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說來,這已是與他第三次同乘共騎,盡管仍有些羞怯,但心中卻說不出的安適,以前可是從未有過。 堪堪走出里許,離那尸積如山的地方遠了,四下里的血氣也似乎淡了許多,只見溪水清澈,綠草如茵,被驚飛的雀鳥正停在這一帶的山石樹木上婉轉鳴叫,山谷間又恢復了一派明媚盎然,紅翠似錦的景象。 她不由心中一暢,只覺像是和他在踏青野游,漫無目的,隨性隨情,忽然間竟希望時光在此刻多作流連,不要那么快過去。 “公主在想什么?”他在耳畔冷不丁地問道。 高曖吃了一嚇,暗想自己心中那番思量可不敢讓他知道,想了想才含羞道:“我是在想,這山谷其實美得緊,若擇一塊寬綽合宜的地方,像那對老夫婦似的,建兩間草廬,養(yǎng)幾只雞鴨,每日里閑看風景,也是件幸事,只可惜大好的地方被那些獫戎人糟蹋了?!?/br> 徐少卿聞言,在背后輕笑了下:“公主是想有個家么?” 她猝然一愣,這才省起自己方才有些醉心醉情,沒留神的一番話,竟又被他揪住了話把,紅著臉低下頭去,卻又忍不住怦然心動。 弘慈庵,皇宮,還有即將要去的洛城竹林寺,這些只能叫做息身之所,自己絲毫沒有選擇的權力,所以對她而言,這些地方更像是獄所牢籠,拘制著她的身子,更禁錮著那顆正值妙齡,本應春意萌動的心。 自己以后真會有個家么? 她不知道,這種事從前甚至根本不會去想,如今卻莫名其妙的懷起了憧憬,似是真的渴望有那么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其實臣偶爾也這般想過。” 他像是根本沒打算叫她回答,又繼續(xù)道:“這人么,即便本事再大,外頭折騰的風浪再高,可也總該有個戀想的地方,覺得苦時,累時,便躲進去,將養(yǎng)一下,才好再出來繼續(xù)拼斗,是不是?”這話說得淡然,沒有半分撩笑的意思,倒像是由心而發(fā),不經意間吐露出來,此時聽著,竟也恰如其分。 她不由更是心悸,耷著腦袋說不出話,胸中波瀾起伏,像已被理不清的情愫淹沒。 他說到后來語調漸低,幾近無聲,垂眼看著那張嬌美羞怯的側臉,內心深處那點渴望忽然又變得洶涌蓬勃。 方才自己正要剖明心跡,不想卻被她阻住了,如今是不是該重整旗鼓,再來一次呢? 徐少卿沒來由的也有些怕,明明是世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提督,向來殺伐果斷,怎的到她這里竟忽然變得拖泥帶水起來,全然不像個樣子? 他定定神,俯下頭去,鼻尖在那云鬢上輕觸了一下,便又縮了回去,做賊似的心跳起來,卻敵不過那股如蘭的馨香,又見她并沒察覺,忍不住湊過唇去,在發(fā)絲間輕吻了一下。 “公主,臣……” 正欲鼓足勇氣,將那郁積在喉間的話說出來時,卻聽身后忽然響起了細碎而嘈亂的馬蹄聲。 他悚然一驚,微張的雙唇也頓在那里,猛地回頭望去,便見背后的山谷間,一片黑壓壓的影子正踏著塵頭奔襲而來。 “不好!” 他驚呼著,手中韁繩一抖,雙腳順勢猛夾,那座下的駿馬便嘶鳴著疾躥而去。 高曖正在迷糊間,等馬向前躥動,身子在他懷中撞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驚問:“怎么了?” 話音剛落,那馬蹄聲便也傳到了她耳中,頓時明白了什么。 “廠臣,那是……” “是獫戎人!” 徐少卿沉臉應著:“這次是臣失了計較,沒想到那幫戎賊如此狡猾,竟會從背后繞過來。” 她呆了一下,隨即便悟出了其中道理。 許是方才趁著雙方接戰(zhàn),其中一隊獫戎人便趁機從谷外繞行包抄,以做兩面夾攻,幸虧徐少卿已帶領手下人提早勝了,否則腹背受敵,只怕這時連他們兩個也已躺在山谷中,靜聽著亡魂悲戚。 而如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卻該當如何是好? 她心中駭然,不敢再言語,緊靠在他懷中,手也不自禁的攥緊那韁繩,只盼身下的馬兒跑得再快些,再快些…… 然而那馬想是本就跑得久了,眼下又馱了兩個人,沒多久鼻間便喘著粗氣,張開的嘴旁已滲出一層白沫,奔跑之勢也越來越慢,眼見便要不支了。 而身后的馬蹄聲卻愈發(fā)的清晰急促,還聽到一陣陣刺耳的尖嚎。 那些獫戎人似乎也瞧出些端倪,所以并不著急,只是這么在后面尾追,仿佛正在玩一場以貓戲鼠的游戲。 終于,就在隱隱望見對面的谷口時,那匹馬終于支撐不住,四蹄一軟,向前便倒。 徐少卿應變奇快,腳下縱起,手臂環(huán)在高曖腰間,在空中打了個旋,便輕飄飄的落在地上。 后面的追兵也跟著勒住了馬頭,停在距他們不足二十步的地方。 袒露的上身上刺著面目猙獰的狼頭,額角兩側梳著奇怪的發(fā)辮,手中則是寒光雪亮的彎刀。 正是兇蠻的獫戎人。 所不同的是,眼下這些人瞧著更加精壯,面上也沒有那般貪婪的笑,只是冷冷的瞪視,目光中殺意凜然,像群狼般隨時準備沖上來,將他們撕成碎片,雖只有數(shù)十人,卻比之前那幾百騎更加可怕。 獫戎人立在馬上,一字排開,中間忽然閃開道縫隙,便有一人策馬從后面緩步越眾而出。 他沒有編發(fā)辮,發(fā)呈棕黃,略微卷曲的頭發(fā)披散而下,鼻梁翹挺,眼窩深陷,一雙瞳仁竟是青灰色的,渾不似中原人的長相。 高曖驚恐之余卻也不禁暗暗稱奇,便見那人跨前幾步,目光先將她來回打量了幾遍,才轉向徐少卿,用聲調奇怪的中原話說道:“看你這身衣裳,該是夏國的大官吧?” 徐少卿凜然的目光瞄過他后,便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也笑道:“你若是大官,本單于便來親手割你的腦袋……” “那尊駕怕是要失望了,我不過是個奴婢而已,哪來的什么大官?”他輕笑一聲,心中卻快速轉著念頭,盤算著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自稱單于的人面色微變,又打量了他幾眼,似是將信將疑,便咬牙陰聲道:“那……便一刀一刀將你碎割了,用來告慰山谷中那些勇士們了?!?/br> 言罷,便朝身后打了個手勢,幾名獫戎騎兵當即踢馬上前幾步,仍舊立在他身后。 高曖渾身顫抖,眼見這里無險可憑,他又受著傷,那些獫戎騎兵若是縱馬沖過來,真不知該如何抵擋。 一念及此,拉著曳撒袍袖的手,不由又緊了幾分。 徐少卿自然感覺到了,將她朝身后又拉了拉,挺著胸膛仰天一笑:“我聽聞貴部族素來行得端,坐得正,從不做暗算偷襲,以眾凌寡的事,如今看來……呵呵?!?/br> 那單于也抽著唇角冷笑道:“莫要自作聰明,本單于才不會中你那激將法。我們大獫狁是天狼神的后裔,而你們中原人的財貨女人就是我們口中的食物,哪有食物到了嘴邊卻不吃的道理?況且你們中原人詭計多端,往常出戰(zhàn)時,不也是對我們以眾凌寡么?” 徐少卿又是一笑,故意做出得意的樣子道:“對付你們用得著徒仗人數(shù)之眾么?方才我等百余名步卒便幾乎將五倍有余的騎兵全殲,呵,所謂貴部族驍勇無敵的傳聞不過是句笑談罷了。” 此言一出,對面的獫戎人便耐不住了,一個個都將彎刀舉在胸前,口中嘰里咕嚕,用聽不懂的言語叫罵著,目光直直的瞪視著他,咬牙切齒,像要噴出火來,有些暴躁的,便要縱馬上前廝殺。 那單于將手一抬,止住眾人,又上前兩步,皺眉問:“你想怎樣?” “很簡單。”徐少卿朝身后虛指了指:“眼下只我一人,你們便算勝了也沒什么光彩,不若咱們各自回去點齊人馬,兩下里誰也別占便宜,堂堂正正的打上一場,且看誰更勝一籌,不知尊駕意下如何?” 那單于聽了似是覺得有幾分道理,垂首沉吟不語,旁邊幾個人湊上去嘰里咕嚕的,像是在勸說什么,還時不時的朝高曖這邊指指點點。 過了半晌,那單于忽然冷喝一聲,揮退眾人道:“你這不過還是緩兵之計,本單于已說過了,讓財貨和女人從眼前溜走,我們大獫狁沒這個規(guī)矩。你說的公平交戰(zhàn),今日不可能,將那女人留下,本單于放你回去點齊人馬,便還在這里約戰(zhàn),如何?” 徐少卿抓緊高曖的手,面上如寒鐵一般,冷然道:“若要公平交戰(zhàn),眼下便可,只是不知大單于有沒有膽量接戰(zhàn)?” 作者有話要說: 第61章 既相逢 “如何公平交戰(zhàn)?”那單于奇著臉問。 徐少卿暗地里對高曖使了個眼色,讓她千萬不可出聲,面上卻仍笑道:“這有何難,咱們不比人數(shù),只比手段優(yōu)劣,不就行了么?” 那單于怔了一下,隨即皺眉道:“你是說,想和我們大獫狁勇士一對一較量?” “大單于是聰明人,不須在下多言。賭定彩頭,單打獨斗,輸了便要納彩認罰,這正是貴部族的規(guī)矩,若在下輸了,定然任憑處置,若是僥幸贏了,便請就此引兵離去,咱們來日再戰(zhàn)。如此公平合理,大單于以為如何?” 徐少卿話音剛落,獫戎陣中立時便有不少人又叫囂起來,嘰里咕嚕嚷嚷個不停。 那單于略略沉吟了一下,便搖頭道:“你們中原人詭計多端,從不守信,方才檢視,我們許多人都是中暗器而死,這般卑鄙手段還叫什么單打獨斗?” 徐少卿面不改色,抬手在腰間拍了拍:“方才在谷中是遭遇戰(zhàn),你們又人多勢眾,自然不同,此刻在下已無暗器,盡可以放心,不若再說清楚些,就照貴部族的規(guī)矩,在馬上公平決戰(zhàn),這總可以了吧?” 他頓了頓,見對方面上仍有疑慮之色,便冷笑道:“怎么?貴部族一向自視驍勇,難道竟不敢和在下有傷在身的人賭個生死么?” 那單于被他這一激,面上便有些掛不住了,青灰色的眼中兇光陡盛,森然道:“好,就用你的血和人頭先祭長生天,再祭我大獫狁的勇士!” 言罷,回頭對旁邊一名身材粗壯的狼主耳語了幾句。 那狼主躬身領命,又朝身后打了個手勢,隨即便有人將一匹馬牽到徐少卿面前,又將一柄彎刀遞給他。 “待會兒若這幫戎賊背信食言,公主便乘這匹馬快逃,不可有絲毫猶豫?!毙焐偾溲b作檢視馬匹兵刃,半遮著身子低聲道。 高曖望著他驚道:“不可!要走便一起走?!?/br> 徐少卿微一顰眉:“這幫戎賊最擅長奔襲,一個人尚且不易逃脫,更何況是兩個人?公主不可執(zhí)迷,若果真逼于無奈,這便是唯一逃生的機會,如若不然,臣要這匹馬作甚?” 她并不是傻子,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兇險,但卻仍舊搖頭道:“不,若廠臣你不在,我便是真逃出去,又能怎樣?況且我又不會騎馬,定然很快便被他們追上,廠臣這般計較也是徒然無用,終究是不成的?!?/br> “不成也得成!公主難道以為臣便愿意出此下策么?現(xiàn)下是千鈞一發(fā)之際,哪有工夫分辯?公主若被戎賊掠去,那便生不如死,更是大夏的奇恥大辱,臣就是死也不會瞑目!” 他側目瞄著對面,唇角一沉:“莫再多言了,公主只管照臣說的做,千萬不可有絲毫顧慮,臣會竭盡全力阻住他們,當能令公主脫險。” 這幾句話語聲雖不大,但語氣甚重,高曖身子一顫,長久以來,他還從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過,不由得愣住了。 眼下正是生死一線的時刻,自己的確不該多生枝節(jié)令他分心,可若說獨自逃命,棄他而去,又如何能辦得到? 她柔腸百轉,心頭像被蟲蟻咬噬著,難受至極,腦中幾乎一片空白,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喂,好了沒有?莫非又在打什么主意?”對面怪異的聲音粗聲問道。 徐少卿輕哼一聲,并不答話,縱身躍上馬背,讓高曖退到旁邊的山巖后,將彎刀橫在身側,擺開架勢。 那狼主也縱馬近前幾步,身后的獫戎人揮舞著彎刀,“嗷嗚嗚”的嚎叫著像在給他助陣。 兩下里冷然對峙片刻,就看那狼主忽然大喝一聲,縱馬疾奔而來。 徐少卿仍是靜立不動,臉上也沒有半分表情。 眼見對方策馬飛馳到近前,手中彎刀橫端,平平的斬向自己胸口,他暗運內力,突然間翻轉握柄,將刀刃豎在胸前。 只聽“鏘”的一聲,兩刀相交,火星四溢。 那狼主手中的彎刀竟齊齊的被從中斬斷,只留下幾寸長的半截還握在手里。 徐少卿順手將刀挽在背后,淡然笑道:“你輸了?!?/br> 那狼主卻是一副懵然之色,勒住馬韁,眼望著手中的斷刀,竟自呆住了。 高曖躲在山巖后一直揪著心,卻沒想到他竟勝得如此輕易,不由松了口氣,卻聽那單于忽然又道:“那柄刀用得久了,不過碰巧被你斬斷而已,怎能算作是輸?換一把再來。” 他說著便從腰間抽出自己的刀,揚手扔了過去。 徐少卿似是早料到會如此,又見那柄刀的刃身潤若清泉,亮銀色的一汪,在日光下格外耀眼,上頭似是還鑲綴著寶石,便知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刃,當下也不多言分辯,提住韁繩道:“那好,接著來?!?/br> 那狼主卻沒有即刻上前,方才拼那一招時,他分明感覺有股奇異的力道從刀刃傳至手臂,隨即四肢百骸都像火灼似的一痛,差點拿捏不住,失手丟了兵器,心中便知道此人厲害,著實不好對付,不禁有些怯了。 現(xiàn)下有大單于的寶刀在手,不禁又有了些底氣,又見對方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好像渾沒將自己放在眼里,心頭怒火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