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這一來,高曖心下倒忽然覺得過意不去,歉然望著他,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低低地又叫了聲:“廠臣……” 徐少卿卻沒應(yīng)聲,抓起那錯銀鶴嘴壺又要斟酒,卻被她一把抓住。 他本就只是虛虛地握著,并沒用力,任由她奪了過去。 “我來給廠臣斟酒?!?/br> 高曖說著,便提壺過去,捏著那耳把慢慢傾斜,酒水從細(xì)長的頸口中垂落而下,緩緩墜入那白瓷盞兒,在風(fēng)燈暖潤的光下看,竟微微泛著淺黃,晶瑩如珀。 原本只是件尋常事,她此刻卻心跳得厲害。 雖說這輩子是個沒人憐愛的清淡命,可好歹身邊還有翠兒伺候著,沒輪到她去服侍別人,那次給太后娘娘侍疾是迫于無奈,像這般心甘情愿給人把盞,還是頭一次。 忍不住偷眼覷他,才剛瞥到那張玉白的臉,尚未瞧清楚,那顆心便錘擊似的一顫,慌忙垂了頭,手也抖了,那酒水隨即濺出幾滴。 她紅著臉,見那盞中將滿了,趕忙收了手,將酒壺放在一旁。 再抬眼看時,徐少卿已將那盞兒端在手中,坦然放在唇邊飲了。 這般神色木然,不言不語的樣子讓她有些心驚,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沉下來了,莫不是方才那一下拂了他的意,就心里惱了? 高曖更是歉然,便又舉筷夾了些菜放在他碗中,柔聲道:“空腹飲酒易醉,廠臣不是餓了么,快吃吧?!?/br> 他仍沒做聲,但卻提筷將碗中的菜吃了,只覺入口潤滑,細(xì)嚼之下更是回味無窮,仿佛經(jīng)了她的手,這尋常食材也生出了另外一番鮮香。 他心中快慰,可面上卻笑不出來。 其實,這幾日他一直都是這般悶沉,只不過念著回來,不欲讓她瞧得心焦罷了,誰知方才被她拒絕那一下,便怎么也裝不下去,不自禁地又沉默起來。 那苦悶縈繞在心頭,能對她說么? 想到這里,輕輕嘆息一聲,抓起那銀壺連斟連飲,轉(zhuǎn)眼間便喝了四五杯。 高曖在旁看得心驚,急忙一把拉?。骸斑@么喝傷身子,廠臣不可再飲了!” “傷不傷身子,臣自己心里有數(shù),公主不必憂心?!?/br> 他輕輕推開她手,又將杯中斟滿。 她訥然望著他又將酒一飲而盡,那自來精干的身子竟有些落寞的頹然,忽然間竟有些心痛,想出言開解,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公主以為陛下是何等樣人?”徐少卿忽然道。 高曖沒料到這冷不丁的一問,愕然望著他,愣了愣才道:“廠臣如何問起這個?陛下便是皇兄,又能是何等樣人?” 對她而言,這位皇兄不過也就見了兩三面而已,以自己的沉靜性兒看,也談不上好還是壞,但總覺得他性子優(yōu)柔寡斷,不似心目中的君王那般英明果決,除此之外,便也沒什么特別印象。 若說他是何等樣人,徐少卿這長居宮中的應(yīng)當(dāng)最清楚,為什么卻突然來問自己? 他又干了一杯,酒氣上涌,吁了口氣,玉白的臉上已微微現(xiàn)出醺然之色,臉上那抹淺笑已然不見了蹤影。 許是被酒暖烘了身子,便坐直起來,將外罩的袍服脫了,隨手丟在涼亭的美人靠上,只著中衣,繼續(xù)自斟自飲。 “公主可知臣這次為何又將你帶回京師來?” 高曖不禁一愣,其實這事早在她腦中來回思量過多次,此時經(jīng)他一提,便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張口驚道:“廠臣,你……你是說……” 徐少卿點點頭,拈著那白瓷盞兒在指間輕搖,目光垂在那杯中流轉(zhuǎn)的琥珀熒光上,淡淡道:“不錯,正是臨行前陛下授了道密旨,命臣便宜行事,明著前往洛城掩人耳目,暗中尋個妥善的地方安置公主?!?/br> 他頓了頓,又道:“弘慈庵那十幾年已經(jīng)挨得夠了,既然已經(jīng)出來,哪有叫人再走回頭路的道理?陛下當(dāng)時就是這般說的。若非如此,臣便是有心要救公主,只怕還要大費周章,再擔(dān)上個欺君的罪名。而之所以帶公主回京師,除了臣的私念外,還盼著有一天,公主能跟陛下再續(xù)兄妹之情,只可惜……” 言罷,長長嘆了口氣。 高曖只覺耳畔嗡響,垂首呆呆不語。 原以為這位皇兄行事全憑時事所需,就像召她回宮是為了與崇國和親那樣,根本沒將自己這個meimei的好惡放在心上,卻萬萬沒想到他心中待己竟然也有這般深厚情意,從前全都誤會了。 她不覺有些恍然,咬唇道:“陛下他是不是……不在了?” 徐少卿將那半杯殘酒灌入腹中,臉上醺意更甚,像是拋開了所有的掛礙,扯開中衣的領(lǐng)口,手上斟著酒,語聲微帶凄然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所以若心不在朝堂,即便身在宮中,也是枉然。人生于世,都該有個合宜的歸宿,可偏偏有些人生錯了地方,到頭來只有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終究無益?!?/br> 她默然聽著那半白不明的話,卻也沒再多問,心中微覺傷感,雙目微閉,合十朝宮中的方向默念了幾句,算作祝禱。 然而一轉(zhuǎn)念,卻想起若陛下真的不在了,眼下便是皇位虛懸,堂堂大夏竟然國中無主,而這位皇兄卻膝下無子,繼位之人又當(dāng)是誰? 按照祖制,若不能父死子繼,便只有兄終弟及。也既是說,這皇位只有讓嫡親藩王繼承。 顧太后膝下只有兩子,那么不出意料,皇位便會落在三哥高昶身上。 想到這里,高曖不由一驚。 他與三哥向來不睦,況且當(dāng)初在秣城晉王府養(yǎng)傷時,三哥還親口說過對“閹宦當(dāng)朝”深惡痛絕,極力欲恢復(fù)本朝初建時的祖制。 自己是個女兒家,閹宦是否攢亂朝綱,禍國殃民,她自然不懂,但卻知道,若三哥真的繼位為帝,定然不會對他心慈手軟,而到時她夾在其中,又該如何自處? 如此一想,那顆心登時七上八下地忐忑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再抬眼看時,卻見徐少卿正豎著脖子,將那壺里的酒直接往口中灌,面色悵然,那雙狐眸已然有些迷離。 她心中不覺又是一痛,暗想他與陛下之間定然也不是普通的君臣主仆那么簡單,但這其中的事卻不為外人道,只是默默地藏在他心底。 嘆了口氣,她上前伸手將那鶴嘴銀壺奪了過來,卻發(fā)覺里面輕了不少,酒只剩下少許一點了。 正自愣神,沒留意他竟忽然撲過來,一把將自己摟住了。 高曖還道是他要將酒壺?fù)尰厝?,慌忙擱到遠(yuǎn)處,雙手推著他道:“廠臣你醉了,萬不可再喝了!” “醉?不過這點……這點酒……而已,還要……拿酒來……” 他兀自嘴硬,口齒卻已不清,雙臂陡然摟緊,將她攔腰抱住,頭臉深深埋在了胸腹間。 她不由大窘,自己雖和他有過親昵之行,卻還沒被這么抱過。 尤其是那張玉白的俊臉狐眸半閉,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胸前蹭動著,也不知是真醉了,還是趁機占些便宜。 她羞窘無地,一邊叫著“廠臣”,一邊死命想掙脫懷抱,那美酒的醇香和著他身上的伽南香氣,隨著吐息在胸腹間暈開,蒸熏上來,被她嗅在鼻中,腦袋里也開始醺醺地發(fā)懵了。 “公主……公主……” 他手臂越來越緊,蹭弄得也愈發(fā)無禮,身子向前緊貼,將她逼得不斷向后靠,像要整個人壓上來。 那一聲聲的輕喚,更是像空谷呢喃般令人怦然心動。 高曖強撐了片刻,終于站立不住,向后一跤坐倒。 她“啊”的一聲驚呼,整個人已被他撲在了地上。 那沉沉的壓迫感讓她心亂到了極點,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昏了過去,心中明明怕得要命,可手腳卻似是被吸去了力量,蜉蝣撼樹般的推拒徒勞無功,反而更像是將這火頭越簇越高。 半晌之后,正當(dāng)她精疲力盡,將要認(rèn)命之時,卻發(fā)覺那緊摟著自己的手臂不動了,跟著竟松了下來。 她暗暗吃驚,慌忙逃也似的抽身出來,靠著亭柱喘息了好半天,才平復(fù)下來。 回頭再看,卻見他俯臥在地上,雙目緊閉,鼻息調(diào)勻,竟然已睡著了。 高曖松了口氣,回想剛才那一幕,差點羞得撒腿逃掉,但又怎么忍心放著他不管。 略一躊躇,便上前勉力扶著他半靠在石墩上,又將罩衣替他蓋好,尋思這么著不是個辦法,若是叫仆廝抬他去房里,眼下這樣子被人瞧見了,不免失了他身份,那便怎生是好? 思來想去,便離了涼亭,沿回廊回入中院。 翠兒正等在那兒,見她回來,慌忙迎了過去。 “灶下備了醒酒湯么?”高曖上來便問。 翠兒先是一愣,隨即便知其意,點頭應(yīng)道:“已備好了,奴婢去端來?!?/br> 高曖搖搖手:“不必了,我自己去端,你上樓吧?!?/br> “這事怎能讓公主動手?哎,公主,你背上衣衫怎的粘了這好些土?” “……沒什么,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莫管了?!?/br> 她說著,便悶頭快步去了灶間,讓人盛了碗醒酒湯,一路端回后園。 來到?jīng)鐾?nèi),卻發(fā)現(xiàn)石墩旁竟不見了徐少卿的蹤影。 莫非又是有事離去了,可人醉了,正昏睡著,又能到哪里去? 難道離去這片刻工夫,便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高曖不由一陣心驚rou跳,慌忙擱下碗,奔出涼亭,口中疾呼:“廠臣,廠臣。” 四下里一片漆黑,周圍的山石樹木,廊檐屋宇影影重重,恍如魅影一般,頗有幾分詭異。 她見沒人應(yīng)聲,不由更急了,朝旁邊奔出幾步,正要再喊,卻忽然聽到左近有一陣異聲傳出。 “廠臣,是你么?” 高曖大著膽子問,顫巍巍地邁著步子繞過去一瞧,便見那背面的廊柱旁歪斜著站著一個人影,上身只著中衣,罩衫零落在地上,卻不是徐少卿是誰? 她暗自松了口氣,拍拍胸口正要上前去扶,卻突然見他背心聳動,那怪異之聲仍不斷傳來。 “廠臣,你怎么了?” 高曖懸著那顆心快步上前,雙手扶住他,目光卻不由朝他雙手下探的地方望去…… 第81章 綺綾宵 聞?wù)叨葱模娬唏斈俊?/br> 高曖木樁似的怔在那里,宛如雷擊電灼,一瞬間就成了泥塑土封的俑。 對此刻的她而言,世間沒有任何事能比眼前所見更令人驚詫,簡直可說是震魂蕩魄。 腦中一下子像被洗空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會想。 只有那異聲的余韻伴著靜謐的夜色,刺著她那耳朵。 他,這是在做什么…… 這時,那半倚著自己的身子又顫了顫,異聲戛然而止,沉在腰下的雙臂也隨即動作起來。 高曖猛然回過神,發(fā)覺自己還直直地盯著,頓覺羞臊無地,俏臉燙得發(fā)木,慌忙別過頭,可眼前卻仍映著方才所見的一幕,怎么也揮之不去。 她這般年紀(jì),又在佛堂中長大,自然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可就算再懵懂,也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何物,而這般立著方便的樣子也與傳言中去勢的奴婢全然不同。 天啊,原來這人竟不是…… 她掩著口,只覺那顆心幾乎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