫,但高曖也已從中瞧出了些端倪,當下念著徐少卿的叮囑,略想了想,便橫過一眼,不緊不慢道:“這位大人如何稱呼?敢問’大舍詔’又是誰?” 這話帶著幾分明知故問的意味,那人臉上登時一變,沉聲道:“‘大舍詔’便是你們中原人說的王!在下仇率尹,是大舍詔欽封的清平九贊官,總管軍政民事?!毖粤T學著中原禮節(jié),微一拱手,神態(tài)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