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焦芳目光一寒,臉上卻仍平平的,沒半分表情。 “娘娘教訓得是,但狗兒也識好歹,不像某些人,總是貪心不足,終究自誤,當初老奴便勸過娘娘依著宮中規(guī)矩,莫要執(zhí)念太重,也別與太后和陛下為難,唉……如今鬧到這個地步,夫復何言?” “呯!” 茶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濺起的碎瓷渣擦在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老閹狗,你勸本宮?弄死姓柳的那小妮子,嫁禍給高曖,是誰的主意?又是誰設計動的手?只恨本宮火遮了眼,聽信了你的話,卻叫老太婆利用了,如今這么快便又想著趕盡殺絕,呵,呵呵呵……” 焦芳待她笑完,便干著嗓子澀聲道:“娘娘莫要胡亂攀扯,淳安縣君乃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女,怎會下手加害?再說當初口口聲聲要對付公主和縣君的,不就是娘娘自己么?” 謝婉婷又是仰天一笑:“你這等狗奴婢,奉了主子的意,事到如今,卻連認都不敢認。也罷,只怪本宮自己不好。呵,不過你也別想善終,這事兒還沒完呢,哪天主子不待見了,早晚也是填坑的命?!?/br> “多謝娘娘指教,老奴入宮幾十年,一向忠心耿耿,謹守規(guī)矩,若是天意不倦,早二十年便該死了,如今一把年紀,生死早就看淡了,不過多活一天,多為天家盡一天的忠罷了。” “謹守規(guī)矩?那本宮倒要問你,你一個司禮監(jiān)掌印,又不是貼身的奴婢,常常出入清寧宮是什么規(guī)矩?祖訓后宮不得干政,先帝時那老太婆臨朝聽政十年,是什么規(guī)矩?想著要把自己侄女嫁與陛下,榮耀她顧氏一族,是什么規(guī)矩?如今沒有圣旨便想要我的命,又是什么規(guī)矩?” 謝婉婷說到后來已是聲嘶力竭,近乎在嚎叫。 焦芳臉上卻仍是云淡風輕,不見喜怒。 “娘娘不必如此疾言厲色,太后娘娘如今代掌鳳印,后宮的事不須圣旨便可做主,怎的不合規(guī)矩?罷了,娘娘既然要走了,老奴今日不妨也說句肺腑之言。先帝在時,娘娘若多顧念些夫妻之情,恐怕也不至于落到今日這個下場吧?” 謝婉婷神色一滯,喃喃道:“先帝,高旭……高旭……” 她念著念著,眼中忽然垂下淚來,咬著牙道:“我愛的又不是他……現在提又有何用?” 焦芳嘆道:“世間哪有那么多稱心如意的你情我愛?老奴倒是覺得,有人愛己,總比自家強求愛人的強?!?/br> 謝婉婷早已淚流滿面,渾身顫抖著站起身來,冷笑道:“憑什么有人得了,本宮卻得不到?我就是要強求,就算得不著,也不會叫別人遂了心意!老太婆,高昶,高曖,本宮就算死了,也絕不會讓你們得了好去!” 焦芳聽著那怨毒的言語,長嘆一聲,背轉過身去,朗聲道:“來人,送娘娘上路?!?/br> 第108章 紅袖燈 凡縊殺者,大抵都是舌出眼瞪,色青齒嚙,這輩子見得多了,卻仍是不慣。 眼見兩名內侍托了白綾進來,焦芳雙手朝謝婉婷一躬,轉身負手而出,不再理會那聲嘶力竭的咒罵,將到門口時,里面的聲息已漸漸沉了下去。 他停在那里站了站,抬腳跨出門,候在外面的內侍趕忙上前扶住。 行至前院,那些跟著吃罪的奴婢已全被帶走了,偌大的院落內空蕩蕩的,沒半點生氣。 原本已盡荒廢,這才沾了人氣沒幾天,便又歸于沉寂。 宮門似海,浮生若夢,自來都是這么回事,看慣了便好。 只是這次雖然事了了,卻總讓人有種不爽利的感覺。 “老祖宗看,是回司禮監(jiān),還是……”身旁的內侍忽然問。 “不,先去清寧宮?!?/br> “是?!?/br> “……慢著……還是等等再去吧?!?/br> 正說話間,便聽正門外腳步聲響,一名內侍面帶驚色地跑上前,躬身道:“老祖宗,陛下到了!” 他話音未落,就見那一襲赭黃團龍袍的身影疾步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七八個人。 焦芳微一沉眼,便抽出手,上前大禮跪拜。 “人在哪?”高昶面色鐵青,俯睨著他問。 “陛下息怒……” “朕問你人在哪?” 這雷霆般的怒喝讓在場的人都渾身一震,紛紛縮頭貼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焦芳神情如常,毫無懼色。 “陛下息怒,孝感皇后殿下素行不端,設計毒殺淳安縣君,嫁禍于云和公主,如今這般也是咎由自取,太后娘娘依著后宮法度懲處,平逝者之怒,昭冤者雪,更是為江山社稷著想?!?/br> 高昶冷冷地盯著他,鼻中一哼道:“你當朕是傻子,真的不知這其中來龍去脈么?” 焦芳唇角抖了抖,啞聲道:“陛下既然知道,便更該明白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不該如此意氣用事。” 高昶呵呵冷笑,眼角輕蔑地一挑,抬步徑直朝后面走。 “奴婢們已領了旨,陛下不必去了。”焦芳在背后又叫了一聲。 高昶霍然轉身,森寒的臉上已滿是殺意,靜立片刻,猛地袍袖一揮,大步朝門口走去,口中怒聲道:“起駕,去清寧宮!” 一眾內侍轟然應聲,擁著他出門上了御駕暖輿,繞過宮巷,徑往南去。 到宮前,甫一停轎,他就撩簾而出,快步上了臺階。 門前的內侍見圣駕到了,趕忙行禮,才剛屈膝跪到半截,那赭黃色的身影便一陣風似的從旁掠過,直入殿內。 內室中,顧太后慵懶地斜靠在軟囊上,由宮人按捏腿腳伺候著。 她唇角帶笑,眉梢卻微微挑著,閑適中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之意。 “什么時辰了?” “回太后娘娘,酉時中了?!?/br> “嗯,按說事兒該完了,怎的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便聽那珠簾嘩然,高昶沉著臉快步而入。 她卻是面上一喜,起身歡顏道:“咦?昶兒怎的這時到了,哀家只道又像昨日似的,要等到睡前呢?!?/br> 高昶吁口氣,強自壓住胸中怒意,勉力擠出一絲笑容,近前道:“臨到正節(jié)了,大事都已定下,今日沒什么,便早來些,多與母后說幾句話。” 他說著,輕咳了兩聲,對左右道:“你們都先下去吧?!?/br> 那話中含怒的口氣又有誰聽不出來? 幾名宮人互望了一眼,都將目光投向了主子。 顧太后自然也早瞧出兒子來得蹊蹺,當下也皺了皺眉,隨即一揮手:“還愣著做什么,陛下叫你們下去就下去吧。” 那些宮人這才應了聲,垂眼斂著聲氣魚貫而出。 人都去后,高昶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顧太后卻仍笑著,在身旁拍了拍道:“來,昶兒快坐?!?/br> 高昶卻沒動,立在那里冷然問:“母后為何要處死皇嫂?卻不同兒臣商議?” 顧太后淡淡一笑,捏著纏在腕間的蜜蠟佛珠,輕笑道:“就知道你要來問哀家,怎么?昶兒覺得那賤人不該死?” “該不該死須由祖宗家法和大夏律例來定,母后怎可不與兒臣說,便叫人……” “既然掌著后宮鳳印,哀家的話便是家法律條,那賤人多行不義,賜她一死有什么不能?哼,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竟敢在哀家宮中設計害死盈盈,現下才叫她死,已是寬宏了。” 高昶臉上抽了抽,走近一步道:“母后,淳安縣君遇害,兒臣也感痛心,但此事實情……兒臣也不想再提?;噬┛v然有罪,也罪不至死,兒臣已將她罰去乾西五所思過,諒也不至再生什么事端,母后何苦趕盡殺絕?” 此言一出,顧太后面上登時一沉,寒著臉問:“昶兒此話何意?莫非你真對那賤人尚有情意?” 高昶不禁一愣,皺眉道:“母后怎會有此猜疑?兒臣縱然不孝,也不會行那等齷蹉之事?!?/br> “呵,你自是不會,可那賤人呢?身為正宮,卻心猿意馬,先帝才離宮未久,便厚顏無恥來糾纏于你,若是傳揚出去,我大夏皇家顏面何存?光憑這一條,她便死不足惜!” 顧太后越說越怒,到后來胸口起伏,竟氣喘起來。 高昶嘆口氣,到近旁坐了,替她撫著胸口,放緩聲音道:“母后息怒,是兒臣錯了,不該在你老人家面前高聲,還請母后原恕?!?/br> 見兒子口氣軟下來,顧太后面色也緩和了許多,白了他一眼,嘆聲道:“你這孩子,今日也不知吃錯了什么,竟把脾氣撒到母后身上來了。唉,我知道你國事cao勞,繼位以來就沒一件順心事,所以才不愿同你說起?!?/br>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那賤人目無綱常,不守婦道,自來便與哀家作對,又一意糾纏你,若留著定然是個禍胎。再加上先帝時,她謝家的勢利在朝中日益抬頭,正好借此機會將他們一并鏟除了,將來你在朝堂上行事也少些阻力,母后是為你好,更是為大夏的江山社稷好,用些非常手段也顧不得那許多,只盼你能明白。” 高昶默然半晌,抬眼望著她道:“母后深謀遠慮,兒臣自然明白。只是……未必便要下這等狠手,讓她閉居冷宮,不再生事也就是了,至于謝氏在朝中的勢力,兒臣心里也有數,何苦要……唉,母后方才也說起大哥,若是哪一日找到了大哥的下落,該當如何交代?” 顧太后擺手怫然道:“休要再提那不孝子,堂堂一國之君,連自己的家事都管不住,縱容那賤人為所欲為,連哀家的皇孫也害死了,不思悔改,反而一走了之,將這爛攤子拋給你,真是遺羞祖宗!還找他作甚?哀家便當少生了一個兒子?!?/br> 高昶忍住氣,又勸道:“母后莫要這般說,大哥宅心仁厚,臨朝以來屢施仁政,不可謂無功,只是性子遲疑了些,難免遭人非議,兒臣也是繼位以來,才體會這為君者的艱辛。至于他與皇嫂之間,也未必真的無情,大哥若真能回來,說不定便能盡釋前嫌,相濡以沫,只可惜現在……” 顧太后在他肩頭一推,不悅道:“你這孩子,莫非是傻了么?他若真的回來,你這皇位該當如何?到時豈不又是一場爭斗?” 高昶搖頭道:“母后差矣,大哥是自己退位,有親筆丹詔在,即便回來,也不可能與兒臣爭競,重登皇位。” “真是癡兒,縱然他無此意,卻不代表滿朝文武也無此意,一旦鬧將起來,這天下便亂了,你聽母后的話,千萬莫再做此想,可記著了么?” 高昶見母親對大哥竟絲毫不念親情,心下暗嘆,也不愿再與她多說這事,想了想道:“是,兒臣記著了。不過,兒臣這里也有個請求,還望母后答允?!?/br> 顧太后瞧了瞧他神色,便道:“說吧,只要不是什么荒唐事,母后定然答應你?!?/br> “那好,兒臣請母后答應,皇嫂仍以帝后禮入葬顯陵,將來也好與大哥為伴,全了夫妻之意?!?/br> “昶兒你……” 顧太后聽了,不禁眉頭大皺。 若按自己的意思,這女人死后隨便發(fā)付了便好,那容得她陪葬皇陵,四時享祭。 可轉念想想,人死如燈滅,既然離了塵世便該往生,陪侍帝君算是合乎禮制,況且自己這小兒子讓她葬入皇兄的陵墓,足見心中對她無意,倒也不必過分認真。 沉吟片刻,又問:“依你可以,只是先帝如今不知下落,她如何能先行入陵下葬?” 高昶道:“這個容易,可將棺槨暫停于享殿內,何時入陵,待以后再議不遲。只是送葬時,依著規(guī)制便行,昭告天下時,也說皇嫂思念先帝過甚,自縊而亡。” “好,好,這事母后便不理了,你瞧著辦吧?!鳖櫶笥行┢@鄣娜嗔巳囝~角。 高昶暗自嘆了口氣,起身道:“多謝母后,兒臣還有些政事,先行告退了?!?/br> 顧太后微一點頭,說聲“去吧”,隨即又叫住他道:“慢著,還有件事。” 高昶心頭一沉,轉回身來躬身問:“母后請說?!?/br> “哀家想了想,云和的婚事還是不能再拖了,宜早不宜遲,哀家這邊已擬了名單,都是些才俊世家子弟,諒也不至委屈了她,從中選一個,年前便將這事定下來,開春后便將她嫁出去?!?/br> 顧太后說著便從案上提起一封冊子遞了過去。 高昶卻沒接,皺眉問:“母后為何這般著急?前次不是說過皇妹的婚事,兒臣自有主張么?” 顧太后鳳眸一凜:“你到今日還想騙我?自有主張?你是自己打著算盤,想著把她收進宮里來,別有所圖吧?” 這話如同耳邊響起了炸雷,高昶猝然被說中心事,臉色登時大變,隨即故作鎮(zhèn)靜道:“母后莫要說笑,兒臣與云和同為父皇子嗣,怎會有那般逆?zhèn)惐车轮??定是有人捕風捉影,母后千萬不要聽信?!?/br> “行了,知子莫若母,不用別人說,光你瞧那丫頭的眼神,難道我這做娘的瞧不出來么?本來我不想提,只盼你自悟,今日索性便把話說開了,莫說礙著有兄妹之倫,便是毫無干系,你也別想動她的念頭!否則便別怪母后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