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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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獄,殺人,調(diào)兵,確實(shí)都需要解釋。 可拎著人頭前來的蕭乾,卻分明沒有犯了事的直覺性,他態(tài)度輕松,神色閑閑,仿佛來參加一個為他慶功的晚宴。 “陛下,臣無過,只有功?!?/br> 坑深111米 無聲邀請 蕭乾低低的聲音清晰入耳,并不強(qiáng)勢,可一字一字,卻仿佛帶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儀,不僅讓殿內(nèi)眾人剎那凝滯,便是龍椅上端坐的至化帝,也微微失神。 面對君王之怒也可以從容不迫的人,整個南榮找不出幾個,而蕭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曾經(jīng),至化帝最為欣賞他的地方,正在此處。 然而如今……終是尾大不掉了嗎? 疑心生暗鬼,至化帝象征性抬了抬手,將滿腹怒意藏起,露出一個寬和慈祥的表情。 “蕭愛卿且說說看,功在何處?” “謝陛下!” 蕭乾上前拱手,唇角綻放一抹淺淺的笑意,仿佛一朵受暖的玉蘭花在冷風(fēng)中無聲盛開,讓凝滯的大殿內(nèi)瞬間回暖,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在他的身上。他不笑時,俊美無匹??伤r,那俊美,竟似有攝人心魄的力量,讓人挪不開眼,以至于竟無人發(fā)現(xiàn)從大殿門口慢慢入內(nèi)的太子爺宋熹。 萬物俱寂。 人人都在疑惑蕭乾的笑。 近來,他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多了。這讓習(xí)慣了他涼心冷意的眾人都略感違和。尤其是這個笑……他竟然是拎著謝忱的腦袋在微笑。那顆腦袋上的頭發(fā)從包裹的青布中漏出幾縷,被夜風(fēng)驚得一拂一蕩,與蕭乾松快的面色鮮明對比,無端端讓人脊背發(fā)麻。 人對于猜不透的事物,天生有懼意。 于是蕭乾這么一個男人,喜怒之間,便可影響眾人的情緒,讓人隨了他時驚時詫,神經(jīng)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宋熹走近,在蕭乾身側(cè)站了一瞬,慢慢往左幾步,立于長長的列班前面。 旁人未注意他,蕭乾卻注意到了。 他側(cè)身向宋熹請安,依據(jù)拎著那顆腦袋。 宋熹也給他一個溫和的致意,輕松帶笑,溫潤得像一塊暖玉。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過來,給太子殿下行禮。 宋熹淡淡回應(yīng),笑著,目光只看蕭乾。 二人目光相對處,暗流催成冷風(fēng),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緒在空間里“滋滋”的碰撞,火花四濺,卻又轉(zhuǎn)瞬便消失不見。 蕭乾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收回眸子,望向上首的至化帝,恭聲道:“陛下,御史臺獄那一把大火,是謝忱所為,已無疑問。謝忱畏罪潛逃,縱火傷人。臣為自保,逃出火場,調(diào)兵圍堵,抓捕逃犯,是為國盡忠,這便是功。臣原想給謝忱一個改過的機(jī)會,可他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欲與臣兌命,臣若不傷他,傷的便是臣自己?!?/br> 頓了頓,看至化帝眉目微沉,他又笑了笑,指著那顆腦袋道:“他乃罪臣,命賤。臣乃功臣,命貴。自是不愿與他同歸于盡。臣錯手弒之,又何過之有?” 一場手起刀落的血腥弒殺,被他輕描淡寫一說,仿佛就成了一件波瀾不驚的小事。而且,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了當(dāng)朝宰相,還拎著他的頭顱上殿,分明是世間最重的羞辱,他卻輕松就好像是捏死了一只螞蟻……誰讓它爬過來想蜇我?它賤,我貴。我為免它沾上身,一腳把它踩死,哪里有錯? 都說死者為大,人死如燈滅,多大的仇怨,蕭乾非得如此? 殿內(nèi)安靜得如若無人。 至化帝也是久久不吭聲。 他很清楚,臨安府二十萬禁軍未經(jīng)他旨意,便悉數(shù)受蕭乾之命出動圍城,這震撼臨安的舉動,又豈是為了抓一個謝忱? 至化帝心里像擱了一塊大石頭。 這石頭就壓在他的心臟上,有點(diǎn)悶,有點(diǎn)堵,卻推不開,還毀不得。蕭乾是想借由此事變相告訴他,軍政大權(quán)得他說了算嗎?還是他想告訴他,就算他貴為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不能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一個臣子坐大了,屬實(shí)令皇帝頭痛。 尤其內(nèi)憂外患之際,至化帝就算不愿承認(rèn),也不得不在好些事情上受蕭乾掣肘。 兵權(quán),重于泰山。 ……是當(dāng)想想法子了。 皇帝微闔的老眸,皺紋深深,可當(dāng)他再一次將目光落在蕭乾身上的時候,臉上已隱隱浮上笑意,就像真的在設(shè)宴歡迎一個殺敵歸來的英雄。 “謝忱勾結(jié)珒?nèi)耍俪周妭?,濫殺無辜,誤國欺君……還放火潛逃,置御史臺獄死傷無數(shù),其惡跡累累,罪無可赦。蕭愛卿殺得好,此人死不足惜!” 皇帝一語定乾坤。 謝忱貴為當(dāng)朝宰相,這一死,也不過換了個“死不足惜”。 眾人皆垂目不語,可至化帝擲地有聲地說罷,再環(huán)視一遍,又凝重著面孔,沉聲道:“樞密使蕭乾于危難之際不忘國事,抓逃有功,殺人無過,乃國之柱石也。南榮有蕭乾,國無憂患,朕備感欣慰。即日起,敕封樞密使蕭乾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著令史部草擬文書,為蕭乾請俸加酬?!?/br> “咝”隱隱有抽氣聲。 緊跟著,殿內(nèi)便冷寂一片。 每個人都定定看著皇帝,沒有只字片語。 這樣的結(jié)果,大家都沒有料到的。 欺君、逃獄、殺宰相、動用重兵包圍京師,變相要挾皇帝……幾件事綜合在一起,眾人以為蕭乾放下兵器單槍匹馬入皇城大殿,是這個局里走得最差的一步敗著。至化帝原就已經(jīng)動怒,借此機(jī)會,把他推出去斬首示眾都是輕的,說不得就要夷九族,誅黨羽了??苫实蹍s不罪不罰,反倒加封。 更可笑的是,他分明已無官可封。 樞密院已掌軍政之權(quán),可調(diào)動兵馬。而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更是象征著南榮最高的軍職,領(lǐng)軍政,掌征伐。 任何時候,出現(xiàn)這樣的封賞,都是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可至化帝卻在這樣一個詭異的情況下,波瀾不驚地說了出來。 更詭異地是,蕭乾細(xì)思一瞬,竟丟下謝忱的人頭,任由他滾落在邊上,然后單膝跪地,低頭拱手道:“皇恩浩蕩,臣感念之,卻受之有愧,懇請陛下,收回成命?!?/br> 眾人嘩然。 這樣的好事,人人求之不得,蕭乾卻斷然拒絕了? 可就在眾人驚疑之際,至化帝眸底幽光一閃,卻哈哈一笑,“這天下,若蕭愛卿都受不得,還有何人受得?”然后他似是欣慰地捋一把胡子,像個慈祥的老人,喟嘆道:“朕老了,身子也不大好,好多事情,都是倚仗各位嘍。蕭乾領(lǐng)了差事,為南榮再cao持cao持吧?!?/br> 皇帝都低聲下氣說成這樣了,蕭乾若再不應(yīng)允,那就不是不給皇帝的臉面,而是直接打皇帝的臉了。 蕭乾擰眉,終是無奈,“臣……謝恩!” 至化帝擴(kuò)大了笑容,哈哈一笑,連道幾聲好,又朗聲對殿內(nèi)眾人道:“明日晚間,朕在御春園設(shè)宴,款待諸位愛卿。一來為蕭愛卿祝賀,二來,另有一件大喜事?!?/br> 他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可氣氛和暖下來,眾人也都跟著議論。 “大喜事?哈哈,甚好,甚好!” “敢問陛下,是何喜事?” “陛下還請說來,也讓老臣們跟著高興高興。” 看眾人眼巴巴盯著,至化帝笑瞇瞇將目光望向沉默在列的蕭運(yùn)長,閑閑地拿過案上一道折子,不輕不重地道:“御史臺獄走水,死傷者眾,國之大殤,朕亦憂思不已。蕭國公體恤民情,憂朕之憂,連夜入宮為蕭六郎求娶朕的愛女玉嘉公主,為國沖喜,實(shí)乃可喜可賀之事。” 頓了頓,他又哈哈一笑,再無半點(diǎn)“憂思”之態(tài),滿是愉悅地道:“朕已允了,明日御春園之宴,可算雙喜臨門,諸位愛卿務(wù)必前來,朕定要與爾等暢飲一夜?!?/br> 眾人愕然。 靜了片刻,又紛紛道喜不已。 蕭運(yùn)長會連夜入宮請旨,便是害怕蕭六郎犯的事兒被皇帝降罪,禍及蕭家。而陛下不治罪反嘉獎,甚至敕封蕭乾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原來是把他招了駙馬。 眾臣心里敞亮,恭賀之聲不絕于耳。 可蕭乾靜靜立在殿內(nèi),卻無只字片語。 蕭運(yùn)長瞄他數(shù)眼,見他仍然凝滯不動,不由焦躁地低斥一聲,“六郎還不快叩謝陛下恩典?” 屋外,風(fēng)雪堆積,屋內(nèi),火光通明,蕭乾的表情像被數(shù)九寒冬的雪凝過,沒有半分溫度。瞥了他爹一眼,他慢騰騰拱手, “陛下,臣不敢娶公主!” 恭賀聲停了。 眾人堆笑的臉收斂了。 蕭運(yùn)長的臉也拉得老長,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什么?婚姻大事,何時由得你做主了?” 他猛給蕭乾丟眼色。 可蕭乾卻置若罔聞,固執(zhí)地致禮,一動不動。 從喜到驚,殿內(nèi)的氣氛轉(zhuǎn)變很快,至化帝一張老臉也凍結(jié)了。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皇帝想把女兒許配給他,他卻當(dāng)場拒絕,這事?lián)Q了哪個皇帝,臉面都會掛不住。 “蕭愛卿可是看不上朕的女兒?” 這句話至化帝問得有些低重。 隱隱的,似乎還包含了一層殺氣。似乎只要蕭乾敢拒絕,先前他曾賜予蕭乾的一切,都可以收回來,甚至治他之罪似的。 蕭運(yùn)長捏了一把汗,可蕭乾卻很淡然,“不敢欺瞞陛下,微臣乃四柱純陽之命,相士說,此命不利六親,命運(yùn)多舛,克性極大,乃孤寡之命?!?/br> 他的聲音很從容,可那淡淡的,冷冷的聲音,卻在寂靜中平添了一抹凄哀。 眾人盯著他不語。 他頓了頓,頭微微抬起,余光瞄一下蕭運(yùn)長變色的臉,繼續(xù)對至化帝道:“微臣幼時也因此命,被家中嫌棄,趕出府外。可微臣并不曾埋怨。因?yàn)槲⒊即_實(shí)克兄克父。自打微臣入府,兄長便病災(zāi)不斷,父親征戰(zhàn)也慘遭橫禍,九死一生,差點(diǎn)性命不保,整個族內(nèi)無一消?!?/br> 他說得頭頭是道,而蕭家這當(dāng)子事,朝內(nèi)有八卦之心的人,包括至化帝都一清二楚。聽說當(dāng)年便是因?yàn)槭掃\(yùn)長接納了外室子蕭長淵認(rèn)祖歸宗,住回了楚州的家中,不過一月,蕭大郎便突然生了一場重病,董氏曾狠狠鬧過一回??蓮拇酥?,蕭大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了。 不僅如此,素來驍勇善戰(zhàn)的蕭運(yùn)長,在兩個月后出征也橫遭大禍,差點(diǎn)死在邊陲,再回家后,也因?yàn)樯眢w每況愈下,無法再上戰(zhàn)場,國公之名便單單只成了一個爵位,蕭家一脈也從此無人可堪頂梁之柱,蕭家在朝中勢力也漸漸勢微。 那十幾年,謝忱貴為宰相,權(quán)傾一時,幾乎拔除了蕭家扎根在南榮的盤大根基,直到蕭乾再入朝綱,蕭氏一族這才得以翻身,而蕭乾四柱純陽的“克性”之命,也漸漸被人忽略。 但他此番主動提及,眾人也不免尷尬。 當(dāng)年,多少人曾對蕭家的衰敗暗自生喜? 又有多少人曾經(jīng)給過突然冒出頭的蕭六郎當(dāng)頭一棒?他一步一步爬上樞密使的位置,沒少吃過這些老臣的暗虧。 可蕭乾似乎全然不記得那些事,只道:“離家之后,微臣偶得高僧點(diǎn)化,在佛前懺悔許愿,此生寡欲清心,永不婚配,以免害人害己?!?/br> 至化帝目光凝了凝,似在考慮。 蕭乾抿了抿唇,似有嘆息:“玉嘉公主天姿國色,微臣求之不得,但微臣生得此命,不得不為公主考慮,為陛下考慮,為社稷考慮?!?/br> 他凝視著至化帝。 殿內(nèi)眾人也凝視著至化帝。 若蕭乾娶了玉嘉公主,那便是至親至愛之人,按民間的叫法,至化帝他也得叫一聲“爹”,那么,四柱純陽“不利六親,克性極大”的衰運(yùn),豈非也要累及皇帝?累及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