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那如何使得,正因沒過過,才該好好慶賀一番。臘月二十四正是民間祭灶的小年,宮里也要各處享祀,朕白日恐怕抽不出工夫,索性先叫司禮監(jiān)依著宮中的規(guī)矩,該備什么都備齊,待朕晚間回來,再與你同慶如何?” 高曖猛然聽到“司禮監(jiān)”三個字,一時將什么生辰慶賀都拋到了腦后,有心借著這個由頭開口詢問,卻又顧忌著三哥的脾氣,不敢貿(mào)然說話。 但那幾句話就像戳在心頭的匕首,怎么也揮之不去,越是強按著,就越是難忍。 高昶察覺她神色有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邊挪了挪,關(guān)切問:“胭蘿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沒……沒什么……” 高曖搖頭干笑了一下,面上不著形跡道:“三哥既然這樣安排,臣妹卻之不恭,便只有遵命了。只是那禮儀什么的,實在不宜過多,左右那司禮監(jiān)的徐廠臣也算相熟的人,到時我瞧著有什么急需的東西,寫副單子叫下面人遞與他便是,三哥日理萬機,就不必為這等瑣事費心了?!?/br> 他聞言,臉色登時一變。 “好端端的為何突然提起他?司禮監(jiān)人手多得是,隨便擇誰去做,都能辦得妥妥帖帖,胭蘿莫要再去理會那人了?!?/br> 這語聲中已帶著些不悅,臉上雖在強忍,但目光中卻已掩不住那一絲陰冷。 她吃了一驚,趕忙起身拜道:“陛下誤會了,臣妹怎會無端提起他?陛下也知他一路護送我北上,后來又返回京師,做事勤勉,人也忠心,又知此人是司禮監(jiān)的秉筆,方才被那話頭引著,才順口提起,若陛下……” 高昶聽她又開始稱呼“陛下”,有些不耐地把手一抬:“胭蘿不必再說,那徐少卿驕橫跋扈,朝堂之上早有非議,朕登基之后,首要便是鏟除閹宦之禍,東廠衙門是必不能留的,自然要先革了他的東廠提督之職,留在司禮監(jiān)聽用,如此已算是寬恩了?!?/br> 他說話時,目光瞥著高曖,偷偷覷她動靜。 只見她神色果然一凝,櫻唇微顫,憂急之情溢于言表,但像是怕被自己瞧出來,趕忙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輕撫衣褶,手卻在抖著。 他心中那點疑竇更甚,劍眉微微一凜,面上卻仍輕笑著問:“胭蘿怎的不說話?難道覺得朕如此處置這奴婢做得不妥?” 高曖好容易將眼抬起來,凜然無神的與他對望著,腦中卻也有些亂。 三哥果然動手了,這才剛一繼位便削了他的廠督之職,說什么留在司禮監(jiān)聽用,即便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是要把他圈禁在宮里,再不得半點自由。 這該如何是好? 自己還能與他相見么? 她只覺心口針刺般的一痛,仿佛這位待己無微不至的三哥傷害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但此刻她不能明言,更不能抗爭。 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應(yīng)道:“三哥如今是一國之君,肩負社稷安危,處置的是國事、政事,凡事自有主張,臣妹自幼便不再宮中,只知念經(jīng)禮佛,其余一概不懂,怎敢妄言?三哥以為有利江山社稷的,自然是錯不了?!?/br> 堪堪說完這些違心之辭,胸口像堵了東西,那口氣上不來,幾欲昏去。 她強自忍著,表面上依禮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那里,不動聲色。 高昶何等精明,自然瞧得出她樣子有異,當下也沒說破,只點頭道:“胭蘿能這般想,朕便放心了。也罷,武英殿那頭還堆著上百道奏折,今晚只怕又要熬到天明了,胭蘿安心歇著吧,朕回去了?!?/br> 高曖起身,送他直到殿門外,目送那黃羅傘蓋遠去的隊伍,呆立在那里,怔怔不語。 …… 深夜。 皇城東北,司禮監(jiān)值房。 這里與皇宮高大的朱墻僅有一街兩巷之隔,院內(nèi)并不算寬闊,此時四下一片昏暗,只有西側(cè)靠里的那間廡房亮著燈。 數(shù)百名全副鎧甲的健壯衛(wèi)士分布在房上、房下,里里外外,但除了那繞行巡視的那兩隊人外,再沒有半分聲息。 一名蓄著三縷長須,身著魚鱗罩甲的將官穿過回廊,在門口吩咐幾句,便匆匆跨入那廡房。 里面屋舍寬敞,打橫放著十幾張案幾,分排兩列,正對面的講臺后坐著一名身著紅色蟒袍的俊美男子。 那將官急忙將頭上所戴的月紋紅纓盔摘下,微微躬身,快步上前,至案幾旁單膝跪地,低聲道:“廠督大人,末將洪盛拜見?!?/br> 徐少卿正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拿著那本《楞嚴經(jīng)》,眼角微微在他身上一掃,便又挪回到冊頁上。 “不必多禮,你奉旨看守,只管用心便是了,這么晚來此作甚?” “廠督大人……” “慢著,我已不是東廠提督,‘廠督’二字再也休提,只怕秉筆這位子也在旦夕之間了,還是叫徐公公吧?!毙焐偾浯鸬靡馀d闌珊,目光也始終沒離開書本。 洪盛翻了翻眼皮,輕笑道:“那……末將稱一聲徐大人,總是沒錯的?!?/br> 徐少卿面上一頓,這才抬了頭,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著。 “有話直說,莫要繞彎子?!?/br> “是,末將入朝十余年,時運不濟,只混到個龍驤衛(wèi)百戶,后來隨大人護送公主北上,秣城外峽谷一戰(zhàn),蒙大人不棄,又向朝廷呈報戰(zhàn)功,如今已升做指揮同知,這番栽培恩德,不敢有忘。” “洪同知言重了,這戰(zhàn)功是你和手下兄弟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我不過據(jù)實呈報,何恩之有?” “若論功績,末將十幾年來立過無數(shù),卻仍只是個百戶,在大人手下,一戰(zhàn)便越級提了指揮同知,此等恩德于大人是小事,于末將卻是刻骨銘心的大事,此恩此德,當涌泉相報?!?/br> 徐少卿聽他話中有話,將書冊揣回懷中,蹙眉問道:“洪同知如何報我?” 洪盛一笑,站起身來湊到近旁,沉著嗓子道:“徐大人此時定有要事須即刻去做,末將權(quán)小勢微,只能允給大人兩個時辰,卯時前請大人務(wù)必返回?!?/br> 徐少卿雙目直視著他,沉默半晌,挑唇輕輕一笑:“這次算我欠洪同知一個人情?!?/br> “末將方才已將后院守備調(diào)空,大人快去,省的夜長夢多?!?/br> 洪盛低聲催促,話音剛落,便見面前的圈椅平平地向后退開丈許,那緋紅色的身影躍窗而出,幾個起落便翻過高墻,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洪盛:徐大人,窩是你的老殘粉o(* ̄▽ ̄*)o~一定要幸福喲~~ 第86章 奇鯪花 靜夜冥冥,宮靜無聲。 青銅雕鏤的三足香爐中溢出縷縷淺淡的煙氣,幾不可見。 寢殿內(nèi)面南擺下的供臺,正中是那尊通體瑩潤的白玉觀音,其下香燭、法器、供品依次擺著,一應(yīng)俱全。 臺下蒲團上,那纖弱的身影闔眸跪立,一襲中衣霜白勝雪,長長的秀發(fā)毫無束縛的披散下來,垂瀑般墜在腰際,偌大的殿宇一襯,愈發(fā)顯得清冷冷的。 此刻,她一動不動,似已入了定,若不是口中還念念有詞,幾與土封泥塑無異。 “公主,時辰真的不早了,還是早些安歇吧?!?/br> 翠兒在旁勸著,自己卻早已滿面倦容,掩口打了個呵欠。 “幾更天了?” “只怕是已過了三更了?!?/br> 高曖輕輕“嗯”了一聲,身子仍舊凝立不動,淡然道:“你去睡吧,不用陪我了?!?/br> 翠兒一愣,還道她生氣了,登時慌了神,囁嚅道:“那怎么成,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憊懶,奴婢只是……” “傻丫頭,我又不是在怪你,既然困了,便只管去睡,我誦了這幾遍經(jīng)文便歇,不用擔心?!备邥峄仡^沖她一笑,便又雙手合十,垂首跪在那里不動了。 翠兒撅著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而且這會兒也確實困得厲害,上下眼皮像涂了漿糊似的,可又不好丟下主子自己去睡,猶豫半晌,終于抵不住那睡意,這才謝恩轉(zhuǎn)身回房去了。 她這一走,殿中愈發(fā)顯得空蕩寂寥。 高曖竟似全無所感,只是閉目默誦經(jīng)文。 須臾間一遍又將誦完,那供臺上的香燭卻突然發(fā)出了“噼啪”的炸響。 她像是被這異動驚了,錯愕地睜開眼,便見燭火搖曳,騰騰地跳了幾下才平順過來。 自三哥走后,這多半日來不知是怎樣度過的,半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心驚rou跳,大抵憂急過巨的人都是如此,在她這里尤甚。 全心全意地祈求菩薩保佑,讓他平安無事地度過這一關(guān),再和自己相見,莫非是用心不誠,被菩薩怪罪了? 還是說,自己和他之間這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本就為人不齒,連神靈也不庇佑? 她怔怔盯著那燭火,待其全然“安靜”下來,這才惴惴不安地轉(zhuǎn)向供桌正面的玉觀音,咬了咬唇,收起貪念,低聲喃喃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在上,信女無狀,只求千萬保佑他逢兇化吉,平安無事,若得菩薩慈悲,果遂此愿,信女寧愿……寧愿從此不再見他……” 說到最后那句話,她身子猛地一顫,腿上發(fā)軟,歪坐在地上連連喘息,只覺魂魄像被勾扯剝離了出來,命也去了半條。 從此不再見他…… 自己做得到么? 一念及此,心頭便寸割刀絞般的痛,恨不得立時死了。 她知道,若真的此生不再見他,恐怕也只有離此塵世,一了百了這條路,否則光是這般相思之苦,就足以讓她發(fā)瘋。 可她更知道,與他的安危性命相比,這點事情根本微不足道,何況三哥如今已是皇帝,下旨將她接進宮來,那話里話外的意思實際便是讓她斷了念頭,莫要再生非分之想。 所以,即便不死,也不過是行尸走rou,這輩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淡淡的咸腥在舌尖暈開,似是不經(jīng)意間已咬唇出血。 她卻覺不出痛來,只因心中更痛,淚水盈在眼眶內(nèi),正要狂涌而出,便聽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幽幽的輕嘆。 細蚊般的嘆息,卻宛如耳邊轟雷炸響,萬馬奔騰。 霍然回首,便見他一身緋紅蟒袍,整個人如升騰火焰,恍然間竟比那身霜色曳撒更加奪人心魄。 “你……” 她只道是發(fā)夢昏了頭,再凝目細看,但見狐眸深邃,玉面含誚,卻不是徐少卿是誰?不由得心頭大喜,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氣,竟從地上站了起來。 “公主不愿見臣了么?” 這冷不丁的話讓她不禁一愣,還未及反應(yīng),那火一般紅艷的身子便燒撩到了面前,環(huán)臂將她緊緊抱住。 高曖呆了一呆,便也不自禁地伸臂攬上他的頭頸。 一個青絲如瀑,白衣勝雪,另一個飛龍盤踞,緋紅似火,相視凝望…… 供臺上那兩支黃中泛紅的燭光忽又搖曳起來,這冰冷的寢宮霎時間竟透出幾分暖意和柔媚。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相對而視,便似已勝過千言萬語。 隔了半晌,高曖忽然“嚶嚀”一聲,縱體入懷。 徐少卿也將雙臂收緊,擁住這火燙的嬌軀,垂首見那櫻唇微顫,忍不住便湊上前,重重吻了下去。 這次她沒再如何嬌羞推拒,只略略一掙,便任由他施為,到后來竟也情難自禁,似有似無地回應(yīng)起來。 這一吻情真意切,便如兩人的生命,歷經(jīng)波折,從沒如此甜蜜,如此迷醉過。 偌大的寢殿早已被愛意充盈,再沒有半點冰冷之意。 又過了良久,四唇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高曖伏在那堅實的胸膛上,低低地喘息著。只覺整個人都像被他融化了似的,恍如身處云霓之端,如夢似幻,竟有種不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