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憑的還不是對自己的一腔愛意,因此便奮不顧身。 她是個沉悶性兒,又是個任人擺弄的命數(shù),無所倚仗,也沒有退路,所做的一切只能是真心實意。 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這一縷溫情便顯得彌足珍貴。 而如今,這本來完美無瑕的柔弱身子竟為己落下了如此觸目驚心的傷痕,怎能不讓他心痛? 指尖在傷處輕柔地碰觸,高曖也隨之一下下的顫抖,仿佛他撫摸的不是肌膚,而是抓摩著自己的心。 那目光中的憐惜與真誠也分明被她看在眼里。 這一瞬間,她忽然不再覺得羞怯害怕,驀地里想起了什么,身子不再蜷縮于角落,反而上前湊近,也緩緩抬起手,向他肩頭撫去。 他的肌膚微涼,隔著一層纖薄的布料仍能感覺到。 順勢向下,很快便摸到那兩處已然愈合的傷口,一處扁扁的寸許來長,另一處則狀如淺盅,輕觸之下,肌膚同樣凹凸起伏。 她的手不由顫抖起來,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若沒有他,自己此刻還能活在世上么? 除了一個毫無用處的名位外,她一無所有,值得這個人為自己傾盡性命的除了愛意之外,還能有什么私念呢? 她想不出,也不愿去想,暗自嘆息,已是滿眼淚水,“嚶嚀”一聲,撲入他懷中。 幾乎與此同時,他也張開雙臂,將那嬌軀緊緊摟住。 擁環(huán)相抱,再無半分間隔。 那振促的心跳讓這對男女彼此都在顫栗,不禁摟得更緊。 “臣對公主一片真心,絕無相戲之意……” 隔了良久,他忽然在耳畔說著,像是怕她仍有疑慮。 高曖不待他把話說完,便抬手將那兩片淺紅的薄唇按住了。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若不是為這般,我也不會答應(yīng)隨你到這里來?!彼偷偷貞?yīng)著,聲如細蚊。 徐少卿輕輕捧起那張俏臉,將她眼角邊的殘淚吻去,那微咸的味道滑入口中,在唇齒間暈開,卻似玉液瓊漿般令人心醉。 他不由沉浸其中,卻遲疑著沒敢再做深入,只在那盈盈眼波間又流連了幾下,便抬起頭,凝目望著她。 “既是如此,公主又為何對臣……” 他話猶不盡,高曖卻也垂眼不語,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她當(dāng)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糾結(jié)?是疑心?是害怕?是怨懟?是忐忑?是矜持?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間,她很想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瞧見了那個秘密,卻又不敢。 冥冥中似乎佛祖菩薩的聲音在說,世間萬物皆有緣法,撞破是緣,向他揭破也須有緣,若強行逆緣而為,到頭來只會惡果自食。 只是這般隱瞞著,自己又當(dāng)如何自處? 她將頭靠入他懷中,過了良久才道:“我不愛呆在京師,若是此間事了了,廠臣便帶我離了這里吧?!?/br> 徐少卿擁著她輕撫的手頓了一下。 “公主真的喜歡這里?” “嗯?!?/br> 她伏在懷中點了點頭,見他有些遲疑,心中不免一沉,咬唇想了想,又道:“若是廠臣舍不下這里的一切,便不必理會這話,我……只要和廠臣在一起,怎么都成?!?/br> 只要能在一起,無論在哪里都好。 這已算是剖明心跡,自己又何嘗不是? 他知道她不喜歡京師的一切,即使自己日日伴在身邊,也無法令她徹底開懷,所以才提起那話。 司禮監(jiān)首席秉筆,東廠提督的頭銜表面上風(fēng)光,但終究不過是天家奴婢,被世人唾罵的鷹犬走狗,即便位高權(quán)重,又有什么舍不下? 慢說如此,就算是登閣拜相,與懷中之人相比,也沒什么要緊,說棄也就棄了。 他并非不愛權(quán)勢富貴,但心中卻藏著更要緊的東西,追之慕之,如今似乎找到了,卻又突生變故,無法遂她的心意。 他也想一走了之,從此離開這是非之地,攜她浪跡天涯,或寄情山水,那將是何等的人生快事。 可現(xiàn)下事情已不在他掌控之內(nèi),稍有不慎,只怕連這片刻的歡愉也將隨風(fēng)而逝。 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相機而動。 只是個中緣由不能對她明說,更不知該從何說起。 思慮再三,他輕撫著她鬢邊的青絲秀發(fā),附在耳邊低聲道:“公主愿意等臣些時日么?” 高曖聞言一呆,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抬起頭來望著他問:“只要能和你一起離開這里,等又何妨?只是……這到底要多久?” 這熱切的眼神讓他不由心虛,卻又不忍讓她失望,便挑唇笑了笑:“這些日zigong里紛亂,定然是不成的,待大事都定下來,臣自然能尋到機會,公主只管放心便好了?!?/br> 這話雖沒什么定論,但卻說得言辭懇切。 她不疑有它,當(dāng)即點了點頭,嫣然一笑,眼中猶帶淚光。 徐少卿心中一動,忍不住又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高曖也伸臂環(huán)抱,不肯放松。 夜色寂靜,襯著那動人的心跳,尤是怦然…… 十月初六。 天公作美,連日的陰雨終于放了晴,但秋末的時節(jié)已頗有幾分料峭之意。 天色未明,五鳳樓前的廣場上便已站下了兩排全盔全甲的武士。 而整座京師卻萬人空巷,幾乎闔城百姓都涌到了皇城對面的正街,駐足觀看。大批錦衣校尉和東廠番役明里暗里布在四處,嚴密注視著人群中的異動。 辰時許,五鳳樓上那口重達千金,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fēng)雨的大鐘忽然發(fā)出陣陣洪壯之音,劃破了沉寂的黑暗。 曙光漸現(xiàn),百余名大漢將軍整齊劃一的敲響隆隆鼓點,如炸雷轟鳴,整座京城都似乎隨之震動起來。 五鳳樓正門大開,四名身著杏黃色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從里面快步而出,將肩上所抬的鎏金云輿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場心。 而當(dāng)此時,皇宮正中的奉天殿內(nèi)外早有司禮監(jiān)、禮部和鴻臚寺設(shè)好了代表天子儀仗的金鐙、斧鉞、傘蓋、令旗、車馬,以及獅豹虎象等伴駕御獸。 殿前臺階兩側(cè),教坊司轄下數(shù)百名樂工早已擺下了中和韶樂。 辰時初刻,天光大明。 早已換上玄端禮服和十二旒冕冠的高昶龍行虎步,親領(lǐng)文武百官前往太廟祭拜天地祖先。 此刻他的身份已不再是鎮(zhèn)守西北的藩王,而是大夏的天子。 辰時末,祭拜已畢,他在鹵簿儀仗的護衛(wèi)下來到奉天殿,于殿內(nèi)御極升座,而文武百官也配著弁冠朝服,手持護板,依尊卑班位立于殿前的丹墀玉階兩旁,等待參拜新君。 徐少卿一身紅色蟒袍,面無表情的立在御座側(cè)旁。 新君繼位,他是主儀,卻疏無歡喜之意,尤其是高昶那含刺般的眼神,更令人如芒在背。 他暗嘆一聲,瞧著時候差不多了,與鴻臚寺和禮部幾名官員換了個眼神,便近前躬身道:“陛下,吉時已到,百官是否……” “開始?!备哧撇淮f完,便冷冷地回了一句。 徐少卿挑挑眉,斂著聲氣應(yīng)了聲“是”,便轉(zhuǎn)身大步而出,朗聲叫道:“陛下升座,眾臣參拜!” 以內(nèi)閣為首的文武百官聞聲,立刻匯集至殿前,推金山倒玉柱,跪滿了一地,五拜三叩,山呼萬歲。 大禮既成,徐少卿暗自松了口氣,趕忙命身旁的司禮監(jiān)隨堂取了繼位詔書,自己親自捧到御案前。 高昶將寶璽用了御泥,移到圣旨后端,垂眼看了看那仍署著“顯德”年號的字樣,唇角抽了抽,隨即重重蓋了下去,須臾抬起,便見上面清晰的顯出“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 “請陛下入侍太后,臣即刻隨禮部前往五鳳樓金鳳頒詔?!?/br> 徐少卿剛要去接,高昶卻忽然將手一拍,按在那圣旨上。 “徐卿莫急,朕初登大寶,諸事繁雜,內(nèi)廷還需有人照看著。朕的意思,以后司禮監(jiān)要隨傳隨到,東廠的事,徐卿就莫要理會了?!?/br> …… 京師東城,水月坊。 青磚黛瓦的閑靜院落內(nèi),高曖倚在涼亭的美人靠上,依舊繡著那帕子。 這幅“比翼雙棲連理枝”已快繡完了,圖色鮮活,栩栩如生,瞧著就叫人喜歡。 她停下手頓了頓,尋思著再加些什么,意頭更好,等晚上他回來便可看了。 正自思忖著,卻見翠兒神色慌張的快步而來,還未進亭,便急道:“公主,宮里有有人來了……是圣旨!” 第84章 天顏醉 圣旨?誰的圣旨? 高曖聞言一愣,臉上滿是茫然不解,卻忘了繡針正抵著絲絹。 那鋒銳的尖端陡然破刺而出,扎在指肚上,錐心的疼。 她促然縮了手,放在櫻口中吮了吮,腦中似是也被這一下刺得清醒了。 昨日宮中登基大典,三哥高昶繼位稱帝,闔城齊歡,舉國同慶,她又怎能不知道? 而當(dāng)初用計將她偷梁換柱的事,正是他與徐少卿一起定下的,所以知曉自己藏在這里應(yīng)也不是什么難事。 可他繼位才剛剛一日而已,就急急忙忙地傳旨來,會是什么用意? 高曖沉著眼,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公主,你沒事吧?”翠兒進前問。 她搖搖頭:“沒事,你隨我去換套衣裳,準備接旨吧。” 翠兒應(yīng)了聲“是”,扶著她起身回到中院,撿了套宮裝襖裙換了,又重新梳了髻子,這才又攙著來到前院正廳。 剛一進門,便吃了一驚,只見那傳旨的內(nèi)侍年紀甚小,皮色白凈,赫然竟是從前一直在北五所伺候的馮正。 自從上次奉旨要前往洛城,北五所的日子也算到了頭,他不用隨行同往,自然便發(fā)回內(nèi)官監(jiān)再行分配差事,現(xiàn)下看他換了描金烏紗,一身青色團領(lǐng)花袍,又來傳旨,像是高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