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末將奉旨率眾護(hù)送大行皇后梓宮移駕,并無疏失,大人何故要拿我?”洪盛強(qiáng)作鎮(zhèn)定,語聲卻微微有些發(fā)顫。 “莫再裝了,你自家心里清楚得很,聰明的就快快下馬受縛,興許圣上寬恩,還能留爾一個全尸?!?/br> “末將委實(shí)不知,還請大人解說明白,也好讓末將心服口服?!?/br> 那人呵然一笑:“好,頂?shù)煤?,本將這便與你解說清楚……” 他語氣陰沉,忽然頓住,隨即便聽隊(duì)列后方爆發(fā)出一陣驚呼。 高曖心中突跳,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下意識隨著身旁的人朝側(cè)后望去。 林林叢叢的人群縫隙中,就見一顆圓滾滾的東西骨碌碌滾在地上,洪盛的身子卻依然跨坐在馬背上,項(xiàng)上空空,蓄著長須的頭顱已不見了蹤影,鮮血涌泉般從脖頸切口處的腔子里狂噴而出。 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這駭人之景便猝然而至,觸目驚心。 饒是龍驤衛(wèi)里各個都是精挑細(xì)選的軍中勇士,此刻見指揮使被當(dāng)場斬首,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面上無不露出驚恐之色。 方才冷笑的那名軍將,一手揪著馬韁,另一手高舉兀自滴血的長劍,厲聲道:“龍驤衛(wèi)指揮使洪盛,欺君罔上,罪大惡極,現(xiàn)已伏誅,陛下有旨,只除首犯,其余不問,你等莫在執(zhí)迷不悟。” 眾人盡皆悚然,登時都垂下了頭去,噤若寒蟬。 那軍將冷冷一笑,催馬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隊(duì)伍側(cè)旁,又大聲喝道:“龍驤衛(wèi)聽令,前八列向前三步,后排不動,快!如有異動不遵者,立即拿下,一律與洪盛同罪!” 眾人哪敢違抗,前八列衛(wèi)士當(dāng)即聽命,整齊地向前跨出了三步,前后隊(duì)間立時閃出丈許寬的空隙來。 高曖已是面如死灰。 方才這些人追上來時,她還抱著一絲僥幸,指望他們并不是沖著自己來的,而現(xiàn)在洪盛竟被毫不猶豫地殺死,身前的隊(duì)伍又奉命移開,便說明來人知道自己的隱身之處,他這番精心籌謀的計(jì)劃已然敗露。 或許這便是自己的命數(shù),強(qiáng)要逆緣而動,終究還是枉然。 而他現(xiàn)下在哪里?若是不知這里生變,仍在前面等著自己,半點(diǎn)防備也沒有,那將如何是好? “嗒嗒嗒”的馬蹄聲近,轉(zhuǎn)眼已至面前。 她有些茫然地仰起頭,就見那馬上之人滿面得色,已將長劍收入鞘中,翻身而下,抱拳打躬道:“陛下召見,請公主隨末將來?!?/br> 高曖知道避無可避,心說也只有認(rèn)命,去求高昶開恩,放他一條活路,縱然自己從此一生痛苦,也比眼睜睜瞧著他受辱而死的好。 輕嘆一聲,丟了手中的甲丈,垂著眼在周圍眾人驚詫的目光注視下向前走了一步。 “走吧……” 這兩個字剛剛出口,忽聽側(cè)旁人群中喧嘩聲起,亂做一片。 她心中忽的一沉,霍然轉(zhuǎn)過頭去,就見那霜白色曳撒,腰系白綾的身影朝這邊奔襲而來,當(dāng)者盡皆披靡。 他真的來了! 高曖胸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欣慰,隨即就被難以言喻的憂懼沖得水淡無痕。 她顧不得那許多,柔細(xì)的嗓音沖口大叫道:“快走!不要管我!快……” 身旁的軍將哪容她再喊,一把將她拉到后面,著人看住,同時朗聲喝道:“龍驤衛(wèi)聽令!莫要慌亂,前后五列左右分散,結(jié)魚鱗陣抄襲背后,中間十隊(duì)收縮,結(jié)月形槍衾,一起攻上去,務(wù)必將此賊生擒!” 龍驤衛(wèi)眾人遭逢突襲,一時慌亂,但畢竟訓(xùn)練有素,聽得號令,當(dāng)即站穩(wěn)腳跟,依命變換陣型,左右的兵力分散開來,結(jié)作十幾人的小隊(duì),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絕地纏擾上去,而中間的重兵果然聚合起來,長、槍挺直向前,密密層層的疊在一起,形如衾被,大步向前逼去。 高曖雙臂被死死抓著,掙脫不開,不顧一切地呼喊,也淹沒在震天的殺聲中,眼見那霜白色衣袍的身影已被人群圍攏,她漸趨微弱的聲音也隨著那顆心沉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說要活捉,無非是想當(dāng)面折辱于他,最后不免死得更加凄慘,而他若是不在了,自己還能獨(dú)活么? 云水相依,涸澤之魚,既然身心都以許了他,便不能再想象失去他的日子將會如何,更不愿生著見他受苦的樣子。 所以,若生不能從,便該魂隕香消,隨他而去。 忽然間,人群中慘呼聲四起,那密實(shí)如墻的槍衾也現(xiàn)出了松散之象。 再抬眼時,他已躍在半空,兩袖如流云般拂過,銀亮的鋼針恍如雨下,中者立倒,那玉白的俊臉和霜色的曳撒上卻是血跡斑斑,分不清是自己傷處浸透,還是他人濺染其上。 可那雙狐眸卻是沉色如常,堅(jiān)毅如鐵,不見絲毫怯怠之意。 又是一片針雨如蝗后,地上已是倒斃成積,中軍主陣終于露出了空隙。 他甫一落地,身子便向前彈出,迎面疾奔而來。 那俊臉已帶著幾分蒼白,身形似也不及平時那般矯健,但眸光卻依然熾烈,灼灼地望過來,染著血污的臉上像是還蘊(yùn)著笑,全不顧念從身后兩旁三面合圍而來的追兵。 既許了承諾,便該生死以之。 他沒有失信,自己又緣何憑白自擾,竟想要放手? 驀地里,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力氣,她竟甩脫了緊箍在雙臂間的手,迎著他奔了上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她看得清他魅人的眉眼,挺翹的鼻翼,淡薄的唇線……還有那袍服上金彩流熠的蟒紋。 近了,近了,不過幾步之遙而已。 她抬起手,奮力向前伸著。 那堅(jiān)實(shí)的懷抱便是幸福。 即便離不了這里,即便不會長長久久,再擁他一次,體味那柔潤的伽南香氣,便也算是相守終生,不離不棄了。 眼見那纖長的手也伸了過來,她愈發(fā)急切,拼命伸臂夠過去,十指隔空相對,近在咫尺,呼吸間便也相觸。 突然,一股勁風(fēng)從斜側(cè)襲來! 高曖還未及反應(yīng),便見他的身子被平平地撞飛出去,貼地滑出數(shù)丈遠(yuǎn),隨即被奔上來的龍驤衛(wèi)兵士用亂槍指住。 幾乎與此同時,她的手腕也被一把抓住。 側(cè)影如山,素白的喪服下隱見遲重的赭黃,唇角垂沉,眉間皺結(jié),目光冷凝,直直地盯著仍伏在地上的人。 憤怒、嫉妒、輕蔑,殺意……在那張氣得煞白的臉上流轉(zhuǎn)不定,早已不見了平日里的溫和氣度,反而顯出幾分野獸似的猙獰。 高曖渾然不懼,也不去多瞧,便又朝徐少卿奔去,手腕上卻隨即一緊,整個人又被拉了回去。 “來人,送公主回去?!备哧瞥林ぷ拥吐暦愿赖?。 身后兩名內(nèi)侍應(yīng)了聲,趕忙奔上前來扶她。 “不,我不走!你放開我……” 高曖死命掙扎,瞥眼間卻見徐少卿已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忽然一口鮮血噴在地上,淡紅的唇間立時血色浸染,面色也愈加蒼白。 他微微一哼,便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袍上的塵土,腰板依舊挺直,唇角也帶著淡淡的笑。 這樣子自有一番威勢,那些龍驤衛(wèi)兵士竟不敢阻止,有些膽怯的向后退了退,仍用槍尖指著,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高曖見他神色未變,心下稍慰,還是忍不住問:“你怎么樣,傷得厲害么?” 徐少卿對她溫然一笑:“公主安心,臣沒事?!?/br> 這一問一答旁若無人,情致關(guān)切,柔暖的語聲更是令人動容,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聽到了。 那些兵士原不知其中發(fā)生了什么,此刻見這情勢,即便心思再蠢的人也已瞧出了些端倪,一時間都呆住了。 一個是陛下親妹,當(dāng)朝公主,一個是人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提督,這兩人怎會扯到一起去? 眾人哪敢議論,卻壓不住好奇,暗自猜度,各種莫名驚詫的眼神紛紛在兩人身上逡巡流連。 高昶面色鐵青,心中知道這等事露出去,日后免不得麻煩,況且是在這種場合,想封口也已不可能了,不由心中怒意更甚,但卻不便多言,忙朝身后連使眼色。 兩名內(nèi)侍當(dāng)即會意,上前左右架住高曖,嘴上恭敬道:“陛下息怒,公主這兩日想是又發(fā)病了,老說些胡話,也不知是失了心,還是夢里瞧見了什么,想是景陽宮那頭出了差子,奴婢們下去就查,瞧是哪幾個猴崽子膽子這么大?!?/br> 高曖聽他們硬生生地遮掩,心下暗笑,卻也不愿當(dāng)眾戳破,以免高昶遷怒,叫他受更多的苦楚。 回望過去,見他仍笑著,便似這天地間已變得虛無,唯有他們兩個人相偎相依。 心念相通,無須多言。 她嫣然一笑,便轉(zhuǎn)過頭,望著高昶,卻已面色沉然,沒半點(diǎn)神采。 “我跟你回去,不要為難他,否則我便是一死?!?/br> 高昶神色一黯,又妒又怒地哼了一聲,卻沒言語,打著眼色叫人送她快走。 “我自己會走?!?/br> 高曖推開兩名內(nèi)侍,抬手摘下帽盔,那滿頭青絲秀發(fā)立刻垂瀑般傾瀉而下。 她雙手交疊,優(yōu)雅地邁著步子,不急不緩地朝巍峨的五鳳樓走去。 雖然穿著勁裝甲胄,卻如清風(fēng)流云般拂過,配著那清麗的容顏,竟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那些龍驤衛(wèi)兵士紛紛神為之奪,目光與她一觸,便不自禁地低下頭去,不敢正視,生怕多看一眼便是褻瀆了她,手中的長、槍也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 …… 鐵欄重重,燈燭半盞。 狹窄的巷子中,到處散發(fā)著霉穢**的惡臭。 掠空而響的抽擊從那巷子深處傳來,一聲緊似一聲。 碗口粗的丁字形木樁上綁著一個剝了上衣的人,雙手平舉,扣在拇指般粗細(xì)的鐐銬中。 那赤著的身子略顯清瘦,但卻肌理分明,此刻胸腹和肋間鞭痕滿布,橫七豎八,血色斑駁,已數(shù)不清有多少,襯著那白皙如玉的肌膚,更加觸目驚心。 一名同樣袒著胸膛的冗須大漢將鞭子在桶中浸了水,拿在手中擼了擼,粗疏丑陋的臉上猙獰一笑,便卯足了力氣狠狠抽了過去。 隨著一聲脆響,鞭梢著rou,立時在那已然慘不忍睹的肚腹上留下又一道重疊的血痕。 然而那人卻只是微微一顫,竟連哼也沒哼,像已沒了生氣似的。 那冗髯漢子雙眉倒豎,揮鞭又打,片刻之間打了百十來下,連鞭上都已是鮮血淋漓,這才收住手,氣喘吁吁道:“娘的,這廝怎的這般硬氣,老子這打人的都累了,他竟連聲也不吭。” 旁邊桌上另一名漢子端著茶壺嘬了兩口,呲著兩板黃牙笑道:“人家從前好歹也是廠督大人,面子要緊,哪能那么容易在咱們這些人面前認(rèn)慫?別急,反正上頭只吩咐過了,咱們便敞開了干,回頭先把那副三百斤的枷給他戴上再打,且看這廝撐得了幾時。” 先前那人眼睛一亮,撓撓頭笑道:“妙啊,老子這便去取來?!?/br> 言罷,丟了鞭子便走,剛來到牢門處,便聽外頭腳步聲響。 須臾間,就看一名褐衫檔頭來到牢門前,身后還跟著兩個人,身披罩氅,頭臉也遮了,瞧不清面目。 兩名漢子趕忙出來躬身見禮,那檔頭朝牢里瞥了一眼,便沉聲道:“沒你們事兒了,滾下去吧?!?/br> 兩人連連稱是,趕忙走了。 那檔頭見他們轉(zhuǎn)過拐角處,急忙換作一副恭敬之態(tài),抬手躬身一讓,做個相請的姿勢。 那兩人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去,來到木樁前,其中一人才將罩帽翻開,露出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