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其實她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反倒是遠在夷疆的那個孩子讓她心急如焚。 倘若他真的被發(fā)現(xiàn)了,結果將是怎樣? 一念及此,高曖便覺那顆心猛地被揪緊,膽戰(zhàn)心驚,坐臥不寧。 入宮這數(shù)月以來,即便是那次深陷敵城,也從沒讓她如此恐慌焦慮過。 現(xiàn)下該如何是好? 她實在沒了主意,不由得便想起了徐少卿。 只要那個人在身邊,即便是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卻能讓她覺得安心,至少不像現(xiàn)下這般彷徨無計。 一路煩亂著,不久便來到了清寧宮。 高曖下了轎子,沉沉地踩著臺階向上走,將到殿門時,卻見引路的內侍忽然頓住了腳,轉了個身,諂聲道:“奴婢見過督主大人!” 第39章 喚胭蘿 那一聲“督主”如同平地驚雷,穿透了籠在心頭的重重陰霾。 霎時間將高曖從沉郁中驚醒了過來。 側頭看時,便見那曳撒飄飄的身影由遠而近。 高曖驀地里一陣欣喜,方才還念著他,沒想到這一刻便遇上了,難不成是菩薩顯靈,偏就成全了她的念頭? 正這般想著,那身影卻忽然頓住腳,在相距四五步遠的地方站定了。 “臣徐少卿,見過公主殿下?!?/br> 他打躬說著場面話,語聲也是平平的,不起半分波瀾。 這副早已生疏的正經樣讓高曖有些不慣,只覺那滿腔的悸動憑空滯了一下,隨即便想到他是顧念著此刻的場合,當下便也端著身架,點頭應了聲:“廠臣免禮?!?/br> 說話時,偷眼看過去,見他稱謝直起身,面上仍是波瀾不驚,但眸中那點挑惹的笑意自己卻瞧得再分明不過了。 她只覺耳垂微微一熱,趕忙定定神,心中卻耐不住,急欲讓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惶急無助,想了想,便又故意問道:“廠臣今日沒有公事么?怎的一早也到這里來了?” 徐少卿拱拱手道:“今日正是太后娘娘召見,臣不敢耽擱,所以一早便趕來了?!?/br> 說著便又順手朝殿門一比:“公主請?!?/br> 那引路的內侍甚是乖覺,也不多言,當即識趣地讓到旁邊,交由他領著高曖進了清寧宮。 高曖見他不著行跡地支開那內侍,心頭一寬,待離得遠了,廊間又四下無人,終于忍不住湊近低聲問:“廠臣可也聽說了么?” “聽說什么?” 他腳下不停,步子邁的卻故意緩了些。 她沒留意,只瞧見那雙狐眸中那點笑意更甚,纖薄的唇角也微微挑了起來,似是明明知道自己所指的是什么,卻渾沒將自己急迫的樣子瞧在眼里。 都火燒眉毛了,這人怎么還是不溫不火,一派云淡風輕的? 她心念著弟弟的安危,連常年修持得來的清靜之心都亂了,便咬著唇,有些幽怨地道:“廠臣耳目明達,定然知道我說的是宮中近日的傳言,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公主這可是冤枉臣了,臣是奴婢,就算猜到了,也須謹慎些,不好妄猜主子的意思不是,怎么能叫明知故問呢?” 連那諸般逾禮言行都做了,居然還能坦然說出什么“須得謹慎些”的話來,方才那一本正經的樣兒果然是假裝的,這會子只會惹人羞惱。 她不由垂下頭,暗地里替他臉紅。 卻不料他俯下頭來,貼在耳畔又道:“再說臣也算不得耳目明達,若不然怎會連公主的乳名叫做胭蘿都不知曉呢?” “你……” 高曖頓足瞪了他一眼,隨即便覺失態(tài),退開半步,忿忿的不去理他。 徐少卿垂眼瞧著她那嗔中帶羞的模樣,似是并沒聽出自己方才那話中的真意,不覺有些憾然,便又輕吁了口氣,幽幽嘆道:“嬌香淡染胭脂雪,翠竹千尋上薜蘿,真是好名字!唉,只可惜臣這輩子沒福叫上一聲了?!?/br> 這話簡直石破天驚,她愕然望著他,像是驚呆了。 胭蘿是她的乳名,兒時被母妃在口中輕輕喚著,心頭只覺說不出的平安喜樂,此后十幾年,這名字隨著母妃的離世而隱沒在時光里,直到三哥重新叫起它,但卻只是喚醒了那段塵封的記憶,徒染傷懷,實則卻無甚所感。 如今,這名字又被他知曉了…… 他,真能叫得么? 高曖腦中亂成一團,怔怔地望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連手腳都酥軟了,只覺稍稍動一動那念頭,心就像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似的。 他卻在笑,笑得促狹,笑得歡漾,笑得含情,笑得魅惑,笑得讓她更不知所措…… “廠臣,你……” 正在這時,徐少卿忽然身子一仰,臉上的笑容隨即斂去,又恢復了那副冷凜的樣子。 她正自奇怪,卻忽然聽到一陣虛緩的腳步聲傳來,不多時,便見一名手持拂塵的內侍轉過廊角,徑直來到近前,拱手道:“口傳太后娘娘懿旨,今日慈躬尚安,無須侍疾,公主殿下請回吧?!?/br> 他說著便又轉向徐少卿,諂聲道:“太后娘娘召見,督主大人請隨奴婢來。” 高曖訝然,“請回”的意思便是讓她自回北五所去,可滿腹急迫之言卻連半句也沒說,這卻要等到什么時候? “本督突然記起有件要事須得吩咐,你去殿外叫人來?!?/br> “是?!?/br> 那內侍躬身領命而去。 徐少卿目光緊隨著他,忽然俯首低聲道:“公主在外稍待,臣片刻便來?!?/br> 他話音剛落,那內侍便已帶人朝這邊來了。 高曖會意地點點頭,輕移蓮步,默然無語的去了。 徐少卿望著那纖細柔美的背影,輕嘆了一聲,見手下的檔頭躬身近前,耳語幾句,便隨那內侍徑直到了寢殿。 他立在朱漆雕花拱門下,正要跪拜,內中卻轉出一名宮女,蹲身行禮道:“太后娘娘讓徐秉筆不必多禮了,請入內敘話?!毖粤T,卻偷眼覷他。 徐少卿正正衣冠,撩簾而入,便見那軟榻上的身影正襟危坐,渾不似病重的樣子。 “臣徐少卿,拜見太后娘娘?!?/br> 顧太后沉著臉,唇角卻硬抬出一絲笑意,點頭道:“徐秉筆倒是來得快?!?/br> “臣剛好被兩件要務纏身,累及太后娘娘久等,還請恕罪。”他滴水不漏的答著,臉上也是波瀾不驚。 顧太后盯著他瞧了半晌,這才垂下眼,手托茶盞慢慢拂著。 “徐秉筆兼著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確是個大忙人,哀家這里也就長話短說,不繞圈子了?!?/br> 徐少卿拱手道:“太后娘娘請吩咐。” “那好,哀家便直說了,昶兒上表請求返回封地,哀家這頭病還未痊愈,正須他朝夕在旁看顧,可勸了幾次,這孩子卻像心意已決了。哀家問過皇上,不料卻是祖宗成法那套說辭,全然不顧哀家這身子。所以么……哀家是想,勞煩徐秉筆再跟皇上進進言,讓昶兒再多留些時日,好歹過了中元祭祖大典。” 顧太后說完,呷了口茶,便拿眼去瞄他神色。 徐少卿略頓了頓,便躬身道:“臣謹遵懿旨,定當竭盡全力?!?/br> 顧太后滿意地笑了笑:“徐秉筆果然是深體上意,哀家回頭定叫皇上賞你。行了,你去吧?!?/br> 言罷,便慵懶地朝軟榻上一靠。 徐少卿拜辭而去,剛出寢殿便大步流星,風一般穿過廊間。 出了清寧宮,正要去找高曖,卻猛然見階下停著一具八臺錦轎。 他神色一變,當即屈步向那轎子奔了過去。 第40章 聲聲慢 巃氣森然,恍如重云壓頂,蟠山際地。 單單只是靠近些,便覺一股迫人之勢撲面而來,忍不住心生寒意。 徐少卿劍眉微蹙,快步來到轎旁,微微吁了口氣,斂著聲氣道:“恭迎干爹。” 旁邊的內侍弓著身子,撩起棗紅色的蠶錦轎簾,里面赤色袍服的身影便遲遲的探了出來。 徐少卿躬身一抬手,搭引著那人緩步走下轎,立刻便有內侍上前撐傘遮陽。 他抬眼輕挑,見那張皺紋滿布,深如刀刻的臉上依舊帶著似僵似弛的笑意,發(fā)眉像是又花白了些,干枯的身子也更加瘦了,使那件寬大的赤紅色錦袍空蕩蕩的垂著,但卻將胸前的繡金坐蟒襯得愈發(fā)猙獰鮮目。 “這幾日兒子沒去探視,不知干爹身子可好些了么?” 那人嘆然一笑,cao著如枯木相挫般干澀的語聲道:“唉,我這病,別人不知,難道你還不清楚?拖拖拉拉的,延了這么多年,何曾有個了?。窟@兩日悶熱的厲害,胸口又開始疼了?!毖粤T,便舉著帕子掩住口,大咳了起來。 徐少卿空著掌心替他輕拍后背,皺眉關切問:“怎么又咳得這般厲害?上次我從夷疆特意帶回的方子和藥,干爹可曾用了么?” 那人又咳了好一陣,終于將堵在喉中的痰吐在帕子里,面色方才由青轉白,喘息著順了順氣,擺手嘆道:“也就只有卿兒你,一頭擔著公事,一頭還惦記著我。唉……只可惜碰上我這老病根子,就算真是什么良方靈藥,只怕最后也是石沉大海,沒半點效驗?!?/br> 他搖頭頓了頓,便岔開話道:“罷了,不提這個。這兩年你替我兼著司禮監(jiān)批紅的差事,一手還要領著東廠,著實是辛苦,不過人也愈發(fā)精進了。干爹這輩子閱人無數(shù),宮里幾十年待下來,當真成才的,也就是卿兒你一個。我老了,有你頂上來,這心也就安了。”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謬贊,兒子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不過學了些皮毛,暫時幫干爹管著印,實則每日都惶恐的緊,就盼著你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回司禮監(jiān)來,也好日日對兒子耳提面命,再多加訓導?!?/br> 那人像是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卻沒說話,邁著有些虛浮的步子,朝臺階走去。 徐少卿隨著他,一路穩(wěn)穩(wěn)扶著。 兩旁的內侍紛紛躬身下去,口呼“老祖宗”。 “卿兒,我聽聞你上次去夷疆幾番遇險,云和公主也差點命殞途中,全賴你一力護持,籌思周密,最后才平定了那場禍亂,當真是不易啊?!?/br> 那人忽然提起這話,徐少卿眼中一凜,旋即恢復如常,躬身應道:“兒子是奉了皇命,擔著正使的職責,自然要忠君之事,為陛下分憂,全力護著公主周全,不辱使命?!?/br> 那人一步一挪地踩著石階而上,干著嗓子道:“這話是不錯,可干爹當年跟你說過的話也別忘了。咱們做奴婢的除了伺候主子之外,最要緊的便是懂得分寸,別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你素來精細,差事該怎么辦,不須我提點,總之凡事多想想,仔細分個輕重出來,總是沒有壞處。當心把位子坐穩(wěn)了,以后干爹這條老命說不得還要多靠你周全?!?/br> “干爹教訓的是,兒子記住了?!毙焐偾涿嫔届o的應著。 那人“嗯”了一聲,沒再多言,說話間,已由他扶著上了石階,來到殿前。 通稟之后,不久便有內侍從里面走出來,手搭拂塵躬身道:“太后娘娘請焦掌印入內。” 徐少卿撒了手,將那人交由兩個內侍攙著,目送他進殿,打躬道聲“恭送干爹”,正要離去,卻見你他忽然回過頭來微笑道:“卿兒且在外留一留,我還有話說?!?/br> …… 赤日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