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有一個流浪樂團,倒霉到卷入宮廷斗爭,唯一活下來的團長也按‘沽名釣譽欺騙國王’的罪名被刺瞎了眼睛?!本S克多干巴巴地說,“十年后這個流浪樂手回到了王宮,要求與陷害他的人比試一場。十年的苦練讓他彈奏得比過去更好,但那時候陷害他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國王的寵臣,國王聽都沒聽流浪樂手的辯解,下令砍掉了他的雙手?!?/br>
“然后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個月后,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把五音琴——那種要一個樂團的五個人一起演奏的樂器。他脫掉斗篷,用身上的十只手演奏了五音琴。樂曲非常動人,甚至吸引來了愛好音樂的妖精。”維克多說,“我的故事說完了?!?/br>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塔砂問,“是你給了他五雙手嗎?”
“是啊,我給他五雙手,他給我他的靈魂?!本S克多惡意地笑道,“真是個可悲的傻瓜,我本以為他會要求殺掉那個人,他卻只要求一場閉幕演奏。彈完這一場,我便拿走了他的靈魂,那滋味……”
不允許說謊的契約再一次讓他停了下來。
“好吧,我沒吃掉?!本S克多說,“有惡魔把靈魂當零嘴吃,但那太浪費了。我們會把主物質(zhì)位面生物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以此博取深淵的眷顧,這才是惡魔使用靈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了嗎?”塔砂追問。
“……沒有?!本S克多不情愿地說,很快解釋道,“深淵更欣賞有野心的靈魂,一個弱雞流浪樂手的靈魂,就算獻給深淵,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惡魔將流浪樂手的靈魂放進了他在人間的寶庫。
那是一座布滿符文的華美城池,各式各樣的精美寶物擺滿了每個角落,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死去的流浪樂手重新有了兩只手與一雙明亮的眼睛,當他在庫房中找到一架幽靈也可以彈奏的琴,他歡呼雀躍,給惡魔演奏了長達幾年的贊歌——反正在這里他有無盡的時間。
“你還給他準備了一把琴?!彼翱粗S克多,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我才沒有!那里又不止他一個幽靈!”維克多驚恐地爭辯道。
“你還無償幫助過別的音樂家?”塔砂驚嘆道。
維克多為她的用詞整本書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駁道:“什么叫無償?什么叫幫助?這叫等價交換!”
被刺瞎雙眼砍掉雙手的流浪樂手用靈魂換取最后一曲,好為他的樂團正名;人魚公主用靈魂換取與水上的愛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動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靈魂換取能揮霍十年的錢財,他不善交際卻才華橫溢……惡魔的財產(chǎn)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幾百年的藝術(shù)家們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熱情洋溢的贊美詩驚得惡魔落荒而逃(“是惡心得掉頭就走!!”),樂曲飄出城堡,引來仙子與妖精。他們在城堡外久久徘徊,于是紫羅蘭色的小小燈盞在此肆意生長。
“閉嘴?!本S克多硬邦邦地說。
“我還什么都沒說?!彼翱陀^地說。
“那就繼續(xù)保持?!本S克多僵硬地說,“……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彼皵U大了臉上的笑容。
怎么說呢,感覺惡魔的人設(shè)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變。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愛的表情,覺得像在看一只用喵喵叫來示威的獵豹。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都蓬了起來,“這是對一名惡魔的極大侮辱!”
“原來你是被夸獎會害羞的類型嗎?!彼罢f。
維克多看起來氣得要背過氣去。
“好吧,不開玩笑?!彼澳﹃鴷?,“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們說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雖然你依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我現(xiàn)在有點喜歡你了。”
地下城之書攤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后書脊刷地立起來,只聽維克多拿腔拿調(diào)地說:“不了,謝謝?!?/br>
塔砂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好像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發(fā)言人不同。她無奈地笑起來,說:“你可真是記仇?!?/br>
“那當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說,看起來已經(jīng)恢復過來,“我可是個大惡魔,才不是你那只小狗。”
“別總針對她。”塔砂拍拍他的頭。
“我針對所有蠢貨?!本S克多說。
塔砂微笑起來,說:“等瑪麗昂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這么叫她了?!?/br>
——————————
下一周,一個消息震驚了與奴隸貿(mào)易相關(guān)的所有人。
角斗士學校爆發(fā)了叛亂,在一場大火之后,所有角斗士不見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嘖,十三章的仇記到現(xiàn)在。
維克多(得意):因為我是個大惡魔!
塔砂:可是你的靈魂寶庫聽起來像個藝術(shù)家沙龍。
維克多:……
順帶,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秀逗魔導師(暴露年齡),里面有個非常膩害的魔族,會因為被敵人(主角方)高唱愛的樂曲而渾身雞皮疙瘩痛苦翻滾……維克多聽到以他為主角的贊美詩大概也是這種心情(等等)。
第61章
瑪麗昂回來了。
她的銀發(fā)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傷疤,但體格更結(jié)實,嬌小的身軀在過去近兩年時間里快速拔高。角斗士學校提供充足的高熱量食物,嚴苛的訓練與瑪麗昂暗中進行的一切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反而讓她茁壯成長,如同磨礪后愈發(fā)鋒利的寶劍,風雨中蓬勃生長的植株。
她并非獨自歸來,近兩百名獸人角斗士在瑪麗昂的鼓動下拿起兵器,沖向了未知的未來。
角斗士學校為瑪麗昂提供了串聯(lián)同族的場所,幽靈為暗中聚集的起義者站崗放哨。這里仍然有人熱血未熄,只是缺乏組織和領(lǐng)導,要么血濺三尺要么歸于沉默。于是常勝的瑪麗昂成為一面旗幟,成為一只號角,她將所有人悶在心中不愿去想的現(xiàn)實高喊出來:“你想對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樂,一天天等死,還是奮起一搏?”
這聲音振聾發(fā)聵。
瑪麗昂戰(zhàn)斗不休,常勝不敗,她取勝卻不取對手性命。角斗場的老板認為這很有趣,時不時將她送進角斗場,將她的執(zhí)拗視作賣點。他們讓她對戰(zhàn)野獸,對戰(zhàn)成群老練的角斗士,剝奪她的護甲乃至武器,條件越來越嚴酷??磁_上的觀眾樂于看到她為此流血,仁慈地滿足她獲勝便放過對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時會落敗和放棄。他們贊賞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堅持,從未想過這樣的一場場戰(zhàn)斗也映在其他角斗士眼中。
老資格的角斗士總是沉默而冷漠,他們曾掙扎到遍體鱗傷,事到如今卻已經(jīng)放棄,從野獸變成走狗,麻木地撲咬同胞。一場場角斗讓他們將死亡與殺戮視為常態(tài),而此時卻有人打破了他們絕望的日常。他們從瑪麗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誼與希望——她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樂土。
她的言辭質(zhì)樸乃至笨拙,反反復復說著“相信我”。真的有那種地方嗎?可以相信她嗎?她許諾的勝利總是如期而至,她堅持的慈悲總會落到敗者頭頂,她描繪過的商標出現(xiàn)在看臺之上,而的確有商人高價將角斗士買走。所以,或許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們嬉笑著叫她“奇跡小妞”,角斗士們則稱呼她為“奇跡”,語調(diào)里帶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虔誠。瑪麗昂不僅僅拯救了他們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斗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重要的是,她從一片死灰中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讓他們記起來,自己并非生而為奴。
時機在這個晚上成熟,角斗士學校的獸人們掀起一場起義。他們沖擊角斗場,大火吞沒這座血跡斑斑的建筑,火焰當中大地開裂,打開一條通往東南角的道路。
瑪麗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后者矮半個頭,她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了。狼女的雙眼閃閃發(fā)亮,無數(shù)言語寫在她臉上。于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著狼牙與安加索獅牙齒的項鏈掛上她的脖子(扮演獸人奴隸的時候,她可不能把這個帶上),然后擁抱了她。
“我為你驕傲?!彼罢f。
瑪麗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神態(tài)與以前一模一樣。
角斗場老板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除了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獸人奴隸,所有角斗士都在這場起義中不翼而飛。火焰蔓延到了相鄰的建筑上,救火隊員到處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勢,這場大火還是燒了足足兩天。一切結(jié)束后角斗場只剩下一個空殼,好在傷亡都集中在開始的守衛(wèi)身上,沒多少火災死傷——對不少利益相關(guān)人士來說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們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兩百具尸體。
只有幾具角斗士的尸體,其他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連斗獸表演用的猛獸都一并不見蹤跡。大火讓黑煙沖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馬亂,有的守衛(wèi)聲稱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嚇破了膽子,言之鑿鑿地說獸人長出翅膀飛走了。
老板們欲哭無淚,獸人奴隸貿(mào)易本來就是非法產(chǎn)業(yè),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夠讓上頭對此視而不見,你還想讓人調(diào)動兵力給你找人?更別說他們的上供交給了總督,近年總督卻不怎么露面,眼看塔斯馬林州的大權(quán)要易主。獸人奴隸買賣像偷稅一樣可大可小,但讓獸人(還是手持利刃的角斗士)逃脫在外,那罪責就足夠讓所有相關(guān)人士被絞死。
不,當然沒有角斗士逃出去,瑞貝湖無比安全,怎么會有兇殘的獸人四處游蕩呢?哈哈,哈哈哈。他們這樣說,干笑起來。角斗場起了大火,不幸被鎖在里面的角斗士全被活活燒死了,所以角斗表演才不能再開。他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對著所有前來打探的人粉飾太平。無論有什么猜測在坊間流傳,他們都一口咬定了“火災說”,破產(chǎn)總好過被定罪。
當他們到處找渠道補貨,老板們卻發(fā)現(xiàn),這附近別說角斗士,稍微像樣點的獸人奴隸都被買走了。買家各式各樣,等剩下的奴隸販子聚起來一合計,這才隱約在代理商背后看到同一個去向。他們懷疑角斗士也流向了東南角,可既沒有證據(jù),也沒有找茬的法子。向總督遞交的請求永遠被搪塞,而東南角通行證的申請居然比前者還要艱難。
東南角迎來了新成員。
病房與醫(yī)生已經(jīng)等待多時,傷員在第一時間被治療。撐著一口氣的緊張重傷員,在看到梅薇斯那對顯然不屬于人類的耳朵時終于安心下來,腦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靈在病房里奔波,給嗷嗷叫的病人上藥,給亢奮過度快要襲擊護士(“這里有人類!!”)的戰(zhàn)士一搟面杖。游吟詩人杰奎琳的歌聲挽救了這片混亂的場景,大部分人在歌聲中倒頭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滿地都是,那場面像下餃子一樣。
有兩個人沒有入睡,他們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時拔出了兵器?,旣惏鹤哌^去解釋樂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杰奎琳。
“兩百分之二的職業(yè)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戰(zhàn)士,全簽下來也不算什么。”維克多習慣性地唱反調(diào),“真可悲啊,曾經(jīng)爛大街的戰(zhàn)士都成了珍奇物種?!?/br>
死里逃生的角斗士們,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從滿是火光的夢中驚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體不太對勁,未免太……軟綿了一點?
有一秒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殘了,雅各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腳與身下綿軟的床鋪。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腳,他沒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張柔軟干凈的床上,還抱著一只蓬松軟和的枕頭。這東西太軟了,他在殘存的睡意中又緊了緊胳膊。
又過了幾秒鐘,他開始想起昨天發(fā)生了什么。
角斗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張張疊在一起,滾動幅度大了會掉下床去,起床太急會撞到上鋪或頂棚,他現(xiàn)在顯然不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燈盞釋放著柔和的熒光,雅各在燈光中摸索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上繳了匕首。
樂曲在昨晚的病房中響起,入睡的人被搬進一個個房間,雅各還幫了忙。他沒有入睡,但也被收繳了武器,接著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還得到了食物、換洗衣物和單獨房間。昨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迅速墜入夢中。如今從夢中醒來,雅各環(huán)顧著空蕩蕩的房間,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這里看到了好些人類,那個催眠歌曲與收繳武器這事讓他心中的疑慮更盛。雅各是個現(xiàn)實的人,他相信瑪麗昂,卻不完全相信她的說辭——萬一瑪麗昂本身也被騙了呢?他不認為會有人無償?shù)貛椭F人,尤其還是一群危險的角斗士。
但至少這里伙食不壞,雅各想。
角斗士的食物都是高熱量的泥狀物,他不記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時候。咸鮮的烤rou與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著雅各的味蕾,另一種濃稠的湯羹香味撲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響,維持著最后的尊嚴沒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為回憶咕咕叫起來,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廊里一個人都沒有。
這可真稀奇,所有角斗士的房間都在這條走廊上,他還以為推開門會看到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呢。走廊的燈讓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圍空空如也,既沒有士兵也沒有鐵柵欄,防衛(wèi)松懈得不可思議。這里的主人在想什么?
雅各關(guān)上門,回頭看了眼門,記住門上畫的符號。他一路向前走去,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兩個人坐在臺子后面說著什么,看見他便抬起了頭。
“你醒啦!”栗色頭發(fā)的女人說,一對兔子耳朵豎在她頭頂上。
那兩個全都是女性獸人,雅各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們倒顯得十分訓練有素。一個人給他了一個木牌,告訴他可以憑這個領(lǐng)取食物;另一個人指向身后的平面圖,告訴他什么符號代表什么房間等等。雅各抬頭看向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
“出口?”他指著那里問:“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蓖枚湫Φ?。
“我們還可以出去?”雅各問。
“需要先去辦身份證?!毖蚪堑墓媚餆嵝牡卣f,“往這條路走,一直走到底,通過身份信息登記和相關(guān)法規(guī)測試,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證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規(guī)測試?”
“很簡單的!到了地方后會有人教?!彼齻冋f,“基本上記住別傷害他人的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別破壞公物就行了?!?/br>
“就這樣?”
兩個姑娘看著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問“不然還有什么”。雅各拿著他的餐牌站在原處,皺眉看著她們,直到她們不確定地對視了一眼,說:“等一下哦!”
她們背過身去,頭湊在一起,把一張記著歪歪扭扭筆記的紙條扒拉出來,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兩人竊竊私語了一分鐘,等再轉(zhuǎn)過頭來,看上去確定了不少?!皼]別的了!”兔耳朵說?!坝龅絾栴}你可以再來找我們!”
她們背過身去這段時間足夠雅各殺她們十次,倘若這就是他們的守衛(wèi),這地方的主人一定腦子進水。
雅各一頭霧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畫著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內(nèi)容不同卻一樣美味,時間還早,食堂里幾乎沒人。他又遇見了昨晚的尖耳朵醫(yī)生(那種耳朵到底是什么種類?),那個能用搟面杖敲昏角斗士的醫(yī)生笑著跟雅各打招呼,塞給他一杯飲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味道相當奇妙。
陸續(xù)有人來到食堂里,窗口有人快速地給拿著餐牌的人舀粥,另一邊則是可以自己動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試著拿了一塊面包,沒有人喝止他。這個點的大部分人都顯得睡眼朦朧,人類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有人對他的耳朵看了幾眼,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一個眼睛快閉上的矮個子差點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對方的衣領(lǐng)讓她站直時,那個人甚至跟他道謝。
這里太奇怪了,雅各說不出來,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們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監(jiān)視之下,剩余的時間全部被規(guī)劃好,與屠宰場待宰的雞鴨沒有差別;昨天他們還在為起義努力,隨時準備好殺人或為人所殺。然后今天,砰,他就像掉進了另一個世界里,什么都變得截然不同。沒有惡意的目光,沒有人規(guī)定他該怎么做,他沒有固定的活動區(qū)域,也沒有規(guī)定要做的事情,這感覺……空蕩蕩的,倒不是說他會覺得討厭。
他在這奇妙的食堂里站了一會兒,繼續(xù)走向那個辦證件的房間。雅各中途向人問了路,只為了知道對方會有什么反應。沒什么反應,那個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來到了該去的地點,工作人員詢問他一些問題,蓋章,寫東西,問他今后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么打算?真是個好問題。自從成為角斗士來,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過明天。為什么要問他?難道不是他問這些人今后對他有何打算嗎?工作人員在他呆滯的表情下繼續(xù)補充說明,告訴他,學習完這里的常識和法規(guī)后,他可以選擇去軍隊、學校或工廠等等等等。“職業(yè)規(guī)劃咨詢不在這個窗口。”桌子對面的人類說。
他說得如此坦然篤定,以至于雅各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什么事情。上學?認真的?“我是個角斗士?!彼嵝训溃噶酥缸约旱亩?,“我想你已經(jīng)看見了?!?/br>
“抱歉,這里沒有角斗,你不能重cao舊業(yè)?!惫ぷ魅藛T語調(diào)平穩(wěn)地回答,“不是人類也不能給你什么特權(quán),如果你要繼續(xù)住在這里,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請助學貸款……”
雅各在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證件,他夢游似的攥著那張卡片,來到地圖上標注的出口。臺階不算很長,在底部就能望見另一端的天光。
“然后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個月后,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把五音琴——那種要一個樂團的五個人一起演奏的樂器。他脫掉斗篷,用身上的十只手演奏了五音琴。樂曲非常動人,甚至吸引來了愛好音樂的妖精。”維克多說,“我的故事說完了?!?/br>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塔砂問,“是你給了他五雙手嗎?”
“是啊,我給他五雙手,他給我他的靈魂?!本S克多惡意地笑道,“真是個可悲的傻瓜,我本以為他會要求殺掉那個人,他卻只要求一場閉幕演奏。彈完這一場,我便拿走了他的靈魂,那滋味……”
不允許說謊的契約再一次讓他停了下來。
“好吧,我沒吃掉?!本S克多說,“有惡魔把靈魂當零嘴吃,但那太浪費了。我們會把主物質(zhì)位面生物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以此博取深淵的眷顧,這才是惡魔使用靈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了嗎?”塔砂追問。
“……沒有?!本S克多不情愿地說,很快解釋道,“深淵更欣賞有野心的靈魂,一個弱雞流浪樂手的靈魂,就算獻給深淵,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惡魔將流浪樂手的靈魂放進了他在人間的寶庫。
那是一座布滿符文的華美城池,各式各樣的精美寶物擺滿了每個角落,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死去的流浪樂手重新有了兩只手與一雙明亮的眼睛,當他在庫房中找到一架幽靈也可以彈奏的琴,他歡呼雀躍,給惡魔演奏了長達幾年的贊歌——反正在這里他有無盡的時間。
“你還給他準備了一把琴?!彼翱粗S克多,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我才沒有!那里又不止他一個幽靈!”維克多驚恐地爭辯道。
“你還無償幫助過別的音樂家?”塔砂驚嘆道。
維克多為她的用詞整本書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駁道:“什么叫無償?什么叫幫助?這叫等價交換!”
被刺瞎雙眼砍掉雙手的流浪樂手用靈魂換取最后一曲,好為他的樂團正名;人魚公主用靈魂換取與水上的愛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動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靈魂換取能揮霍十年的錢財,他不善交際卻才華橫溢……惡魔的財產(chǎn)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幾百年的藝術(shù)家們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熱情洋溢的贊美詩驚得惡魔落荒而逃(“是惡心得掉頭就走!!”),樂曲飄出城堡,引來仙子與妖精。他們在城堡外久久徘徊,于是紫羅蘭色的小小燈盞在此肆意生長。
“閉嘴?!本S克多硬邦邦地說。
“我還什么都沒說?!彼翱陀^地說。
“那就繼續(xù)保持?!本S克多僵硬地說,“……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彼皵U大了臉上的笑容。
怎么說呢,感覺惡魔的人設(shè)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變。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愛的表情,覺得像在看一只用喵喵叫來示威的獵豹。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都蓬了起來,“這是對一名惡魔的極大侮辱!”
“原來你是被夸獎會害羞的類型嗎?!彼罢f。
維克多看起來氣得要背過氣去。
“好吧,不開玩笑?!彼澳﹃鴷?,“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們說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雖然你依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我現(xiàn)在有點喜歡你了。”
地下城之書攤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后書脊刷地立起來,只聽維克多拿腔拿調(diào)地說:“不了,謝謝?!?/br>
塔砂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好像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發(fā)言人不同。她無奈地笑起來,說:“你可真是記仇?!?/br>
“那當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說,看起來已經(jīng)恢復過來,“我可是個大惡魔,才不是你那只小狗。”
“別總針對她。”塔砂拍拍他的頭。
“我針對所有蠢貨?!本S克多說。
塔砂微笑起來,說:“等瑪麗昂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這么叫她了?!?/br>
——————————
下一周,一個消息震驚了與奴隸貿(mào)易相關(guān)的所有人。
角斗士學校爆發(fā)了叛亂,在一場大火之后,所有角斗士不見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嘖,十三章的仇記到現(xiàn)在。
維克多(得意):因為我是個大惡魔!
塔砂:可是你的靈魂寶庫聽起來像個藝術(shù)家沙龍。
維克多:……
順帶,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秀逗魔導師(暴露年齡),里面有個非常膩害的魔族,會因為被敵人(主角方)高唱愛的樂曲而渾身雞皮疙瘩痛苦翻滾……維克多聽到以他為主角的贊美詩大概也是這種心情(等等)。
第61章
瑪麗昂回來了。
她的銀發(fā)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傷疤,但體格更結(jié)實,嬌小的身軀在過去近兩年時間里快速拔高。角斗士學校提供充足的高熱量食物,嚴苛的訓練與瑪麗昂暗中進行的一切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反而讓她茁壯成長,如同磨礪后愈發(fā)鋒利的寶劍,風雨中蓬勃生長的植株。
她并非獨自歸來,近兩百名獸人角斗士在瑪麗昂的鼓動下拿起兵器,沖向了未知的未來。
角斗士學校為瑪麗昂提供了串聯(lián)同族的場所,幽靈為暗中聚集的起義者站崗放哨。這里仍然有人熱血未熄,只是缺乏組織和領(lǐng)導,要么血濺三尺要么歸于沉默。于是常勝的瑪麗昂成為一面旗幟,成為一只號角,她將所有人悶在心中不愿去想的現(xiàn)實高喊出來:“你想對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樂,一天天等死,還是奮起一搏?”
這聲音振聾發(fā)聵。
瑪麗昂戰(zhàn)斗不休,常勝不敗,她取勝卻不取對手性命。角斗場的老板認為這很有趣,時不時將她送進角斗場,將她的執(zhí)拗視作賣點。他們讓她對戰(zhàn)野獸,對戰(zhàn)成群老練的角斗士,剝奪她的護甲乃至武器,條件越來越嚴酷??磁_上的觀眾樂于看到她為此流血,仁慈地滿足她獲勝便放過對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時會落敗和放棄。他們贊賞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堅持,從未想過這樣的一場場戰(zhàn)斗也映在其他角斗士眼中。
老資格的角斗士總是沉默而冷漠,他們曾掙扎到遍體鱗傷,事到如今卻已經(jīng)放棄,從野獸變成走狗,麻木地撲咬同胞。一場場角斗讓他們將死亡與殺戮視為常態(tài),而此時卻有人打破了他們絕望的日常。他們從瑪麗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誼與希望——她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樂土。
她的言辭質(zhì)樸乃至笨拙,反反復復說著“相信我”。真的有那種地方嗎?可以相信她嗎?她許諾的勝利總是如期而至,她堅持的慈悲總會落到敗者頭頂,她描繪過的商標出現(xiàn)在看臺之上,而的確有商人高價將角斗士買走。所以,或許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們嬉笑著叫她“奇跡小妞”,角斗士們則稱呼她為“奇跡”,語調(diào)里帶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虔誠。瑪麗昂不僅僅拯救了他們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斗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重要的是,她從一片死灰中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讓他們記起來,自己并非生而為奴。
時機在這個晚上成熟,角斗士學校的獸人們掀起一場起義。他們沖擊角斗場,大火吞沒這座血跡斑斑的建筑,火焰當中大地開裂,打開一條通往東南角的道路。
瑪麗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后者矮半個頭,她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了。狼女的雙眼閃閃發(fā)亮,無數(shù)言語寫在她臉上。于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著狼牙與安加索獅牙齒的項鏈掛上她的脖子(扮演獸人奴隸的時候,她可不能把這個帶上),然后擁抱了她。
“我為你驕傲?!彼罢f。
瑪麗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神態(tài)與以前一模一樣。
角斗場老板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除了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獸人奴隸,所有角斗士都在這場起義中不翼而飛。火焰蔓延到了相鄰的建筑上,救火隊員到處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勢,這場大火還是燒了足足兩天。一切結(jié)束后角斗場只剩下一個空殼,好在傷亡都集中在開始的守衛(wèi)身上,沒多少火災死傷——對不少利益相關(guān)人士來說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們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兩百具尸體。
只有幾具角斗士的尸體,其他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連斗獸表演用的猛獸都一并不見蹤跡。大火讓黑煙沖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馬亂,有的守衛(wèi)聲稱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嚇破了膽子,言之鑿鑿地說獸人長出翅膀飛走了。
老板們欲哭無淚,獸人奴隸貿(mào)易本來就是非法產(chǎn)業(yè),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夠讓上頭對此視而不見,你還想讓人調(diào)動兵力給你找人?更別說他們的上供交給了總督,近年總督卻不怎么露面,眼看塔斯馬林州的大權(quán)要易主。獸人奴隸買賣像偷稅一樣可大可小,但讓獸人(還是手持利刃的角斗士)逃脫在外,那罪責就足夠讓所有相關(guān)人士被絞死。
不,當然沒有角斗士逃出去,瑞貝湖無比安全,怎么會有兇殘的獸人四處游蕩呢?哈哈,哈哈哈。他們這樣說,干笑起來。角斗場起了大火,不幸被鎖在里面的角斗士全被活活燒死了,所以角斗表演才不能再開。他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對著所有前來打探的人粉飾太平。無論有什么猜測在坊間流傳,他們都一口咬定了“火災說”,破產(chǎn)總好過被定罪。
當他們到處找渠道補貨,老板們卻發(fā)現(xiàn),這附近別說角斗士,稍微像樣點的獸人奴隸都被買走了。買家各式各樣,等剩下的奴隸販子聚起來一合計,這才隱約在代理商背后看到同一個去向。他們懷疑角斗士也流向了東南角,可既沒有證據(jù),也沒有找茬的法子。向總督遞交的請求永遠被搪塞,而東南角通行證的申請居然比前者還要艱難。
東南角迎來了新成員。
病房與醫(yī)生已經(jīng)等待多時,傷員在第一時間被治療。撐著一口氣的緊張重傷員,在看到梅薇斯那對顯然不屬于人類的耳朵時終于安心下來,腦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靈在病房里奔波,給嗷嗷叫的病人上藥,給亢奮過度快要襲擊護士(“這里有人類!!”)的戰(zhàn)士一搟面杖。游吟詩人杰奎琳的歌聲挽救了這片混亂的場景,大部分人在歌聲中倒頭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滿地都是,那場面像下餃子一樣。
有兩個人沒有入睡,他們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時拔出了兵器?,旣惏鹤哌^去解釋樂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杰奎琳。
“兩百分之二的職業(yè)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戰(zhàn)士,全簽下來也不算什么。”維克多習慣性地唱反調(diào),“真可悲啊,曾經(jīng)爛大街的戰(zhàn)士都成了珍奇物種?!?/br>
死里逃生的角斗士們,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從滿是火光的夢中驚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體不太對勁,未免太……軟綿了一點?
有一秒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殘了,雅各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腳與身下綿軟的床鋪。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腳,他沒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張柔軟干凈的床上,還抱著一只蓬松軟和的枕頭。這東西太軟了,他在殘存的睡意中又緊了緊胳膊。
又過了幾秒鐘,他開始想起昨天發(fā)生了什么。
角斗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張張疊在一起,滾動幅度大了會掉下床去,起床太急會撞到上鋪或頂棚,他現(xiàn)在顯然不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燈盞釋放著柔和的熒光,雅各在燈光中摸索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上繳了匕首。
樂曲在昨晚的病房中響起,入睡的人被搬進一個個房間,雅各還幫了忙。他沒有入睡,但也被收繳了武器,接著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還得到了食物、換洗衣物和單獨房間。昨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迅速墜入夢中。如今從夢中醒來,雅各環(huán)顧著空蕩蕩的房間,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這里看到了好些人類,那個催眠歌曲與收繳武器這事讓他心中的疑慮更盛。雅各是個現(xiàn)實的人,他相信瑪麗昂,卻不完全相信她的說辭——萬一瑪麗昂本身也被騙了呢?他不認為會有人無償?shù)貛椭F人,尤其還是一群危險的角斗士。
但至少這里伙食不壞,雅各想。
角斗士的食物都是高熱量的泥狀物,他不記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時候。咸鮮的烤rou與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著雅各的味蕾,另一種濃稠的湯羹香味撲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響,維持著最后的尊嚴沒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為回憶咕咕叫起來,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廊里一個人都沒有。
這可真稀奇,所有角斗士的房間都在這條走廊上,他還以為推開門會看到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呢。走廊的燈讓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圍空空如也,既沒有士兵也沒有鐵柵欄,防衛(wèi)松懈得不可思議。這里的主人在想什么?
雅各關(guān)上門,回頭看了眼門,記住門上畫的符號。他一路向前走去,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兩個人坐在臺子后面說著什么,看見他便抬起了頭。
“你醒啦!”栗色頭發(fā)的女人說,一對兔子耳朵豎在她頭頂上。
那兩個全都是女性獸人,雅各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們倒顯得十分訓練有素。一個人給他了一個木牌,告訴他可以憑這個領(lǐng)取食物;另一個人指向身后的平面圖,告訴他什么符號代表什么房間等等。雅各抬頭看向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
“出口?”他指著那里問:“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蓖枚湫Φ?。
“我們還可以出去?”雅各問。
“需要先去辦身份證?!毖蚪堑墓媚餆嵝牡卣f,“往這條路走,一直走到底,通過身份信息登記和相關(guān)法規(guī)測試,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證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規(guī)測試?”
“很簡單的!到了地方后會有人教?!彼齻冋f,“基本上記住別傷害他人的人身和財產(chǎn)安全,別破壞公物就行了?!?/br>
“就這樣?”
兩個姑娘看著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問“不然還有什么”。雅各拿著他的餐牌站在原處,皺眉看著她們,直到她們不確定地對視了一眼,說:“等一下哦!”
她們背過身去,頭湊在一起,把一張記著歪歪扭扭筆記的紙條扒拉出來,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兩人竊竊私語了一分鐘,等再轉(zhuǎn)過頭來,看上去確定了不少?!皼]別的了!”兔耳朵說?!坝龅絾栴}你可以再來找我們!”
她們背過身去這段時間足夠雅各殺她們十次,倘若這就是他們的守衛(wèi),這地方的主人一定腦子進水。
雅各一頭霧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畫著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內(nèi)容不同卻一樣美味,時間還早,食堂里幾乎沒人。他又遇見了昨晚的尖耳朵醫(yī)生(那種耳朵到底是什么種類?),那個能用搟面杖敲昏角斗士的醫(yī)生笑著跟雅各打招呼,塞給他一杯飲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味道相當奇妙。
陸續(xù)有人來到食堂里,窗口有人快速地給拿著餐牌的人舀粥,另一邊則是可以自己動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試著拿了一塊面包,沒有人喝止他。這個點的大部分人都顯得睡眼朦朧,人類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有人對他的耳朵看了幾眼,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一個眼睛快閉上的矮個子差點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對方的衣領(lǐng)讓她站直時,那個人甚至跟他道謝。
這里太奇怪了,雅各說不出來,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們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監(jiān)視之下,剩余的時間全部被規(guī)劃好,與屠宰場待宰的雞鴨沒有差別;昨天他們還在為起義努力,隨時準備好殺人或為人所殺。然后今天,砰,他就像掉進了另一個世界里,什么都變得截然不同。沒有惡意的目光,沒有人規(guī)定他該怎么做,他沒有固定的活動區(qū)域,也沒有規(guī)定要做的事情,這感覺……空蕩蕩的,倒不是說他會覺得討厭。
他在這奇妙的食堂里站了一會兒,繼續(xù)走向那個辦證件的房間。雅各中途向人問了路,只為了知道對方會有什么反應。沒什么反應,那個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來到了該去的地點,工作人員詢問他一些問題,蓋章,寫東西,問他今后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么打算?真是個好問題。自從成為角斗士來,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過明天。為什么要問他?難道不是他問這些人今后對他有何打算嗎?工作人員在他呆滯的表情下繼續(xù)補充說明,告訴他,學習完這里的常識和法規(guī)后,他可以選擇去軍隊、學校或工廠等等等等。“職業(yè)規(guī)劃咨詢不在這個窗口。”桌子對面的人類說。
他說得如此坦然篤定,以至于雅各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什么事情。上學?認真的?“我是個角斗士?!彼嵝训溃噶酥缸约旱亩?,“我想你已經(jīng)看見了?!?/br>
“抱歉,這里沒有角斗,你不能重cao舊業(yè)?!惫ぷ魅藛T語調(diào)平穩(wěn)地回答,“不是人類也不能給你什么特權(quán),如果你要繼續(xù)住在這里,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請助學貸款……”
雅各在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證件,他夢游似的攥著那張卡片,來到地圖上標注的出口。臺階不算很長,在底部就能望見另一端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