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不過,他既然是徐少卿的義子,內官監(jiān)的主事自然不敢怠慢,如今這樣也是理所當然。 她也沒多看,帶著翠兒盈盈跪倒。 馮正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用略帶滯澀的聲音正色道:“上諭,朕聞云和公主回京已近半月,卻為東廠廠臣所誤,仍滯留在外,于禮不合,奉養(yǎng)不濟,著即刻回宮面朕,欽此?!?/br> 他一口氣說完,待高曖謝恩起了身,便趕忙上前屈膝跪倒,伏地道:“主子在上,奴婢馮正拜見?!?/br> 高曖懵然站在那,目光呆滯,似是充耳未聞。 正像她早前所想的那樣,圣旨果然是讓她回宮,而且話里話外還將徐少卿貶斥了一番,就好像這事是他一人任意妄為。 若說硬接她回宮還姑且算合乎禮制的話,三哥這般說法可也未免太心胸狹窄了些。 她暗自苦笑,忽然感覺翠兒在旁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微微一怔,見那丫頭正努嘴示意,這才瞧見馮正還跪在面前,于是叫了聲:“快起來吧。” 馮正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仍舊半躬著,將拂塵搭在胳膊上,滿面堆笑道:“昨日陛下登基,頭一道旨便想吩咐將公主接回宮去,只是礙著大典事務繁雜,宮里宮外也都亂糟糟的,所以延到今日才讓奴婢來傳旨。車駕已在外候著,請主子即刻動身吧?!?/br> 高曖略一點頭,想了想,又問:“我住在徐廠臣這里也有些日子了,得了不少照顧,這好幾日未見,不知他可還在宮中忙么?” 馮正臉上抽了抽,那笑容旋即又恢復如常,躬身應道:“回主子話,這兩日大典,司禮監(jiān)主著事,樣樣都須干爹他老人家過問,自然是忙得緊,待主子回宮之后,總歸瞧得見。” 他答得含含糊糊,料來問不出什么,只是那神色間不經(jīng)意的一變讓人心驚rou跳,之前不祥的預感也愈加強烈。 莫非已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往深處想,此時卻也不好再問,只得安慰自己,三哥雖然素來與他不睦,但也不該是個睚眥必報,斤斤計較的人,應當不會將他怎么樣吧? 暗自嘆了口氣,由馮正引著出了正廳向外走。 府中的仆廝奴婢在門口跪了兩排,人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惶之色,顯然直到此刻才知道這位養(yǎng)在府中的娘子身份非同小可,居然要宮里的人帶了車駕來接,幸而平時沒什么不恭的地方,否則勢必要倒大霉。 而自家老爺這金屋藏嬌的勾當定然是東窗事發(fā)了,新君繼位,只怕此番討不著好去,說不得連帶著他們也要受牽連,思之不免惴惴,人人自危。 高曖回望著身后那一片寂靜的房舍廳堂,和滿地泛黃的落葉,心中忽然充滿了不舍。雖說只是短短的十余日,也總是聚少離多,但對她而言,卻是從未有過的安適。 只因這里是他的宅子,漸漸也讓她有了一種如家如室的感覺,那些心急如焚的等待,現(xiàn)下想起來卻也有種別樣的甜蜜。 如今就要離開了。 匆匆而來,匆匆又走,快樂與安閑總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便又消逝了。 她不知道以后會如何,但卻清楚自己再不會回到這里來。 世間的事十九皆不如意,按著佛經(jīng)上說,大抵這也是緣。 只是自那夜之后,彼此間心跡已明,情根深種,她對他的心已堅如磐石,不會再有半分動搖。 既然如此,離了便離了。 只要自己心中念著他,又有他的承諾,無論身在哪里,都是玉宇華堂。 幽幽一嘆,轉身出了門,見那車駕依舊是金頂紅緣,蓋角垂幨,那黃錦緞的罩衣在明媚的日頭下看格外晃眼,而兩旁則是數(shù)十人的伴駕儀仗隊伍。 高曖不禁也暗暗吃驚,原以為也不過是著人傳個旨意,然后不著行跡的送回宮去,卻不想竟如此招搖。 自己最感念他兄妹情深,但似這般全無顧忌,還是不免令人忐忑。 她沒辦法,只得由翠兒陪著上了車,啟行沿路向西,只小半個時辰便到了五鳳樓前。 宮轎早已等在那里,下車換乘了,由內侍抬著從側旁的券門而入,一路向北,過了三大殿,進入后、庭,便折向東,堪堪又走了片刻,才停下來。 轎簾掀開,依舊是馮正扶著她下來。 四處朱紅色的高墻與恢宏的殿宇群落依然如故,與離去時全無二致,森森地壓著人透不過氣來。 日頭正高,晃眼得厲害。 她將手遮在眼前,搭了個“涼棚”,見面前并不是北五所,而是一座面闊九間,重檐黃瓦的高大殿宇。 再仔細一瞧,那頭頂青藍色的匾額上分明寫著“景陽宮”三個字。 她不禁暗自一驚,這里不是當年母妃的寢宮么? 從夷疆回來時,三哥便帶她來此尋找母妃的遺物,卻不想被徐少卿撞破,而最后帶她找到那些東西的竟然是他。 時光流轉,才只數(shù)月而已,如今想來卻像已過了好久,思之竟恍如隔世。 當初見時,這殿宇因許久沒人打理,頗有幾分蕭索破敗之感,如今卻是光鮮整潔,煥然一新。 此刻中門大開,兩名內侍在前引路,馮正搭手扶著她一路上了臺階,翠兒領著幾名宮女緊隨在后。 才剛入內,便見殿宇壯闊,一股靡靡的熏香味撲面而來,十幾名宮人內侍有的伏地擦拭,有的扶凳架梯,正自忙碌著,見她進來,紛紛擱下手上的活計,近前伏地跪倒,口稱“參見主子”。 馮正諂聲笑道:“陛下登基前晚,便吩咐奴婢們進來收拾干凈,只是這宮太大,各處調來的也只百十來人,緊趕慢趕,主子這都進宮了,還是只拾掇個大概,主子放心,有奴婢催著他們,管保今日便好。” 除了三哥這當今陛下之外,又有誰還會為她做這等事? 自己在宮里不過是個毫無根底的人,這次居然一回來,便換到了這般正經(jīng)的殿宇里來,而且還是母妃生前所居,也真是費了心思。 只是這般眷顧,總讓人有些惶惶不安。 高曖也沒多想,暗自輕嘆,又見那些宮人內侍個個都倦色沉重,于是便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便說什么,只是不用這般急,左右沒其他的事,你叫他們分個班次,輪著歇歇,該什么時候收拾完,便是什么時候,只要到時交了旨意便好,諒來也不至為難?!?/br> “是,是,主子真是菩薩心腸,能在這兒當差是他們的福分,奴婢知道了,回頭便去分撥?!?/br> 馮正連聲應著,攙著她繼續(xù)朝前走,出后門便是中庭。 上次半夜來時,這里蓬草荒亂,滿地狼藉,此刻卻已大致有了幾分庭院的樣子,但仍有二三十個內侍正自除草整理。 她不由自主便向挖出母妃遺物的院墻角落處望了望,見那石燈所矗的地方依舊野草蓬亂,似乎還沒有收拾過,便稍稍安了心。 但想想仍舊覺得不妥,生怕那曾經(jīng)挖埋過東西的地方被人瞧出端倪,再生出什么禍端,當下便吩咐馮正,假說自己不愛院內修剪太過整齊,只要不甚臟亂,其它一任自然便好。 馮正雖有些詫異,但也沒有多問,當即便吩咐撤了大半人手,分撥到別處,只留幾個人繼續(xù)略作收拾。 沿石徑過了中庭,便是后面寢殿。 這里大致已收拾停當,廳堂格局依稀還殘著兒時記憶的樣子,但也只是朦朦朧朧,更多的則是新鮮。 只是這種新鮮感并沒多少歡喜,反而隱隱讓人不安。 高曖忽覺有些倦,便打發(fā)馮正和旁邊的宮人出去,只留翠兒一個在身邊。 人散后,偌大的寢宮忽然間清冷起來,那些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只讓她覺得硬生生,怎么也提不起興致。 瞥眼看看,妝臺上竟擺著那只斑駁的破木匣子,踱過步去,在凳上坐了,輕輕打開,細數(shù)里面一件件東西,并沒任何遺漏,不禁一陣唏噓感嘆。 翠兒卻像極是高興,也湊過來喜道:“這里真好!奴婢就說么,公主心這么善,又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爺怎會如此不開眼?如今這不就否極泰來了?” “你覺得這里好?”她隨口應著,卻沒回頭。 “景陽宮可是東西六宮里出類拔萃的,這還不叫好啊?如今晉王殿下做了皇上,對公主你還是如此眷顧,日后定然是萬事不愁,再說咱們回了宮,奴婢也不用擔心那徐廠公再來糾纏公主?!?/br> 聽她提起徐少卿,高曖只覺心頭一痛,正不知該怎么說,卻聽外頭馮正朗聲叫著:“皇上駕到——” 她猝然一驚,與翠兒對望了望,便趕忙將匣子合了,提著裙擺急匆匆到殿門口,便見兩班內侍垂首立在階下,頭戴雙龍翼善冠,一身赭黃色十二團龍錦袍的高昶迎面闊步而來。 她趕忙依著大禮跪伏在地,口稱:“第四妹高曖,封云和,拜見長兄……” “皇妹請起。” 話還未完,便覺一股力氣自上而下將自己托了起來,隨即便聽那和煦的語聲溫言道:“朕雖然做了皇帝,但仍舊是以前的那個三哥,胭蘿千萬不要拘束?!?/br> 他說著便牽起她的手朝內室走去。 第85章 待青辭 高昶邁出兩步,又微微轉頭,余光偏斜,伸臂繞到背后,打了個手勢。 馮正立時會意,將正欲跟隨入內的翠兒拉了出去。 高曖被他手牽著向前走,好像懸著半顆心,從前倒還不覺得有什么,如今卻覺渾身不自在,手臂竟有些發(fā)僵,卻又不敢掙脫,只好墮后半步,跟上他的步子。 一路回了內室,高昶松了手,雙臂向后一背,朝四下里看了看,點頭笑道:“原以為只這一日半夜的理不出個頭緒來,不想這些個奴婢手腳倒還麻利,收拾起來也算有模有樣?!?/br> 言罷,轉頭又問:“如此布置,胭蘿可還喜歡?” 高曖蹲身行了半禮,垂眼應道:“多謝陛下,臣妹受之惶恐,不敢當此厚賜?!?/br> “胭蘿為何這般說?”高昶微微皺眉,隨即又溫言道:“此處又無外人,只有咱們兄妹,何必講什么繁文縟節(jié)?朕不是說了么,還像從前那般叫三哥便好?!?/br> 她不禁有些遲疑,宮中眼多嘴雜,到處都是耳目,縱然是陛下親口這樣說,也由不得她隨性妄為,否則說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風波。 只是眼下若不應承著,他定然不喜,自己素來敬重感激他,無意違拗,再說還想趁機打聽徐少卿的事,可不能讓這位三哥心中不快。 想了想,便仍依著禮數(shù)微微蹲身,嘴上卻道:“是,三哥,臣妹記下了?!?/br> 高昶見她應承了,顯得極是高興,伸手在她肘間輕輕一托:“這便對了,咱們之間若還如此生分,世上便當真無趣得緊了,所以胭蘿也不必與朕客氣。” 他頓了頓,嘆聲道:“唉,其實朕記得小時看這宮中比此刻精致得多,原想叫那些奴婢依原樣布置,又怕胭蘿見了觸景傷情,心中不快,便就沒開口,眼下這般也只能算將就著看吧,待這兩日抽身得了閑,再吩咐他們用心整飭一番,以后胭蘿住著也舒心愜意些?!?/br> 高曖不愿多事,待他說完,便又說道:“三哥不必如此費心,我素來不愛華奢,就好圖個清靜自然,眼下這般已好得很了,只恐夜里都睡不著呢?!?/br> 這話帶著兩分半開玩笑的意味。 高昶果然呵呵一悅,隨即點頭道:“哪有人嫌屋子太好的道理,胭蘿可真會說笑。也罷,既是這般說,那朕便依了你?!?/br> 他說著也不客氣,便在房中的羅漢床上坐了下來,然后沖旁邊一努:“胭蘿不必拘束,朕今日忙里偷閑,就是想來瞧瞧你,說幾句話而已,還站著做什么,這里是你的寢宮,只管坐便是了。” 高曖眉間一蹙,與他同坐在羅漢床上,看似好像只是兄妹間親密而已,實則卻有些不妥,可那不妥之感究竟是什么,又是從哪里生出來,她不禁卻又糊涂了。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在說,絕不可與陛下如此貼近。 她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先道了聲“謝陛下賜坐”,便輕手輕腳從旁邊拉來一只繡墩坐了,與他隔得不近不遠。 高昶不禁有些吃驚,只覺她此刻似乎比初見時還要生疏,卻又不知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莫非是對自己有什么誤會不成?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見她已經(jīng)坐好了,隔得也不甚遠,心中又想,許是才剛進宮,瞧著一切都是新的,便有些懵懂,過幾日也就好了。 當下也不再多言,重又溫言笑問:“再過兩月便是新年了,到時就要改元天承,朕這皇帝也便名正言順了。哎,朕記得胭蘿好像是臘月二十四的生辰,對不對?” 高曖也是一愣,臘月二十四的確是她的生辰,只是這些年來身處庵堂,何曾有人提起過?偶爾自己想起,也不過稍稍嘆息一番,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被他說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溫暖。 但或許是這般關愛未免有些厚重逾禮,多少讓人感覺有些心中忐忑不安。 她微微起身,斂衽行了個半禮,仍舊垂眼道:“三哥一片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十多年來散漫慣了,生辰一事倒也沒覺有什么要緊,若真是到時放不下,便私下弄碗面吃足矣,三哥就不用費心安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