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一路行至五鳳樓,狄鏘這才下了玉輦,與幾名副使換了轎子,由側(cè)旁券門入宮。 至彰德殿外,眾人下轎,鼓樂齊奏,內(nèi)閣兩位輔臣降階相迎,又當眾宣了召見敕書。 狄鏘卻不跪拜,只抱拳行了一禮。 次輔陸從哲性子耿直,怒氣上涌,當即便要發(fā)作,卻被首輔張言連使眼色拉住,會同禮部和鴻臚寺堂官將這些目空一切的來使引入殿中。 狄鏘負著手,甫一入內(nèi),便見這彰德殿內(nèi),屋宇壯闊,氣度恢弘,似比傳言中還要奢華幾分,可案后的御座卻是空空如也,竟不見天承帝的影子。 依著規(guī)制,方才禮樂聲起時,這人便該升座,靜候來使朝見,如今都進門了,卻還不見人影,還將他堂堂的崇國太子放在眼內(nèi)么? 他心中怒起,面上登時現(xiàn)出怫然之色,頗有些不悅地望向迎接的夏國官員,卻見那幾人自內(nèi)閣首輔以下具是面色沉然,好像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其中幾個唇角還掛著快意的笑。 一名崇國隨行副使首先憋不住氣,質(zhì)問道:“我太子殿下已然上殿,貴國圣上緣何不見?這等怠慢莫非是有意輕慢我大崇么?” 只見內(nèi)閣首輔張言上前一步,抱拳道:“太子殿下,諸位貴使,千萬莫要誤會,更不要動怒,我國陛下尚有幾件要務須得處置,還請?zhí)拥钕乱娬?,稍待片刻?!?/br> “笑話!稍待片刻?我太子殿下入朝為使之期早已通告貴國,今日有什么事比這還要緊?難道貴國陛下不來,我太子殿下便要一直站在這里等么?” 次輔陸從哲呵然一笑,也跨前道:“貴使這話何意?朝政奏文關系我大夏國朝氣運,黎民安定,如何算不得要緊事?卻不知貴使有什么要事,何以要這般著急?” 此言一出,一眾崇國使臣都忍不住了,紛紛瞪眼眥目,圍上前來要論理。 “住口!” 狄鏘蹙眉將手一抬,寒著臉道:“貴國陛下如此勤政愛民,叫人好生佩服,也罷,我等恭候片刻也就是了。” 他話音剛落,忽聽階上尖細的嗓音朗聲道:“陛下駕到——” 眾人齊齊地望上去,就看那翠玉雕鏤的圍屏后轉(zhuǎn)出一個人影,赭黃圓領大袍,上繡十二紋章,五爪團龍耀眼,身后還跟著幾名內(nèi)侍和兩個手持掌扇的宮人。 行至御案后,正襟危坐,內(nèi)侍宮人分班而立。 張言領著一眾夏國臣工跪地叩拜,口呼萬歲。 狄鏘等崇國來使則只是抱拳行禮,神色間沒見什么恭敬之態(tài)。 夏國眾臣見他們?nèi)圆话磁f約行大禮,一個個都瞥過眼去,怒目而視,卻聽天承帝高昶在上面叫了聲:“平身?!?/br> 語氣平緩,竟似絲毫不以為意。 眾人此時卻也不好多言,只得各懷怨憤,站起身來,依品級立在階下。 狄鏘也直起身,見高昶端坐其上,微帶倦容,但神情依舊如秣城初見時那般冷毅,當下又拱手依著出使禮節(jié),代崇皇致了問候之意。 高昶面色平平,只淡然頷首:“貴使遠來辛苦,請先至四夷館歇息,晚間朕備了大宴,屆時再請諸位入宮?!?/br> 他說著轉(zhuǎn)向另一邊,又道:“張先生,接待崇使之事便由你權(quán)領著,萬萬不可怠慢。” 言罷,便徑自起了身,轉(zhuǎn)而向后堂走。 這出來還未及片刻,只說了兩句場面話,瞧著自己點頭呵腰便要走? 狄鏘唇角一抽,凜著鷹隼般的目光朗聲道:“陛下且慢,本王此行有一件重要國事要通告,事關重大,還請陛下賜準,另擇一處僻靜所在,容本王細說?!?/br> 高昶竟不瞧他,仍舊對著張言道:“既如此,便請張先生代聞,稍時再報與朕知?!?/br> 正要轉(zhuǎn)向屏風后,就聽狄鏘冷然道:“此事緣起云和公主,更關乎崇夏兩國邦交,陛下若覺沒什么要緊,本王便在此當眾說出來,也沒什么不可?!?/br> …… 景陽宮,寢殿。 高曖一身素白的中衣跪在香案前,雙手合十,閉目念誦著經(jīng)文。 銅爐內(nèi)三炷香將要燃盡,煙霧繚繞,蒸氳開來,向四處飄散,頗有些刺鼻熗眼。 兩個宮人掩著口鼻皺眉站在一旁,卻仍直勾勾地盯著她,好像只要一眨眼,這人便會突然跑掉似的。 有了身孕之后,她每日不自禁地便要在菩薩面前多祝禱幾次,若是少了,就怎么也安不下心來。 想著心誠所致,金石為開。 此生不再奢求與他相見,只要這腹中的孩兒能平安出生,平安長大,也余愿足矣。 想著,念著,拜得也愈加虔誠,所以心神早已入定,絲毫沒被前苑方才隆隆的鼓樂之聲所擾。 身后腳步聲起,一名宮人走近低聲問:“公主,時辰到了,今日可還去園中么?” 高曖像是充耳不聞,待口中那一段經(jīng)文誦完之后,才緩緩睜眼道:“還是去走走吧?!?/br> 言罷起身,到妝臺前梳頭穿了衣裳,由那幾個宮人陪著向外走。 表面是伴駕,暗地里卻是監(jiān)視,無論走到哪里,做什么,都是如此。 這兩個月來她早已習慣,漸漸連話也少了,有時一天也說不上兩句。 原先翠兒在身邊,總覺她嘰嘰喳喳甚是吵鬧,現(xiàn)在卻是想念得厲害,也不知那丫頭如今身在何處,是生是死,徒自嘆息,也毫無辦法。 到外面上了小轎,從正門出來繞過宮巷,不片刻便到了御花園。 下了轎子,仍由那幾個宮人陪侍著,然后入內(nèi)步行。 午后日頭正高,和著那濃郁的春意,愈發(fā)得暖人。 尤其那一片櫻花林,粉白相映,正開得爛漫無比,宛如去歲時節(jié)。 那會子她剛回宮,懵懵懂懂,瞧著什么都新鮮,走到哪里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初入此園,見那微風拂過,滿樹粉白零落,自也是心曠神怡。 時隔這么久,當初所見的許多都漸漸淡了,唯有這一片如霜似雪的美景記憶猶新。 只影雙人,踏著積瓣如毯的步道并肩而行,閑看飄“雪”紛飛,那是何等的抒懷。 想著想著,目光所聚之處似又瞧見那霜白色的身影臨風而立,言笑如謔…… 她恍如真見了,怔怔望著,不自禁地頓住了步子,直到身邊宮人叫了,才回過神來,嘆口氣繼續(xù)朝前走。 沿著卵石鋪就的魚鱗小道又走了一段,前面已近液池,遙遙地便望見那臨水的亭榭內(nèi)有個熟悉的人影。 高曖眉間一顰,停住腳不假思索地轉(zhuǎn)身便往回走,沒曾想那幾個宮人竟不讓開,反而定在那里,擋住了來路。 “你們……你們做什么?”她立時緊張起來。 “公主莫怕,太后娘娘有請,已在那里等候多時了?!?/br> 幾個宮人面露得色,上前左右將她架住。 “不,我不見,我誰也不想見,你們放手!”她拖著腳向下墜,死活不肯答應。 那幾人哪管得許多,不容分說便架著她半拖半拽地向前走,須臾便到了亭榭內(nèi)。 顧太后正端著茶水倚在美人靠上,幾名內(nèi)侍宮人在旁伺候著。 見這陣勢,那兩道柳眉登時一立,沉臉怒道:“怎么這樣將人帶來?哀家如何吩咐的?還不撒手!” 那幾名宮人下了一跳,慌忙松開高曖,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連聲叫著恕罪。 高曖微感詫異,就聽顧太后怒不可遏地又道:“今日若不教訓你們,說不得下次仍不長心,來啊,給哀家掌嘴!” 兩名內(nèi)侍應了聲,上前擼了袖子便打,立時又是一陣哭叫求饒。 這下倒像是動了真怒,不似在作偽。 高曖愈發(fā)覺得奇怪了,顧太后早前便恨極了自己,如今卻等著要見她,還出手懲戒這幾個對己不恭的奴婢,這卻是什么意思? 堪堪打了好一陣子,那幾名宮人已是滿面青腫,口鼻溢血。 顧太后方才臉色稍緩,揮袖道:“罷了,把她們送去浣衣局,另替幾個曉事的過去?!?/br> 兩個內(nèi)侍領命,當即將幾人拖了下去,哭求聲遠遠地拖了好久才止歇。 高曖抬眼看看,卻見顧太后也正上下打量著自己,那目光落在肚腹間,漸漸露出歡容,招手道:“來,到哀家這邊來坐?!?/br> 這番情態(tài)叫人心頭愈發(fā)不安。 高曖不知她為何不咎前事,竟換了這副好臉色,仿佛忘記一切,換了個人似的,心中戒備,立在那里沒動。 顧太后竟也不以為忤,又叫:“還站著做什么,叫你過來坐呢。”言罷,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兩個宮人會意,上前小心翼翼地攙著她,在顧太后身邊坐了。 高曖不愿與她貼近,正要向后挪,她卻又向近處靠了靠,抬手便撫在了她已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隨即點頭道:“嗯,還好,是有三個月了吧?和哀家那時差不多?!?/br> 原來她已知道自己懷了孩兒,莫非又要打什么主意? 高曖心頭砰跳起來,不自禁地向后挪了挪,可瞧她那副喜不自禁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要使壞,一時間倒糊涂了。 顧太后卻只道觸了她的痛處,便收了手,抬頭溫言道:“你莫怕,但凡女子懷孕孩兒,便總有些不適之處,待得再過些時日便好了?!?/br> 她頓了頓,又續(xù)道:“如今你懷著皇孫,之前那些事,哀家便既往不咎,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好生安胎頤養(yǎng),莫要動氣,若是十月生產(chǎn),誕育龍種,便算你大功一件,哀家做主,雖不能晉了正宮,將來定也給你個名分,你可仔細,莫叫哀家失望?!?/br> 第126章 蔓芳芩 壓根兒不待人細想,這話竟已挑明了。 高曖張口結(jié)舌,此時方知她是先入為主會錯了意,以為自己早便從了高昶,有了他的孩兒,現(xiàn)下皇嗣延續(xù)有望,大夏江山社稷后繼有人,沖著這個,所以才忽然和善起來,換了一張好臉色。 顧太后見她仍不應聲,臉上也是一副惶然暗驚的樣子,只道她心中懼怕,仍是不信,又道:“你不用起疑,哀家向來說一不二,講明了既往不咎,便不會再提前事,你只管放心好了?!?/br> 高曖此時也瞧出這不是在作偽,如此陰差陽錯,也算可笑之極。 可她半點也笑不出來,心中七上八下,愈加的忐忑起來。 這太后娘娘目下還不知實情,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回頭問起高昶來,若他憋不住胸中怨氣說出來,那…… 一念及此,高曖登時背寒股栗,雙手不自禁地撫在腹間,腦中也紛亂起來。 回神想想,高昶曾說任由她將孩子生下來,不再理會,許是不會輕易說的,可她心里委實不愿腹中的孩兒像自己一樣身世不明,將來長大成人才知曉真相,苦痛終生,煩惱日甚一日。 可若不這樣,又能有什么辦法? 高昶那頭她管不得,如今也唯有順著太后的意思將錯就錯,否則連眼下這一關也過不去了。 她不愿抬頭,當下垂眼應了一聲:“多謝太后娘娘?!?/br> 顧太后見她終于開了口,面色便緩了下來,點頭微微一笑:“你若是為皇家立了大功,哀家自會另眼相看你,還謝個什么?罷了,你也不須這般生分,仍叫母后便是了?!?/br> 她卻不愿再這般叫,只是低聲應著,不叫她生疑。 顧太后也沒著意,拉著她問東問西,話頭繞來繞去全是如何養(yǎng)胎護胎,以及日常飲食起居,事無巨細,全不放過,不時叮囑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