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本督結(jié)交從不看官位身份,只重氣節(jié)品行,何況咱們分出同源,足下年齒又長,稱一聲‘老兄’也沒什么不該?!?/br> “這……末將惶恐?!?/br> “老兄不用太謙,只管回去靜候佳音,升遷官憑不日便到,本督言出必行,絕不相負(fù),只是以后本督若有所求,還望老兄千萬莫要推辭。” “廠督大人放心,但有所命,必肝腦涂地,以謝大恩。” 洪盛說著,目光朝四下瞥了瞥,便躬身告辭,循著隊伍去了。 徐少卿目送他走遠(yuǎn),唇角的笑意早已沉了下去。 他向來是個謹(jǐn)慎的人,這步棋走下,也不知是福是禍,但為了能和她在一起,總歸是要搏一搏的。 霍的轉(zhuǎn)身上馬,領(lǐng)著一眾隨從,踏著夜色飛馳而去。 一路徑向東面,出了東華門,折入一條寬闊巷子,在那歇山頂門頭的僚屬門前停了下來。 才剛下馬,幾名褐衫檔頭便迎了上來。 “多日不見,督主安好?” 徐少卿腳下不停,提著曳撒下擺快步上了臺階,徑從大門而入。 “這幾日都有什么探報?” 幾名檔頭緊跟在身側(cè),當(dāng)先的人躬身應(yīng)著:“回督主,邸報多是膠東魯王和各地藩王的動向……” “這些奏聞你等先選精歸總,今夜我瞧過之后,明日一早呈送到宮里。其余還有何事?” 那檔頭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近日有人在咱們衙署一帶窺視,已被屬下等擒獲,還是個小娘們,卻沒想到竟比男人還硬氣,拿在獄中雜治,吃了一遍刑具,仍是抵死不開口,到現(xiàn)在也沒問出個底細(xì)來?!?/br> 他剛說到這里,便見徐少卿猛地瞥過眼來,嚇得趕緊垂首道:“屬下無能,督主恕罪,督主恕罪。” “怎么,莫非你們幾個蠢材已經(jīng)樂呵過了?” “不,不,督主大人未到,我等便是再多長幾個腦袋也不敢自作主張,再說那小娘們皮實得緊,也不知練了什么邪術(shù),如今只是叫她坐臥不得,戴枷上鐐,鎖在牢里,專候督主大人裁處?!?/br> 徐少卿“嗯”了一聲,挑唇哂道:“點撥了你們那么久,若再不曉事,便只好切上一刀,隨本督入宮謀個差事吧。帶路,去瞧瞧?!?/br> 幾個檔頭立時嚇得面色灰綠,一個個噤若寒蟬,暗自慶幸。 為首那檔頭趕忙應(yīng)了,吩咐其余人等各自回去當(dāng)值聽命,自己則親自領(lǐng)著兩個番役當(dāng)先引路,繞過正廳,一路到后堂內(nèi)監(jiān)。 沉重的牢門打開,立時便是一陣沉郁的惡臭撲面而來,中人欲嘔。 雖說是東廠的提督太監(jiān),可他對這人人聞之色變的大牢一向是敬而遠(yuǎn)之,可眼下這事實在太過蹊蹺。 堂堂東廠衙門外頭居然有人窺視,還是個女人,這等奇聞他還真要親眼見識見識。 徐少卿皺眉掩鼻,隨著那檔頭一路向里。 深巷般的牢獄昏默如漆,越往里走,那腥臭之氣便愈加濃烈,時不時還能聽到陣陣凄厲的慘叫。 過不多時,便來到一間臨近巷底的牢房前。 徐少卿湊到欄間朝里望,便見一人斜靠在冰涼潮濕的石墻角落處,身上的囚服血跡斑斑,臟得看不出本來顏色,頸上鎖著二十斤的重枷,手腳上都是拇指般粗細(xì)的鐵鏈,蓬亂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臉,看不清面目,但瞧骨骼身材,的確是個女子。 他眉頭微蹙,當(dāng)下吩咐將牢門打開,又讓那檔頭帶著番役在外候著,自己一矮身,跨入牢中,走到近處,聽那女子氣息平順,顯是性命無礙,便稍稍放了心。 “你是何人?說出來免死?!?/br> 那女子聞言,身子微微一動,緊接著竟慢慢直起身來,抬起血污滿布的臉,直直地望向他,唇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第96章 臨極軒 那笑容如同惡靈鬼魅,昏暗中看去,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令人一見便心生寒意。 徐少卿絲毫不為所動。 自從提領(lǐng)東廠以來,就連當(dāng)朝閣老重臣也不敢用這種眼神瞧他,何況是在這堪稱陽間閻羅殿的東廠大牢之內(nèi),看來手下那些個殺才沒說錯,這女子果真有些邪門,不知究竟是什么來頭。 他暗自留了心,凜著一雙狐眸,俯睨而下,迎著那張滿是血污的猙獰笑臉,又道:“在這里居然還笑得出來,也算難得。罷了,就當(dāng)本督今日沒來過,留給他們繼續(xù)雜治好了?!?/br> 話雖這么說,但腳尖只是輕輕向旁一轉(zhuǎn),身子卻沒挪動。 那女子果然笑容一斂,壓著聲音問道:“你便是徐少卿?” 她語聲沉澀,意態(tài)也帶著幾分粗邁,聽在耳中極不舒服。 徐少卿并沒答話,蹙眉微一點頭。 這俊美無儔的容貌,不怒自威的氣勢的確不是常人該有的。 那女子又警惕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寒意這才稍稍斂去,似是確信了,唇角又自上挑,但那笑容已平和了許多,不像之前那般令人生寒了。 忽然間,只見她抬起右手,抓住囚服左臂的袖口,略略一頓,便猛地用力撕扯,竟“嗤”的一聲將整只袖管拽了下來,露出大半條臂膀來。 那白皙的上臂中段竟有一片鮮紅的刺青,殷然如血,昏暗中望去也甚是醒目。 “督主?” 牢外的檔頭和幾名番役聽到異響,不約而同地湊到門前問道。 徐少卿將手一抬:“無事,你們先下去吧?!?/br> 外面幾人見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便寬了心,隨即便想方才那分明是衫布撕扯的聲音,莫非是想……可上次回京,不是已從秣城帶了個小娘子回來么?難道尤嫌不足? 那檔頭也是個有眼色的,知道不便多問,當(dāng)下也朝身旁打了個手勢,眾人互望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便都退開,不去饒他。 徐少卿待他們走得遠(yuǎn)了,才又垂下眼,只見那刺青直頸尖喙,雙翼大張,作飛鳥狀,形態(tài)甚是怪異,身下更是赫然竟生著三只腳,爪趾鋒銳,猶如彎刀,不由猝然心驚。 “徐廠督應(yīng)該還記得這三足金烏吧?”那女子刻意撫摸著左臂,將那刺青亮在他眼前。 徐少卿睨視著她,冷然問:“你是什么人?找本督有何事?” “徐廠督怎的明知故問,我自然是奉了主上大人之命,來此傳令?!?/br> 聽到最后那句話,徐少卿玉白的臉上登時一沉,但他性子向來沉穩(wěn),心中也早有預(yù)料,倒也不如何吃驚,暗自吁了口氣,面上淡然問道:“主上大人有何指令?請說吧?!?/br> “徐廠督如今是位高權(quán)重,若不舍身吃些苦頭,只怕還見不上一面?!?/br> 那女子語帶嘲諷,索性雙腿一盤,向后靠在石壁上,兩手抄在身前,面露笑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竟好像自己就是他所說的“主上大人”,而對面之人立在面前,反倒像恭聆訓(xùn)示的奴仆一般。 “主上大人吩咐我來請問徐廠公,那天下至寶的下落究竟查到?jīng)]有?” 徐少卿忍著氣,低聲道:“請代為轉(zhuǎn)告主上大人,屬下已確知那寶物就藏在京師皇宮之中,只是具體在何處,還須詳查,待探明之后便會即刻送往主上大人處?!?/br> 那女子鼻中一哼,哂笑道:“要沒記錯,這幾年好像都是這般說的,徐廠督眼下總管司禮監(jiān)和東廠,耳目遍布天下,居然連樣?xùn)|西都找不著,也不知是真是假?!?/br> “這話是尊使的意思,還是主上大人的意思?” 徐少卿面色冷豫,狐眸中寒意陡盛。 那女子卻似視而不見,只輕輕一笑,抬手撩了撩蓬亂的頭發(fā),便又道:“是主上大人說的,還是我說的,倒也沒什么要緊。不過這趟來時,主上大人已料到徐廠督會這般說,于是便吩咐了另一件事。” “何事?” “主上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寶物暫時下落不明,索性本使也留在這里,入宮協(xié)助徐廠督一同尋找,還請徐廠督盡快安排,早日找到,也好了卻主上大人的一樁心愿。” 協(xié)助一同尋找? 說得冠冕堂皇,其實還不是入宮監(jiān)視自己。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卻也不說話,點點頭道:“這事好辦,尊使明日便可入宮,本督即刻就去安排。” 說著雙手?jǐn)n在一起,微微拱了拱,便要轉(zhuǎn)身出門,卻聽那女子忽然又沉聲道:“且慢!” 他沉著臉,心中煩郁已極,卻還是重新轉(zhuǎn)過了身來。 那女子臉上忽又綻開笑意:“還有一事……聽聞徐廠督與云和公主交情匪淺,這話可確么?” 徐少卿不料她突然提起這話,暗自一驚,心頭登時惴惴起來,直視著她問:“主上大人還有何吩咐?便請直說吧?!?/br> “徐廠督果然是辦事干練之人,那我也不繞圈子了。此間事情一了,便請徐廠督隨我即刻返回,不要繼續(xù)在這永安城滯留。主上大人聽聞云和公主品貌無雙,當(dāng)世罕有,定要一睹芳容,來時還請千萬邀得公主,攜駕同往。” “公主乃是陛下親妹,又深居宮中,怎能輕易出來?再說主上大人要見她做什么?” “呵,徐廠督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規(guī)矩,咱們這些個人只管照著主上的吩咐去做便可,還多問些什么?” “……” 那陰郁嘲諷的語聲令徐少卿怒氣填膺,而所言之事卻讓他遍體生寒。 莫非因著自己的關(guān)系,那件事已被察覺了? 長久以來,他從沒亂過陣腳,這一刻卻忽然有些茫然。 好在他應(yīng)變極快,知道若是再加追問,必然著了行跡,惹得對方懷疑,當(dāng)下輕吁了口氣,便恢復(fù)了那副淡然的冷色。 “既如此,請尊使在此稍候,待本督出去稍作安排。” 他說著,轉(zhuǎn)身徑直走到牢門處,朝外望了望,見巷內(nèi)無人,手下那些檔頭番役,連同守備的獄卒都已走遠(yuǎn)了,便暗自運力,在柱上掰下一塊指肚大小的石子,又裝作走遠(yuǎn),在巷內(nèi)稍稍兜了個圈子,若無其事的轉(zhuǎn)回那處監(jiān)牢。 入內(nèi)看時,那女子仍舊靠在石壁上,見他回來,也是面色倨傲,沒半點要起身的意思。 徐少卿暗自冷哼,臉上卻和然一笑:“本督已吩咐人去拿鑰匙,回頭先為尊使開枷去了鐐銬,沐浴更衣,明日辰時隨本督一同入宮,再做安排?!?/br> “如此便有勞徐廠督……” 那女子隨口應(yīng)著,話音未落,便覺一陣疾風(fēng)迎面襲來,心中大驚,暗叫不好。 但她見機極快,戴著重枷鐐銬仍舊“呼”的向旁一躥,將將躲過,便聽耳后轟然一響,瞥眼瞧時,那厚重的石壁上竟不知被什么東西擊出一個碗口大小,深有數(shù)寸的凹洞! 說時遲,那時快,再一轉(zhuǎn)眼,那霜白色的身影已迫在眼前,方才還平和謙恭的臉已如寒鐵一般,狐眸中殺意森然。 她急忙運氣格擋,卻已遲了,喉間和小腹處連中兩招,身子登時直飛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壁上。 徐少卿早已起了殺念,出手自然也不留情,可方才踢中那女子小腹時,卻分明感覺有股阻滯之力,就好像憑空穿了堅鎧韌革似的,怪不得用了東廠的刑具,卻仍能這般生蹦活跳。 “玄甲功,看來本督方才出手還是太輕了些。” 那女子受了剛才兩擊,只覺氣血翻涌,靠在墻上手腳都在發(fā)顫。 居然對主上大人親命的來使痛下殺手,這人是瘋了么?難道竟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她想張口呼叫,可喉間火辣辣的疼痛已轉(zhuǎn)為麻木,只發(fā)出“唔唔”的聲音,竟說不出半個字來,這才明白他為何一出手便攻擊自己咽喉。 眼見那地府魔君般的身影慢慢逼近,她知道自己不是對手,若今晚走不出這牢房,便是死路一條,當(dāng)下咬牙運力,揮起手中的鏈銬不顧一切地猛砸過去。 這下不過是佯攻而已,眼見對方果然閃身退避,她心頭暗喜,慌不迭的搶向牢門處。 腳才剛探出去,便覺喉間又是一緊,頸上的重枷已被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