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心中更是煩亂，但圣旨終究是圣旨，絕沒有不接的道理，正暗自躊躇著，翠兒卻已過去開了門。

    馮正跨進(jìn)來，躬身趨步來到面前。

    高曖不愿叫人瞧出什么來，仍舊端著架子，垂首拈著湯匙，手卻仍頓著，沒把粥朝嘴里送。

    “稟主子，陛下著人傳了口諭來……”

    她心頭“咯噔”一下，生怕他下面那句說出什么“傳見、召請”之類的話，卻不料他后面跟著道：“說主子身子不適，后日孝感皇后娘娘的送殯喪禮便不必親往參加，只在這宮中遙祭便可，太后也是這個意思?！?/br>
    緊張半天，說的便是這個？

    她愕然一抬頭，看著馮正，見他已住了口，后頭沒了言語，不自禁地問：“沒別的了么？”

    馮正見她問得沒頭沒腦，也愣了愣，這才拱手正色應(yīng)著：“回主子，就只說了這個，沒別的了。”

    高曖“哦”了一聲，吁口氣，這才放了心。

    原想著是件棘手事，卻不料竟恰恰相反，既不用見高昶，連喪禮也不必去了，這定是太后怕自己一到外頭，又給了他親近的機(jī)會，所以才要將她牢牢地拴在景陽宮里。

    只是對自己而言，事情反倒變得輕松簡單了，只須在這里靜靜等著他的訊息便好。

    這么念著，只覺又寬慰了不少，便微微點(diǎn)頭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br>
    “是。”

    馮正答應(yīng)一聲，但卻仍站在原地沒動，瞥眼朝那邊正自收拾的翠兒瞧了瞧，這才上前兩步，湊到近處，從袖筒里摸出一張紙條遞過去，壓著聲音道：“這是干爹他老人家吩咐奴婢親手交給主子的。”

    ……

    臘月二十八。

    年節(jié)將至，闔國上下本該喜氣洋洋，此時卻到處都是肅穆之氣。

    天還未亮，皇城內(nèi)便開始不消停起來，腰系白綾的宮人內(nèi)侍奔走往來，簡直比白天還忙活，大伙兒手腳麻利，卻沒人敢高聲說話，一片死沉沉的。

    崇安殿外，宗室貴胄和滿朝文武都是一身縞素，垂首肅立，人人臉上都是一副倦色。

    孝感皇后的梓宮已在此停滿了三日，今天就該下葬了。

    依著大夏禮制，帝后須同陵而葬，以得圓滿。

    可顯德帝棄國而去，至今杳無音信，孝感皇后又猝然離世，而浩大的顯陵工程才將將過半，根本無法入葬地宮，只能將棺槨暫時停放在享殿內(nèi)。

    但這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jì)，真正令人撓頭的還在后面。

    依照宗法規(guī)制，即便帝陵完工，皇后的棺槨安放入地宮，也須等皇帝殯天之后再行封陵，若是永遠(yuǎn)找不到顯德帝的蹤跡，難道這代表國朝威儀的帝陵便只葬著皇后？而且永不封陵？

    這實(shí)是一比筆糊涂賬，若然成真，千百年后，顯德一朝，乃至整個大夏都將成為史書笑柄。

    那些高官貴胄們就是這般想的，但只是私下議議，無人敢擺在明面上說罷了。

    表面上一派祥和，其實(shí)早已千瘡百孔，木已入朽，如今大夏不就是這個樣子么？得過一天是一天，就算當(dāng)今陛下銳意進(jìn)取，也沒幾個人相信會有忠心國祚的時候。

    旭日初升，天色漸明。

    高曖早已經(jīng)起了身，跪在蒲團(tuán)上，對著那尊玉觀音虔誠跪拜，翠兒在旁伺候香燭。

    陣陣噌吰之音從正北方遠(yuǎn)遠(yuǎn)傳來，澄凈肅穆，低回蒼涼，宛如幽冥之音……

    那是城中各處敕建寺廟的鐘聲。

    帝后殯天，鳴鐘磬萬響，以示哀祭，算是最后的榮耀。

    人死了，萬事皆休，過往的一切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闔著眼，默默地念誦了一段悼亡的經(jīng)文，以作送行。

    外頭傳來門扇輕叩之聲，馮正高聲叫道：“主子，有圣旨到，請主子去接。”

    “咦，怎的這時傳旨來？”翠兒不由奇道。

    高曖唇角微微翹了翹，暗地里對著菩薩祝禱了幾句，便站起身來：“莫問了，替我更衣吧?！?/br>
    翠兒也知不便多問，當(dāng)下便幫她換了衣裙，將大功喪服結(jié)束了，便送出門，由馮正引著到了前面正殿。

    那里站著一名年輕內(nèi)侍，樣子從未見過，面上不見尋?；鹿俚年幊琳~色，反而帶著些許彪悍之氣。

    高曖略瞧了瞧，便領(lǐng)著翠兒上前盈盈跪倒在地。

    只聽那內(nèi)侍朗聲道：“上諭，謝氏為先皇顯德帝后十年，秉性純和，雍肅持身，而今先帝君而去，其情可哀，舉國痛悼。梓宮今日移駕顯陵暫停，朕親率在京宗室臣工相送，著云和公主即刻前去崇安殿，同往送行，以盡宗親之義，欽此！”

    這語氣聲調(diào)雖然拿捏得似模似樣，但仍能聽出是逼著嗓子故做出來的，只是若非心細(xì)機(jī)敏，還真不易察覺。

    高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恭恭敬敬地伏身拜道：“臣妹領(lǐng)旨?！北闫鹆松?。

    翠兒顰著眉，神色古怪，似是在說前日不是已傳旨說不必去了么，怎的這會兒又變了卦？

    但奇怪歸奇怪，這話終究沒說出口，眼見那內(nèi)侍束著銀帶，腰間掛的是乾清宮的腰牌，也不敢瞎疑心，只得目送自家主子隨著他去了。

    出了景陽宮，高曖默默跟在后面，那內(nèi)侍腳步輕快，卻也是不發(fā)一語，只是這般走著，去的也的確是崇安殿的方向。

    待走出老遠(yuǎn)，四下以無耳目后，那內(nèi)侍才頓住步子，回頭躬身道：“在下龍驤衛(wèi)部署，奉指揮使大人之命，請公主隨我來?！?/br>
    高曖心說怨不得瞧他身上有股子彪悍之氣，果然是京中衛(wèi)士，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多言，隨著他悄悄折向旁邊的宮巷，繞到皇城南邊，約莫半炷香的工夫，便來到一處偏僻院子。

    那扮作內(nèi)侍的龍驤衛(wèi)衛(wèi)士推了門，躬身請她進(jìn)去，隨即又將門掩了。

    雖說知道這是徐少卿早就定下的計(jì)策，此刻見那房中昏暗，仍不免一陣心悸。

    屋內(nèi)果然站著一人，衣甲鮮亮，三縷長須，身材壯碩，見她進(jìn)來，上前跪倒，納頭便拜：“末將龍驤衛(wèi)指揮使洪盛，拜見云和公主殿下。”

    高曖抬抬手：“多蒙洪將軍高義，快請起?！?/br>
    洪盛起了身，又對著她略一拱手，神色果決道：“事情緊急，話便不多說了，廠督大人盡已安排妥當(dāng)，請公主千萬聽從末將安排?！?/br>
    “這個自然，洪將軍請說吧?！?/br>
    “好，里面已備下了衣裝，請公主速速換了，再隨末將前往崇安殿?！?/br>
    高曖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撩簾進(jìn)了里間，那案上放著一套方補(bǔ)罩甲，紅纓鳳翅盔，外加素帶皂靴。

    她不由一驚，這分明是軍校的服制，他特意安排自己打扮成這樣做什么？

    心下疑惑，但想著時間緊迫，也不敢耽擱，當(dāng)下笨手笨腳，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那身裝束穿戴整齊。

    好在她身材尚算高挑，這衣甲穿在身上倒也勉強(qiáng)合適，不至過分寬大，只是瞧著未免稍顯突兀。

    出得門來，洪盛把眼瞧了瞧，微微皺眉道：“這套甲已是最小，穿在公主身上果然還是……罷了，這等事也只能從權(quán)，小心些也就是了。待走一段，中間歇時，末將便可尋機(jī)安排公主走脫。”

    他輕嘆一聲，又教了幾句本為儀仗隊(duì)列的號令要領(lǐng)，便不再多言，帶著她出門直奔崇安殿而去。

    ……

    辰時許，崇安殿前已站滿了各色人等，個個低眉垂首，神情肅穆。

    而這其中真正心中哀痛，感嘆傷懷的卻沒有幾個。

    高昶也換了一身素服，親自主持過喪禮，再由禮部官員又宣了一遍圣旨后，便吩咐將孝感皇后梓宮移駕，前往郊外顯陵。

    曲柄黃傘、金床金椅、九翅鳳屏……

    這些象征皇后之尊的鹵簿儀仗，如今已成枉然。

    她沒有子嗣，只得從宗室中選了一名年幼的子侄輩扛著招魂幡走在前面，上百名服色整齊，肩扛丹旐的內(nèi)侍分兩班左右簇?fù)?，隨侍而行。

    而在其后，便是那碩大的金絲楠木梓宮，由三十二名外罩素裳，腰纏白綾的健壯衛(wèi)士抬駕，倒儼然與生前的尊榮一般。

    高曖站在上千名龍驤衛(wèi)儀仗隊(duì)伍中，隨行在后，再后面就是高昶以及滿朝宗室皇親，文武官員。

    身上衣甲沉重，走起來甚是吃力，縱是尋常男子，只怕也是不易。

    她咬牙撐著，心中告訴自己，為了不讓他這番苦心計(jì)議白費(fèi)，為了真的能與他長相廝守，即便再累也要挨著，只須挨過這一時半刻便好了。

    這般想著，暗地里仍不免害怕。

    雖說這上千龍驤衛(wèi)衣甲皆同，人數(shù)又眾，混在其中也瞧不出來，可若是再走一會兒，腿腳沒了力氣，跟不上步子，漸漸狼狽了，說不得就會被人瞧出來。

    尤其是一想到高昶就在附近，便如芒在背，那顆心砰砰亂跳，怎么也定不下來。

    龐大的隊(duì)伍在崇安殿門前繞行三周，這才正式起行。

    一路經(jīng)金水橋，出奉天門，便見五鳳樓巍然而立，正中主門早已打開，只要過了那里，沒有多遠(yuǎn)便算出皇城了。

    高曖不由涌起一股希望，腳下也像長了些力氣，緊跟著旁邊人的步子，朝那高聳的城樓奔去。

    過不多時，那數(shù)丈高的城門便已近在眼前。

    儀仗、旗幡、梓宮……有條不紊地從中魚貫而出。

    當(dāng)自己也隨著隊(duì)伍從門下穿過后，高曖忍不住輕吁了口氣。

    這皇宮終于是走出來了，雖說還未成功，但一切順利，總歸是有了希望。

    一騎駿馬從旁掠過，洪盛粗豪的聲音整肅著隊(duì)伍。

    高曖不自禁地撇過眼去望了望，卻見那馬上的身影似也正瞧過來，還微微點(diǎn)頭，暗作鼓勵。

    再堅(jiān)持片刻，只須再堅(jiān)持片刻，那小小的希望便會成真。

    她只覺渾身暖意充盈，說不出的舒暢，忽然間竟覺得這隊(duì)伍走得太慢，只想發(fā)足狂奔，走得越快越好，越遠(yuǎn)越好。

    然而就在這時，隊(duì)伍后方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sao動，隨即就聽背后有人大聲喝道：“皇上有命，停步！快停步！”

    眾人都愣住了，高曖更是心頭一沉，愕然呆在了那里，隨著眾人一起朝后看，便見數(shù)名武士策馬飛奔而來，外罩的白衣下金光熠熠。

    洪盛也是一驚，但他見機(jī)極快，當(dāng)下不動聲色，吩咐按照原有隊(duì)列站好，不得左顧右盼，自己則撥轉(zhuǎn)馬頭迎上前幾步。

    這來的是什么人？莫非出了什么事？

    高曖身子輕顫，卻又不敢回頭去看。

    只聽那密如鼓點(diǎn)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愈來愈急，那種不祥的預(yù)感也像隨著血流傳遍了全身。

    轉(zhuǎn)眼工夫，那馬蹄聲已到了近處，其中一個冷沉的聲音語氣森然地喝問：“龍驤衛(wèi)指揮使洪盛何在？”

    四下里略略一靜，便聽洪盛的聲音應(yīng)道：“末將洪盛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來啊，與我把這廝拿下了！”

    來人話音剛落，便聽“唰唰唰”的刀劍出鞘聲響。

    第116章 吳綾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