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高曖臉上一滯,手上捏著半塊茶點頓在那兒,眼中滿是茫然不解。 “兄弟?我何來什么兄弟?廠臣莫不是……” 她瞧著他那副冷凜凜的樣子,話又咽了回去。 徐少卿低手擱了茶杯,目光炯炯,果然沒半分說笑的意思。 “這事非同小可,公主千萬想清楚些再答臣?!?/br>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先前說有話說,現(xiàn)下卻又提起什么“兄弟”來,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 回想這十多年,大頭都在庵堂里,那時節(jié)日子千篇一律,能記著的事,還不如這幾月多。 至于幼時在宮里,日子太短,早已記不清許多,但母妃膝下只有她一人是確然無疑的。 莫非離宮時,母妃又有了身孕? 她記不起,也無從知曉,想來想去仍是沒個頭緒,忍不住問:“廠臣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臣早也料想公主那時年紀尚幼,不知個詳細?!?/br> 他撩著袖子提起茶壺,給她的盞中添了些水,復(fù)又輕嘆道:“此事臣也是剛剛得知個大概,確不確的也沒個準(zhǔn)信兒,本不該讓公主憂心,只是其中牽涉重大,若不及早讓公主有個準(zhǔn)備,便是臣的罪過。” 她從這話頭里嗅出了不安的味道,不自禁地側(cè)過身來,與他相對著。 “臣這里有幾句話,說出來供公主參詳。據(jù)臣所知,宮中內(nèi)檔確有記載,先帝駕崩的那年曾巡幸東南,慕貴妃伴駕,途中身懷龍種。先帝殯天三月后,貴妃娘娘才產(chǎn)下皇子,然而卻是個死胎。那時因公主也已奉旨去弘慈庵禮佛,后宮便算她無所出,賜與先帝殉節(jié)?!?/br> 高曖口唇微張,隨即又咬唇將話頭咽了下去。 對她而言,這事可算是石破天驚,原來自己竟真有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可是既然他知道那可憐的孩子一出生便離了人世,為何卻還來問她? 她只覺一頭霧水,可轉(zhuǎn)念想想,似是又從那話中悟出了什么,只是那念頭太過匪夷所思,實在不敢往深處去想。 徐少卿像潤喉似的又抿了口茶,冷凜的目光卻瞥著門外。 “公主的兄弟便是大夏的宗室血脈,臣說句大膽的話,若當(dāng)真早夭了,雖說是損了一分江山氣運,可也是命中之?dāng)?shù),然而倘若不是這般……” “廠臣可是聽說了什么?” 她沖口一問,連手也抖著,心中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他瞧著她那來興勁兒,不由暗嘆,到底是吃齋念佛長大的,心頭寬,全然看不出這其中的深淺。 看來,話還須再點透些。 “公主許是忘了,那孩子雖是皇子,可也跟公主一樣,流著夷人的血脈,身份特殊,倘或他此刻已長成少年,又身在夷疆,被些別有用心之人慫恿,公主以為后果將會如何?” 高曖悚然一驚,半晌怔怔不語,腦海中反復(fù)品著他這幾句話,越想越覺心驚rou跳。 “廠臣的意思莫非是……這回夷疆之亂便是因著他?” 他狐眸中閃過一絲嘉許。 到底還是個通透人,稍稍多費些口舌,便也點醒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夷疆既是出了亂子,朝廷絕不會坐視不管,就算眼下支應(yīng)不開,早晚也會騰出手來。到時天兵一至,齠齔不留。倘若查證那叛首與慕妃娘娘和公主有所牽連的話,屆時獲罪的可就不是他一人了。” 這幾句話如同洪鐘大呂,她只覺雙耳嗡嗡作響,恍惚了片刻,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仍有些難以置信。 “廠臣,你可能確信……那孩子就在夷疆么?” “其實臣今日要公主來,便是為此?!?/br> 他將面前的茶盞向旁邊拂了拂,手搭在桌子上,微微湊近了些:“臣之前說了,這事也是剛剛得著信兒,不明真?zhèn)?,但夷人這次作亂,卻推了個少年為首,卻是確鑿無疑??僧?dāng)年小皇子早夭是宮中明文所載,定了案的,如今怎又憑白冒出一個來?這其中定有原由?!?/br> 她心中也自為這個納罕,聽他這么一說,不由更是奇了。 “廠臣這話莫非是說,有人故意這般做,為的就是……” 話剛出口,卻被他突然截住話頭道:“臣什么也沒說,無非是給公主提個醒,雖說這次南下夷疆是奉了圣命,但如今情況有變,便先不用急,索性在這陵川城內(nèi)多將歇幾日,待臣把那頭都摸清了,再拿個章程出來,與公主參詳,可好?” 他表面上說得輕描淡寫,實則更顯得這事處處透著兇險,若別人處心積慮害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通世事,自來也沒什么主張,如今還是要靠他。 回眼看過去,見那雙眸子不知何時又斂去了寒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色,又似乎蘊著些別的意味。 她雖是有些懵懂,卻也知道這世間萬物都有緣法,樣樣抬不過個理字,怎的到他這里,就全然不同,變得難以捉摸了呢? 高曖忍不住想,假若皇兄沒有降詔讓自己回宮,該當(dāng)這輩子也見不到眼前這個人才對,莫非就為那陰差陽錯的一晤面,便叫他惹上了心田,從此把一切都改變了。 若這真是緣,天意又應(yīng)在何處? “廠臣,我有句話想問,不知能否誠心相告?!彼j釀了半天,終于說了出來。 “公主請問,臣知無不言。” 徐少卿答得恭敬,纖長的手指拈著茶杯蓋,又在閑雅至極地輕拂著盞中的沫子。 這模樣讓她微覺心慌,瞧不出有幾分真心實意,想了想還是問道:“云和不過是個閑廢的人,咱們又素不相識,廠臣為何如此費心,處處幫襯著我?” 他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再木訥的人,總也有幾分死心思,何況本就不是個蠢人,這話早晚會問出來。 輕輕擱了茶盞,眼望著窗外,悠然道:“臣祖上原是在冊的淘金戶,大夏開國兩百年,這天下的礦都叫官家占了,想淘也沒個去處,要活命就只有務(wù)農(nóng)為生??沙⒍ㄏ碌膽艏牟坏?,金子照樣得交,于是便只能收了莊稼,打了糧食,賤賣了,再換成金交與官府。遇上年成好,交了課金興許還能勉強糊口,若是遭了災(zāi),便只能逃荒,越逃越窮,越窮越逃,幾輩子下來就不知到了哪里……” 她見他答非所問,突然敘敘的說起往事,更是奇怪,可聽他用平淡的話語說著諸般慘事,卻是聞所未聞,不由又為之吸引。 只聽他繼續(xù)道:“那年家鄉(xiāng)發(fā)了大水,烏泱泱的決堤而來,不知死了多少人。家里房也毀了,田也淹了,可東家的租子和官府的課金照樣要交,娘和jiejie逃不動,都餓死了,爹帶著我一路乞討到了京城,自己也不成了。臣那時才只五六歲,哭得死去活來,偏巧碰上個人,愿出棺材錢把爹葬了,只讓我跟他走,臣便這么稀里糊涂進了宮?!?/br> 說到這里,他聲音也沉了下去,眼神中少有的含著愁苦,仿佛又回想起了當(dāng)年的凄然無助。 高曖從沒聽過這等人倫慘事,卻也被觸動了心弦,原先只道自己是個可憐人,如今和他一比,簡直是云泥之別,不值一提了。 “廠臣莫要難過,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如今你身居高位,也足以告慰父母和長姐在天之靈。” 徐少卿緩緩搖頭,沉沉地笑道:“公主誤會了,臣并不是覺得難過,只是想想從前,覺得恍如隔世,現(xiàn)下這些都不像是真的。人這一輩子,興許只有遭逢大難,把苦都吃盡了,才能否極泰來。” 他說著,又轉(zhuǎn)向她,余盡的笑意中帶著幾分別樣的意味。 “那日奉旨去弘慈庵,臣一見公主的面,不知怎的便想起當(dāng)年的自己,雖未曾謀面,但心中不自禁的便當(dāng)做舊相識一般貼近幾分,事事都想周全些?!?/br> 這幾句話說得言辭懇切,高曖不由心中感動,想酬謝兩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卻自顧自地又續(xù)道:“恕臣直言,公主是敬佛之人,這忍氣高了,爭氣便嫌不足,為人處世切不可如此,有一分便爭一分,臣本是個將死之人,沒料著會有好日子過,如今在奴婢里卻也算是出人頭地。所以臣勸公主,善思慎行,多多為自己打算,臣自會一如既往的幫襯著?!?/br> 她不由暗暗苦笑,自己這隨遇而安的悶性只怕一輩子也改不了,善思慎行,也不過是為了過些平靜的日子,要像他說得那般為自己謀劃,可真不知該怎么好了。 不過聽了他這番言語,倒也解了個心結(jié),不禁心中一暢。 徐少卿把這樣兒都瞧在眼里,卻也沒說破,端起茶盞正自品著,樓下街市卻突然哄鬧起來。 “公主安坐,臣去瞧瞧?!?/br> 他起身來到窗口向下張望,便見那街市雞飛狗跳,人人爭相奔逃,早已亂作一團。 “廠臣,出了何事?”高曖自然也聽到了異動,站了起來。 他劍眉一蹙,正要說話,卻聽門口有人叫了聲“督主”。 那冗髯檔頭隨即神色匆匆地跨了進來,先向高曖行了一禮,便湊到徐少卿身旁,剛想附耳過去,便聽他冷然問:“外頭出了何事?” 那檔頭微微一愣,只好拱手道:“稟督主,陵川知府葉重秋請督主即刻回驛館……” 頓了頓,又湊近些低聲續(xù)道:“夷人大軍已從三面圍城而來,前鋒距這里已不足五里了!” 徐少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寒意重現(xiàn),冷然一笑:“回驛館?呵,叫人即刻去回話,就說本督在陵川城正門上等著他,若一刻工夫還未到,本督便請出王命令牌,將他就地正法?!?/br> “屬下遵命?!?/br> “回來,你先親自護送公主回驛館,該怎么用心護著,不用本督交代吧?” “督主放心,屬下明白?!?/br> 徐少卿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高曖,拱手道:“事出突然,請公主即刻回驛館,千萬不可外出,待那頭事畢,臣便即刻回去?!?/br> 她見他冷凜的臉上帶著些剛毅和決然,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才微微頷首:“廠臣一切小心,云和靜候佳音?!?/br> 柔糯的語聲傳入耳中,像是溫暖的叮嚀,他心中泰然,緊蹙的眉頭也隨之舒展開了。 他慨然一笑,隨即向后躍起,如離弦之箭從窗口躥出,輕飄飄地落在街對面的屋檐上,又像靈貓般朝南城正門奔去。 高曖目送他輕捷矯健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心中帶著幾分牽掛和悵然,輕輕嘆了口氣,這才轉(zhuǎn)身下了樓。 那檔頭備好了車駕,恭敬地服侍她上去坐好,自己親自駕車折轉(zhuǎn)向北,直奔驛館而去。 此時街市比方才更加亂了,哭喊聲,慘叫聲,沖撞聲,呵斥聲……不絕于耳,恍如修羅地獄,所幸那檔頭驅(qū)車倒是飛快,片刻也沒停留。 高曖坐在車內(nèi),雙手合十,閉了雙目,口中默誦著經(jīng)文。 不知怎的,她這次竟沒有亂,經(jīng)文也誦得順暢通達,只覺心中一片澄明,萬事不縈于懷,仿佛身處這紛亂之中,反而覺得超脫。 車子一路前行,忽然左拐,轉(zhuǎn)入一條巷子。 外頭嘈雜的聲音漸漸小了,想是此處僻靜,往來無人。 那檔頭揚鞭催馬,口中叫道:“公主莫急,這里路近,前方不遠便到驛館?!?/br> 他話音未落,外面便“呼呼”風(fēng)響。 高曖心中一沉,就聽“鏘鏘”的金石相交聲傳來,幾柄鋼刀隨即穿進車內(nèi),殷紅的鮮血瞬間染紅了簾布…… 第28章 相見歡 酷日方中,恍然間竟有了入夏之感。 灼灼熱浪噴吐在城墻的跑馬道上,炙烤著那一張張驚懼不定的面孔。 背靠城樓的重檐下,一襲書生裝扮的徐少卿端坐在圈椅中,目光沉沉地遙望著城下那一片旌旗漫卷,綿延數(shù)里的浩大軍陣。 那中軍陣內(nèi),果然有個騎跨戰(zhàn)象的年輕身影,遠遠的看不清面目,但瞧著也不過就是十來歲年紀。 該來的終歸要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許是有人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身穿緋色白鷴補服的葉重秋領(lǐng)著幾名守將官員踩著石階匆匆登上城樓,趨步來到近前,躬身道:“廠公大人,下官葉重秋奉召前來?!?/br> “葉知府腿腳還算靈便,果然沒誤了本督定的一刻期限?!?/br> 徐少卿微微冷笑,卻沒看他,那雙狐眸仍盯著城下的動靜。 葉重秋呵著腰,小心翼翼道:“廠公大人是朝廷上差,下官只有一顆腦袋,怎敢不奉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