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為什么情癡義盡,卻得不到半點回應(yīng)? 原先做藩王時,心中存著顧慮,不敢抱有異想,卻尚可以兄妹親愛,如今江山在握,身居帝位,反而像是仇人一般相對,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這刻骨銘心的愛戀,難道真的錯了么? 念灰之際,淚眼已朦。 他渾身顫抖,猛地將藥盞摔在地上,抱頭淚如泉涌。 高曖此時已嘔不出什么來,手足脫力,伏在榻沿上喘息,見他忽然砸了碗,轉(zhuǎn)而痛哭起來,微覺詫異,卻也像觸了心神,兩行清淚順著腮邊滑落,卻沒哭出聲來。 當初對他的心思懵懂無知,又沒揭出那惱人的身世之謎,自不會作這般想,即便有人明指暗示,仍是不肯相信。 如今時過境遷,他的真心,她自能體味,然而情愛并非日久所能替代。 這顆心早已許給了那個人,再不會為旁人動意,何況現(xiàn)下還有了腹中的孩兒。 勉力撐起身子,看著他身子低蜷,龍袍皺結(jié),雙手覆面,淚水從指縫間溢出,滾滾而下,早已沒了往常的帝王威儀之態(tài)。 她心頭揪痛,噙著淚問:“陛下可還記得當初聽淳安縣君撫琴時所說的話么?” 高昶并沒抬頭,也沒應(yīng)答,但哭聲卻漸漸止歇了。 “那時,她對陛下傾心相許,卻不得回應(yīng),愁郁難遣,只得將那一腔愛意悲苦付之瑤琴,我雖不通音律,卻也聽得神動情傷,陛下是當事之人,自然比我更能體味其中之意。” 往事歷歷,那一陣酸楚涌上,沖得人身心無力。 高曖定定神,繼續(xù)道:“陛下那時還勸她說,這世間的事十九都不如意,傷懷自憐者所在多有,一切自有定數(shù),不必過于執(zhí)念,來日方長,以后未始沒有更好的際遇。這話一字一句,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難道陛下自己倒忘了么?還是到了自己這里,便不再如此豁達?” 他仍是沒應(yīng)聲,低低地抽噎著。 方才那些話他早有些忘了,許是當初有感而發(fā),又或是只為讓那淳安縣君死心,并沒深想,如今再憶起來,心中卻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 勸人時易,自處時難,世事皆是如此,當日那撫琴自傷之人的心有多痛,他時至今時才終于體會。 可他畢竟不是只會自傷自憐,嘆息流淚的女子,男子的秉性便是堅執(zhí)己念,孜求不止,何況身為帝王? “你說這些,無非就是想讓朕放了你,與他有情人終成眷屬,對不對?”高昶緩緩放下手,轉(zhuǎn)頭問道。 他雙目有些泛紅,淚跡未干,雖在凄傷之中,仍舊炯炯地刺人。 高曖與那目光一接,語聲便頓住了。 方才那話純是觸景而發(fā),才重又提起來,仔細想想,也的確有這番意思在。 但囚身在這皇宮中,指望與他再見已是不能,更遑言什么“有情人終成眷屬”,此刻見他這副樣子,忽覺語塞,竟不知該如何接口。 高昶倒像根本無意叫她回答,凄然一笑,緩緩搖頭道:“你錯了,朕不會放手,更不會認輸,你要留下這孩子,便只管留好了,朕從此再不過問。父皇當年容得下你母妃,朕自信這心胸也不會小了他老人家。” 言罷,忽然木著臉呵呵大笑,長身而起,大步就朝外走,笑音不絕,徒留一片蒼涼。 …… 北越邊關(guān)近千里。 穿過重重戈壁大漠,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從朔風凜冽,直走到鴻雁北返的時節(jié),方才進入潢水流域。 這里與別處的荒涼不同,植被茂盛,沃野阡陌,山水風光竟與中原一般無異。 徐少卿跨在馬上,隨著一眾衛(wèi)士行在那輛大車側(cè)旁。 他原不愿如此,這崇國同樣危機四伏,去了只有更加兇險,但心里念著她,若要達成目的,眼下也只有先入虎xue,再相機而動了。 這日午后,一行人已到了潢水近處,遙遙便見那南岸矗著一座城池。 那里便是崇國的都城——隆疆。 待到行得近了,才能體會它的巨大,僅連接護城河兩岸的甬橋足有三百步,灰黃色的城墻更是高達八丈有余,夏都永安與之相形便要小得多了。 甬橋邊上早已擺下了候駕隊伍。 狄鏘換了身青色團龍袍,換坐金色乘輿,又叫一眾衛(wèi)士和徐少卿也換了裝束,這才有兩隊絳色袍服的宦官引領(lǐng),其后擺下太子儀仗,浩浩蕩蕩過了橋,由正南城門徐徐而入。 城內(nèi)的建筑一如其外,同樣的高大壯闊,正街寬逾百步,市井繁華,熙攘喧鬧,無論男女老幼大都生得粗健有力,但裝束樸素,少有永安城中隨處可見的鮮衣華服,倒像傳言中所說的窮野荒蠻,物產(chǎn)匱乏。 但細想之下便知絕非那么簡單,應(yīng)是國朝風氣所致,自來便是如此。 乘輿儀仗一過,街道兩旁千萬百姓紛紛跪伏在地,山呼“千歲”,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徐少卿暗地里留著心,往常只看些邸報奏聞,現(xiàn)下身處其境,才知這崇國的人文氣象,絕非僅僅像傳言中的那般簡單。 車駕一路向北,遠遠便望見城中樓閣聳峙的皇宮。 而這時就看另一隊車馬迎面而來。 那隊伍正中同樣是金輦玉輿,背后旗幡獵獵,上面黑底金繡的三足金烏迎風招展,頗有幾分猙獰之意。 一名衛(wèi)士提韁奔到乘輿側(cè)旁,貼在窗邊道:“稟殿下,前方是瀛山王的車駕?!?/br> 那里面輕笑一聲,隨即吩咐道:“只管過去,本王正有話說?!?/br> “是。”那衛(wèi)士應(yīng)了一聲,緩步退向后面。 另一方似乎也沒有避讓的意思,兩邊愈行愈近,在相距二十余步時才各自停了下來。 幕簾揭開,一個身著緋袍的人出了乘輿,踩著人凳而下,由兩名宦侍伴著,徑朝這邊而來。 狄鏘也自下了車,卻沒迎過去,只站在儀仗前,唇角含笑,負手而立。 徐少卿也跟著一眾衛(wèi)士下了馬,近前垂首站在他身后。 對面那人越走越近,轉(zhuǎn)眼已至面前。 只見他劍眉高挑,鼻若玉雕,頜下三縷青須,俊朗儒雅,氣度不凡,年紀大約在四十許間。 徐少卿偷覷了幾眼,便暗自一嘆,心道果然不錯。 就看那人走上兩步,撩起袍角,恭敬下拜道:“臣瀛山王狄燊,叩見太子殿下?!?/br> 狄鏘等他行了大禮,這才上前托著他胳膊,笑道:“這又不是在朝堂之上,皇叔何必多禮?快請起吧?!?/br> 那自稱狄燊的中年人站起身來,也是一笑,恭敬道:“太子殿下說笑了,天家先論君臣,再言親情,豈可廢了禮數(shù)?”言罷,便將目光瞥向他。 狄鏘瞧得分明,當下也抱拳躬身道:“侄兒狄鏘見過皇叔?!?/br> 狄燊又還了一禮,便笑道:“太子殿下離京半載,陛下與娘娘日日思念,今日終于歸來,得盡天倫,可喜可賀。” “呵,這外頭的山水風光豈是隆疆城內(nèi)能比的,若不是有要事急需面見父皇,侄兒還想在外頭多玩些時日?!?/br> “哦,既是如此,臣不便多言,請?zhí)拥钕滤偎龠M宮吧?!?/br> “不急,不急,反正已到了這里,也不差這一時半刻,若說起來,此事倒與皇叔也有些關(guān)聯(lián)?!?/br> 狄燊一愣:“與臣有關(guān)?” “正是?!钡溢I劍眉一挑,從懷中掏出那支銹跡斑斑的槍頭在他眼前晃了晃:“皇叔請看,這是何物?”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舉的親爹來啦??!公舉變成了王公主,宗室女,身份也是高貴噠(⊙v⊙) 第124章 長相憶 那暗沉沉的物件甫一亮眼,狄燊就面色大變,但旋即恢復(fù)如常,目光隨著對方搖動的手游移,故作愕然道:“這……” “怎么?皇叔不認得了?那便再看清楚些?!?/br> 狄鏘將那槍頭托在掌心,平平地送到他眼前。 狄燊凝神盯著那槍頭,張口驚道:“這……這是從哪里來的?” “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譜系典章里明明載著這是當年皇爺爺御賜給皇叔的定藩信物,歷代祖訓(xùn)明明白白,槍不可離身,死后亦要隨葬入土,以為表證,皇叔這紫金盤龍槍怎會失落在外?。俊?/br> 狄鏘哂然一笑,眼角低瞥,倒要看看他會如何解說。 狄燊臉上驚色未變,搖頭正色道:“太子殿下誤會了,這御賜的定藩信物,遺失乃是大不敬之罪,定然要隨身攜帶,珍之重之,哪會失落在外?” 他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只金線縫制的牛皮囊,扯開系帶,取出一支五六寸長的槍頭。 “太子殿下請看,這才是臣的信物,向來都是隨身攜帶,時時檢視,處處小心,片刻不敢懈怠?!?/br> 徐少卿撇著眼角望過去,見那槍頭也是四棱凸起,尖若箭鏃,與慕妃的遺物竟是一模一樣,但卻沒有銹蝕,暗色沉沉,像是包漿厚重的樣子,此時無法近看,也辨不出真假來。 崇國以先祖御賜兵刃為分封信物,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這世上又怎會有兩支全然相同的槍頭? 虛實難斷,莫非這其中還隱藏著什么秘密? 他心下詫異,凝神聽著,暗自轉(zhuǎn)著念頭。 狄鏘一見那槍頭,卻也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接在手中端詳片刻,看那紫金槍身雖然蔽舊,但上面的四爪虬龍紋飾仍然清晰可辨,再瞧瞧掌心那支銹腐的槍頭,眉間不由蹙了起來,斜眼朝身后看了看,隨即又收了目光。 “臣手中這件確是先帝御賜之物,太子殿下如有任何懷疑,可呈交圣上,并查閱宮中密檔對照檢驗,若有虛假,臣甘愿領(lǐng)罪?!?/br> 狄燊拱著手,說得一本正經(jīng)。 狄鏘看他信誓旦旦,從容不迫,這兩件信物一時間也辨不清真假,心下不免也有些疑惑起來,但若就此便任由他將干系撇清,卻也是不能。 想了想,便將那捏在手中的槍頭遞了回去,微笑道:“皇叔莫急,本王不過是擔心祖宗之物遺落在外,一時情急而已,既是皇叔的信物未曾丟失,那便最好。方才言語失當之處,還請皇叔莫怪?!?/br> 狄燊恭恭敬敬地把那槍頭接在手中,面色沉然道:“臣不敢,只是……不知此物從何而來,怎會和臣的信物一模一樣?” “是啊。” 狄鏘斂細著眼狹,拈起掌心那支槍頭,在指尖搓弄道:“本王也甚是奇怪,若此物并非皇叔所有,那是何人仿制?又怎會出現(xiàn)在南朝夏國宮中?” 狄燊額角一抽,張口結(jié)舌道:“什么?南……南朝夏宮?這……” “皇叔有何高見?”狄鏘緊盯著他問。 狄燊抱拳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明鑒,茲事體大,臣不知情由,豈敢妄言?” “怕什么,本王又不會上奏父皇,只你我叔侄閑話,但說無妨?!?/br> “那……臣斗膽說一句,這恐怕是有人存心偽造,意在挑動我大崇宮中內(nèi)亂,以便從中漁利,還是應(yīng)當奏明陛下,早做應(yīng)對,也可解了臣的嫌疑,方為上策?!?/br> 狄鏘聞言,皺著眉似有些為難道:“這話有理,然則此事畢竟牽連皇叔清譽,若是鬧得朝野皆知,只怕有些不妥吧?” “不,不,太子殿下多慮了。臣向來秉身持正,上不負祖宗社稷,下不愧黎民百姓,何懼人言?只要與我大崇國朝有利,臣便是受點委屈也在所不惜?!?/br> “皇叔深明大義,倒顯得本王唐突孟浪了。此事究竟如何,還有諸多疑點,目下不宜聲張。本王以為,還是待查清楚些,再上奏父皇也不遲。” “太子殿下深謀遠慮,見得極是。”狄燊躬身連連點頭。 狄鏘也不欲再與他多說,將那槍頭收好,便頜下輕挑道:“既是如此,本王還要入宮拜見父皇母后,就不多說了,改日若有閑暇,再與皇叔同去東山圍場春狩,屆時皇叔可不要推遲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