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倒是抄得挺大的，字體也算工整，又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仿宋體，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但是……能看出來她才學(xué)沒多久，或者說平日里沒什么功夫練字，字帖也沒臨過幾本，工整有余，卻沒什么風(fēng)骨。

    只是這話卻沒什么可說的了，顧九曦想起老太君悄無聲息的叫了這人來，又想起老家的十幾房親戚都是依附著國公府討生活，便道：“這個樣子就夠了，你抄的這樣快，晚上拿給祖母看，她一定喜歡。”

    顧六靈手伸到桌子底下拉了顧九曦一下，輕輕搖了搖頭。

    顧沅這才由衷的笑了笑，早先表情言語里帶的那一點(diǎn)緊張也消失得無隱無蹤了，道：“多謝兩位jiejie?！?/br>
    她喝了兩口茶又道：“jiejie忙著繡花，我就不打擾了，我回去抄經(jīng)書去?！?/br>
    顧九曦把勸她的話咽了下來，只笑笑，看著她又用布小心翼翼包了三本經(jīng)書走了。

    等到顧沅離開，六靈這才恨鐵不成鋼道：“你勸她做什么，小心被人記恨。你一張口我便擔(dān)心，幸好你沒說出什么來?！?/br>
    顧九曦嘆了口氣，“我知道她是來干嘛的，橫豎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你看她剛來時候的那身衣裳，能看出來是新做的，又漿洗的筆挺，跟祖母恭恭敬敬的不說，連跟錢嬤嬤說話都是討好?！?/br>
    六靈也嘆氣，“別說她了，連你連我……早先見到祖母院子里的人都是一樣的?！?/br>
    一時間氣氛有些沉悶，顧九曦笑道：“不過jiejie馬上就有會疼人的姐夫了，以后再不用cao心這些了?！?/br>
    六靈臉上一抹紅暈，“壞丫頭，你早晚也有這么一天，看我到時候怎么笑話你！”說著又來咯吱顧九曦。

    顧九曦放下東西閃躲，又笑道：“二伯母差去量屋子的婆子都回來了，六姐夫家里人丁清白，上頭只有一個婆婆，屋里沒有通房丫鬟，下頭只一個弟弟，沒有像jiejie這么難纏的小姑子——”

    六靈終于趕上她，一把將她嘴捂起來，“好我的meimei，要是傳到我母親耳朵里，又該說我輕狂了。”

    顧九曦停下來喘了兩口氣，笑道：“今兒家里就我們兩個，沒別人?！?/br>
    六靈放開她，惆悵道：“雖然知道母親是為我好，但是看見她冷眼看我，總覺得有點(diǎn)——”六靈抿了抿嘴，“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br>
    姐妹兩個又坐在一起，做起針線活來，顧九曦嘆息道：“jiejie出嫁有我?guī)椭鲠樉€，等我出嫁的時候就只能自己動手了。”

    六靈呸了一聲，臉紅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又想起顧九曦幫她來，咬牙切齒道：“到時候我給你做！”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一陣喧嘩，一個看守顧八珍的婆子慌慌張張前來，道：“煩勞九姑娘跟我們?nèi)ヒ惶?，八姑娘想見九姑娘?！?/br>
    顧九曦掃她一眼，放下手下東西，道：“您這是怎么話說的，八jiejie她……祖母說讓她好好抄經(jīng)，又說她染了風(fēng)寒不叫見人，祖母就是出去謝個恩，怎么她說的話就不算數(shù)了？”

    婆子面露為難之色，道：“八姑娘忽然大鬧起來，將屋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又說要見九姑娘，我們這沒了法子，老太君又不在，這才來找九姑娘的。”說著抬頭看了顧九曦一眼，“那屋里的東西雖然都換過了，可是畢竟是早先大姑奶奶住過的，看見那屋子的份上，還請九姑娘體諒體諒我們。”

    顧六靈伸手阻止了她，給那婆子使了個眼色，婆子往后退了兩步，顧六靈道：“她是故意的?！?/br>
    顧九曦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如何不知道？

    八珍都被關(guān)了多少日子了？早先都是小打小鬧，最多擾人清夢而已，況且老太君住的遠(yuǎn)，也聽不見，不僅僅是她跟顧六靈兩個，看管她的婆子丫鬟也都看著往日的情面，還有大太太的臉面上瞞著沒說。

    但是今兒這個……怎么老太君一走，她就開始鬧了呢？老太君帶著兩位太太進(jìn)宮，身邊得力的嬤嬤們也都跟著去了，鬧起來沒人管得了她，再加上早先她在老太君身前很是得寵，這些婆子丫鬟們就越發(fā)的不知所措了。

    “不如讓她們?nèi)フ艺懈?。”顧九曦道?/br>
    六靈想了想，說：“也是個辦法，她是祖母院子里管事的丫鬟，按說是該報給她的?！?/br>
    當(dāng)下顧九曦就這么給婆子說了，又道：“mama你也不用再勸我了，您只想想祖母在的時候該怎么辦，眼下祖母不過出去半天，要是這事兒你辦不好……”

    婆子渾身一抖，退著出去了。

    只是顧九曦連一朵牡丹的花瓣還沒繡完，婆子又回來了，這次連招福也跟了過來，“九姑娘，您還是去看一看吧。”

    顧九曦看她一眼，招福道：“回頭老太君說什么，都是我一力擔(dān)下?！?/br>
    眼見這次拒絕不了，顧六靈站起，“我陪你一起去。”

    幾個婆子簇?fù)碇齻兊搅说谄哌M(jìn)。

    這里跟上次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才短短十幾天的時間，整個院子透出一股子蕭條的味道來，東西廂房已經(jīng)落了鎖，正屋門只開了半扇，外頭圍著一圈兒下人，里頭傳出來八珍的叫罵聲和摔東西的聲音。

    “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們！等我出去了，必定叫你們好看！”

    畢竟是從小嬌養(yǎng)的千金大小姐，罵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來，顧九曦跟六靈對視一眼，剛走到廊下就停住了。

    顧九曦?fù)P聲道：“八jiejie，聽說你特地在祖母還有大伯母二伯母不在家的時候找我?！?/br>
    一句話被顧九曦點(diǎn)破了心事，八珍頓了頓，再開口已經(jīng)沒了方才的氣勢，“九meimei，我那會是鬼迷了心竅，不是！不是鬼！是貴妃誤導(dǎo)我?！卑苏湔f著就向往外頭沖，只是那些婆子雖怕她砸東西，可是依舊記得老太君不叫她出門的囑咐，將門守得死死的。

    八珍被隔到了門里頭，一臉的哀怨看著顧九曦。

    顧九曦朝后退了一步，雖然她不怕八珍，但是看見八珍這個樣子，實在沒理由拿自己冒險，“八jiejie，我還叫你一聲jiejie，但是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個，恕我不奉陪了?！闭f著，她拉著顧六靈的手，轉(zhuǎn)身就要走。

    “九meimei，”八珍的聲音一下子哀怨起來，只是瞬間又變得堅定，“我叫你來你跟你賠禮道歉的，我不該一時受了教唆，就對你心生誤會，更不該誤會你……”八珍抿了抿嘴，“跟四皇子有私情?！?/br>
    顧九曦依舊背對著八珍。

    “我們才是一起長大的姐妹，”八珍聲音里有了哭意，“就算再是貴妃引我誤會……也是我貪慕虛榮，才能被她鉆了空子?！?/br>
    八珍一邊說一邊止不住哭了起來，慢慢坐在了地上，“是我的錯，我不求meimei原諒我，但是……”她已經(jīng)語不成聲了。

    就連顧六靈握著顧九曦的手，都不由得動了動。

    甚至還有心軟的婆子眼圈都紅了起來。

    顧九曦轉(zhuǎn)身，八珍一臉的期待，只是顧九曦緩緩搖了搖頭。

    “你不是誠心悔過的?！彼粗櫚苏湟荒樀氖?，“你要是誠心悔過就不會選了這樣一個日子。我不及你受寵，這半年才養(yǎng)在老太君面前，可是就算這樣，我也知道每年的小年夜，都是外命婦進(jìn)宮的日子，你就更不用提了?！?/br>
    顧九曦拉著顧六靈的手緊了緊，“你知道老太君會進(jìn)宮，也知道大伯母二伯母都不在，甚至連管事的婆子也不會留下一兩個。我雖然不知道你后頭有什么計策，不過……還是等祖母回來再說吧。眼下你也見過我了，我這就走，你也不用送我?！?/br>
    顧九曦拉著顧六靈，在一院子婆子丫鬟的注視下走了，八珍在身后放聲大哭，“明明是我最像貴妃的……”

    顧九曦連邁腳的速度都沒變。

    兩人回到屋子，顧六靈嘆了一聲，“要不是你提醒……連我也要心軟了?！?/br>
    顧九曦道：“jiejie原本就是心最軟的一個?！?/br>
    經(jīng)歷這么一檔子事兒，繡花也繡不進(jìn)去了，顧六靈跟著顧九曦去小佛堂念了小半個時辰的經(jīng)才算是平靜下來。

    等到掌燈十分，老太君終于回來了。

    顧九曦跟顧六靈去請安，卻見老太君臉色不太好。

    外命婦請安雖是個榮耀，卻不是什么輕松的活兒，一天都不能進(jìn)食，連進(jìn)水也要降到最低，畢竟等在皇后宮外磕頭的，是整個京城的外命婦，還有專門從外地趕來的也不少。

    而且也沒有等到快到自己了再進(jìn)宮的說法，所有人都是天不亮就要進(jìn)宮，整整齊齊的排好隊等著，像老太君這樣身份的，還能在大殿里暖和沒風(fēng)的地方等著，若是官位不高，夫家又沒什么背景的，那就只能在殿外吹冷風(fēng)了。

    一天下來，直接病到年后的人也不是沒有。

    只是老太君今日的臉上，卻不像是受累，而像是有人給她受氣了。

    丫鬟給端了熱水來泡腳，又一左一右蹲了兩個給老太君揉腿，顧九曦看見老太君連腳都腫了，這要么是跪了很久，要么是站了很久，但是老太君這個年紀(jì)……誰敢呢？

    老太君嘆了口氣，“宮里頭不是好混的……”她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二太太，“倒是連累你們兩個了?！?/br>
    兩人急忙推辭，都說是一家人，理應(yīng)有難同當(dāng)。

    老太君又看顧九曦，道：“我是再不打算送人進(jìn)宮了，今兒這一遭……我是徹徹底底下定決心了！”老太君一邊說著，一邊錘起腿來。

    那就是說跟貴妃有關(guān)了？顧九曦心里默默的想。

    老太君道：“六靈，還不給你太太揉揉腿去?！绷`應(yīng)了一聲是，丫鬟給端了矮凳，讓她坐在二太太身邊。

    顧九曦心里一陣跳，聽見老太君又道：“九曦，你去給你大伯母揉腿?！?/br>
    沒法推辭，顧九曦膽戰(zhàn)心驚坐在大太太腳下，只見大太太沖她一笑，揉了沒一會就聽大太太道：“唉，這么貼心一個姑娘，可惜生在三房了?！?/br>
    ☆、第062章

    顧九曦膽戰(zhàn)心驚，恨不得撲上去捂住大太太的嘴，只是大太太也知道今兒不是什么好時機(jī)，更像是提醒顧九曦一樣，只說了這一句就把話題叉開了，轉(zhuǎn)到除夕夜的晚宴上來。

    顧九曦放下心來，也能較為自如的說起喜歡的菜色來，一時間屋里的郁悶氣氛一掃而空，連老太君臉上都露了幾分笑容出來。

    清韻宮的內(nèi)室里，只有皇帝跟貴妃兩個人。

    皇帝臉上已經(jīng)有了一點(diǎn)不快，道：“你這兩日是怎么了？整日的鬧別扭，那個是你母親！”

    貴妃要了要牙，道：“說句犯忌諱的話，我畢竟不是皇后，我的母親……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來，省得外頭有人說我閑話。”

    皇帝胸口起伏了幾下，“顧太君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又是國公夫人，按例也沒有這樣的?！?/br>
    貴妃卻想起來早先老太君說的“你并不是皇后”，還有一句“沒有國公府就沒有你這個貴妃”來，搖了搖頭，道：“正是因為有臣妾的關(guān)系……我原先不知道她們都是這么說我的，眼下知道了，自然是要改過來的。”

    皇帝哼了一聲，只是想起來太醫(yī)院人人都說貴妃命不久矣，只道：“你好好歇著，我去處理朝政?！?/br>
    誰料貴妃伸手拉住了皇帝的袖子，“眼下都封筆了……您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陪著我的……正日子要陪著皇后娘娘……眼看著我就要死了……興許這是我最后一個年了?！?/br>
    貴妃眼中含淚，一臉的期盼看著皇帝，“您能再陪著我過最后一個年嗎？”

    皇帝心中還有不快，可是看見自己心愛的妃子成了這個樣子，不免有些心軟，坐了下來，伸手摟著貴妃，讓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別說這些傻話，”皇帝的聲音放得很是輕柔，“太醫(yī)說你快好了。”

    貴妃悄無聲息抹去了兩滴眼淚，跪坐在床上看著皇帝，“陛下，要是我死了，你會不會把我忘了?！?/br>
    皇帝被她說的也有了幾分傷感。

    他已經(jīng)年近五旬，這些年身邊去的……有父皇母后，后宮妃子，沒長成就死了的皇子公主，還有在娘胎里沒生下來，連帶生母一起去的。

    皇帝長嘆一口氣，“我還記你當(dāng)初穿著一身櫻草色的衣裳……”

    貴妃聽著，嘴角微微上翹，靠在皇帝肩上，就好像什么都不用想了。

    “……還有你的荷包，直愣愣的就沖著我砸了過來，”皇帝輕笑，“砸得人生疼，也一下子就砸到了我心里。”皇帝抱緊貴妃，“荷包還在我書桌里頭的小抽屜放著呢，我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二，你說，我怎么會把你忘了?！?/br>
    貴妃將洶涌而出的眼淚全蹭在了皇帝的龍袍上，帶著哽咽的鼻息道：“可是我怕陛下把我忘了?！?/br>
    皇帝緊緊握著貴妃的手，“將來若是……我叫人封了這清韻宮，你雖不能陪著我下葬，不過我吩咐她們留著你常用的東西，將來等我也死了……放在我的棺木里頭?！?/br>
    貴妃緊緊抱著皇帝，半響才止了眼淚，道：“陛下可還記得我家里的侄女兒？”

    皇帝一下子起了警惕心，聲音也變得沒了溫度，“你家里一共九個侄女兒，你說的是哪一個?！?/br>
    貴妃心酸，咬牙道：“最小的那兩個，都跟我長的很像?！?/br>
    皇帝嘆道：“侄女兒像姑姑，倒也不足為奇?！?/br>
    “我想著……能不能把她接進(jìn)宮里來？”貴妃試探道。

    皇帝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說，“這等事情，你回了皇后便是，她不會攔你的。”

    貴妃咬牙又道：“可是究竟接哪一個好呢？”

    皇帝長嘆，“上回你接了一個，這次不如接另一個。你也跟著多聽幾遍經(jīng)書，等心緒平靜了，病也就好得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