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那個白色的身影就這么從西廂房沖到了正房外,從旁人手中搶過一桶水,舉到自己頭頂,淋了滿身,連一點停留的時間都沒有,便沖入了那漫天大火中。 在外面救火的席沉顯然被這一與意料之中不一樣的變故驚到了,他猛然伸出手去拉住季翊,可收回手時,手心里只余一截撕扯下來的*的布料。 席沉手里的水桶“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他就這么看著季翊瞬間被漫天大火吞噬。 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還有閣樓上的樓音,她呆呆地看著下面的景象,攥著欄桿的雙手不知不覺中松開了,在袖子中輕微發(fā)抖。 樓音看見遠處的席沉回頭看了她一眼,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可是從他的身影便可以知道,他與樓音一眼驚詫。 正房里的火光好似蔓延至天際,而此時,天空又開始飄雪,零星的小雪,絲毫不能壓制火勢,直到這大火驚動了官府,幾十個官兵沖了進來,連同樓音的侍衛(wèi)一同救火。 雪越下越大,火勢慢慢被壓制住了,黑煙籠罩著這一方的天空,所有人累的精疲力盡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整個正房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倒塌的柱子縱橫交錯,像一塊塊兒巨大的黑炭,席沉放下手里的桶,跨過腳下的殘垣,往里走去。 這時,從西廂房脫身的郁差也沖了出來,茫然地站在正房外,知道有人告訴他季翊還在里面,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如同發(fā)瘋一般沖了進去。 樓音站在閣樓上,只覺渾身上下都冰涼了,她看不清下面的人的表情,只看倒從那斷壁殘垣中,緩緩走出三個人來。 郁差與席沉架著季翊,從那修羅場里一步一步踏了出來。 季翊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樓音看不清,她只覺得大腦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燒似的,她眼里的季翊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她看到他緩緩失力,跪了下來,雙手撐住地面猛咳,每咳一下,背就劇烈震動一下,像是咳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一般。 枝枝看得呆了,她說道:“他、他沖進去做什么呀……” 忽然,季翊似乎是喘過氣來了,他猛然抬頭,樓音雖看不清,可直接告訴她,他看到她了。如她所料,季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她這個方向走來。越走越快,最后竟飛奔了過來,席沉與郁差緊隨其后。 樓音根本來不及反應,季翊便踏著屋檐飛身縱上了閣樓。 像是驚雷一般,猛然落到了樓音面前。 “我都知道?!彼痤^,說了這么一句話。 樓音看見他的額頭上,不知是被什么砸得血rou模糊,血水與臉上的黑煙混在一起,讓人看得心驚rou跳,他的衣服沒有一塊兒完整的,被火燒得殘缺不堪,東一片西一片缺著,小腿那一塊兒更是沒有遮蔽的地方,健長的左小腿一處被燒得更甚,翻開的血rou還在往外冒血,而周圍的皮rou已經(jīng)燒得發(fā)黑了。 樓音不知他帶著這么重的傷,是如何走出來的,她說道:“你、知道什么?” “這是你的計?!奔抉创謿猓徊讲奖平鼧且?,“這是你為了殺我的計,我都知道。” 樓音往后退了幾步,腳步有些虛浮,看著季翊的眼睛,心里直發(fā)憷。 “可是萬一呢?”季翊挺了下來,胸口劇烈起伏,整張臉只有眼睛是干凈的,可那明亮的眼睛里卻透出徹骨的寒氣來,“我想,萬一呢?萬一你真的在里面呢?即便我看見席沉站在外面沒有進去搜救,我還是想著,萬一呢?” 季翊看著樓音的眼睛,頓了頓,突然像是在可憐自己,他說道:“我真沒用,即便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黑煙彌漫了整個上空,樓音被熏得有些喘不過氣,她捂著胸口,想按下那劇烈跳動的心臟,可雙手就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抬不起來。 電光火石間,季翊拔出了一把匕首,亮堂堂的刀刃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席沉眼明手快,立馬沖了過去,卻被郁差中道截下,廝打在一塊兒。 樓音身后的兩個侍衛(wèi)也沖了上來,可樓音還沒看清動作,兩人便一刀封喉,放倒在地。 “你……”樓音見季翊拿著刀向自己走來,黑夜中眼里陰森如魅,她被逼的一步步往后退,腳步趔趄,站不住的她一直緊緊握著枝枝的手。 “你、你要做什么?”枝枝見形勢不妙,可深知自己不是季翊的對手,而席沉又與郁差廝打著脫不開身,她只得挺身出來,“你、你把刀放下!” 季翊看也不看他,只一揮手,一掌將她重重掀倒。這一掌威力十分大,枝枝覺得自己的四肢像是碎了一般,再也怕不起來。 樓音退到了角落,再無退路,雙手抓著欄桿,眼睜睜地看著季翊將匕首舉了起來??膳c預想中不一樣的是,季翊舉起了匕首,卻朝著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鮮血瞬間沖破皮rou,順著刀鋒的方向流了出來。他看著手腕上的血跡一滴滴落到地上,另一只手猛然鉗住樓音的下頜,逼迫她張開了嘴?!澳悴皇窍霘⑽覇??”季翊便將自己留著血的手腕放到樓音嘴邊,一邊說道,“你這么想殺我,一定要吃了我的rou喝了我的血才能解你心頭之恨吧?來??!我給你機會!” “唔……”樓音拼命地搖著頭,卻掙脫不開他的鉗制,他手腕上的血液一點點滴進了她的嘴里,血腥的味道從口中蔓延開來,帶來的戰(zhàn)栗像是密密麻麻的螞蟻一般爬遍全身,她的腦海里翻江倒海,四肢似乎已經(jīng)不停使喚了,樓音感覺自己在不停地下墜,巨大的恐懼從四面八方襲來,侵入骨髓。 “是不是嫌這樣死得不夠快?” 季翊這么說了一句后,突然放開了她。樓音頓時倒在地上,俯身干嘔了起來。季翊也隨她蹲了下來,卻抓起樓音的手,將匕首放到她的手里,然后緊緊攥住她的手,猛然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濕膩的血液像是毒蛇一般順著匕首爬到了樓音的掌心里,樓音看著刺入季翊胸口里的匕首,雙唇發(fā)白,兩眼放空,那握著刀刃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不、不……”她搖著頭,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匕首卻還深深地留在季翊身體里。 “不……”樓音搖著頭,抱住雙臂,顫抖了起來,盡管她的腦海此刻像是有一團火,可僅剩的理智告訴她,季翊不能死在她手里!否則她會受太多牽連,此生的種種努力都將白費! 季翊的衣衫已經(jīng)被染紅,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猛然拔出了匕首,溫熱的血液突然噴射到樓音臉上,與她的眼淚混做一體。 季翊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住,開始搖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可他的眼神卻依然凜冽陰狠,他扯起樓音的手,握住匕首,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殺了我啊……殺了我??!” 樓音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臉上濕膩膩的是淚水還是血液,她嗚咽著,想抽出自己的手,可他十分用力,刀刃已經(jīng)割破了他的皮rou,血液順著匕首流到了她的掌心里。她想用力掙脫,可是她越是掙扎,季翊就越是用力按住她的手,刀刃越陷越深。 “不……我求求你了……”樓音搖著頭,幾乎是哭著求道,“你別發(fā)瘋了我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應你!你放開我的手!你放開!” “你殺?。 倍抉磪s對她的祈求恍若未聞,他雙眼猩紅,吼道,“你殺了我呀!” 這時,連在一旁打斗的郁差與席沉也被這場景驚到,兩人停止了交手,迅速沖上前來,扯開了季翊與樓音。 樓音渾身顫抖著,一個勁兒地往席沉身后多,而季翊跪倒在地,雙眼仍是盯著樓音,眼神卻開始迷離起來,朦朦朧朧,像是看到了什么場景一般,嘴角慢慢漾起一彎笑意。 “阿音,我再也不會了……” 似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說出這一句話,隨即整個人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41|11.8發(fā)|表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掩埋了正房的殘垣斷壁,白皚皚一片,看起來靜謐美好,將大火吞噬的一切嚴嚴實實遮了起來。西廂房內(nèi),燈徹夜亮著,香兒和琦蘭端著兩盆血水倒了出去又趕緊打了兩盆熱水進去,連一口氣兒都不敢歇,擰了一把毛巾,小心翼翼地遞給床邊的大夫。 圍在床邊的周大夫是平州醫(yī)術(shù)最好的,郁差半夜里闖進人家屋里把老人家用被子一裹便扛了出來。周大夫接過香兒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這才轉(zhuǎn)身說道:“這位公子吸入大量黑煙,額頭和小腿被燒成火炭的木頭砸中,本就傷勢嚴重,加之胸腔失血過多,這……” 他看了樓音一眼,被她的一身寒氣嚇得一哆嗦,說道:“若是到了明晚還醒不來,草民、草民實在就回天乏術(shù)了?!?/br> 樓音冷著臉,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枝枝伸手探了一下季翊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公主,不如咱們將季公子帶回京都,京都有太醫(yī),太醫(yī)們……” “萬萬不可!”周大夫擺著雙手說道,“這位公子的傷勢,實在經(jīng)不起長途顛簸了,若是此時帶回京都,恐怕見不到京都的城門便一命嗚呼了!” 樓音慢慢抬起頭,呆滯的眼神總算聚了焦,她看著周大夫,一字一句說道:“救活他。” 毫無起伏的三個字,在周大夫耳朵里蕩了一蕩,他聽出些決絕的意味,這位自京都來的公主雖沒說初口,但他總覺得,若是救不活季翊,他的老命也保不住了。 “草民能做的都做了……”周大夫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哭喪著臉說道,“能不能挺過來,就看這位公子的造化,草、草民已經(jīng)竭盡所能了?!?/br> 樓音也不聽他的哀求,目光掃到床上的季翊臉上,他的額頭被清洗干凈后,可清晰地看見那一道被guntang的木頭砸出的傷口。被燒焦的血rou已經(jīng)被大夫清理掉,如今琦蘭正在仔細地包扎,敷好了藥后,用棉布仔仔細細地裹住他的額頭。 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被棉布遮住后,樓音才沉聲說道:“你就待在這里,他沒有醒來之前,你哪兒也不準去?!?/br> 說完,也不管周大夫的臉色,便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下得緊,風從領(lǐng)口灌進來,吹得樓音一陣清醒,對站在一旁的席沉說道:“晚的事情,不能泄露一絲一毫出去,誰敢多舌,便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br> 席沉點頭,說道:“早已吩咐下去了,絕無一人敢多說一句?!?/br> “嗯,你辦事本宮很放心?!睒且羰站o了領(lǐng)口,問道,“陳作俞那邊如何了?” “還軟禁在他自己府上呢,殿下要審?” 樓音望著滿天的雪,嘆氣道:“短時間內(nèi),本宮是不能回京都了,但是陳作俞的事情不能耽誤?!?/br> 她不能把季翊丟在這里,更不能帶著滿身是傷的他回京都,否則有心人定會查出個蛛絲馬跡來,謀殺質(zhì)子,這個罪名足夠?qū)⑺鶕碛械囊磺袣в谝坏┝恕?/br> * 隨著天邊透出第一絲光亮,大雪終于停了下來。難得一見的暖陽冒了出來,將地上的積雪融化掉,院子里來來去去的人們走路更加小心翼翼,在這種天氣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琦蘭和香兒提著食盒,敲開了西廂房的門。 枝枝接過她們手里的食盒,做了一個“噓”的動作,關(guān)上了門。她將食盒放到桌上,輕聲打開,里面是一碗粟米百合紅棗羹,一碟吉祥如意卷,還有一碗guntang的小餃子,一一擺到桌上后,枝枝輕聲道:“公主,用早膳吧?!?/br> 樓音已經(jīng)梳妝完畢,卻依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雙眼半睜半闔著。 她喝了一口粥后,說道:“季翊醒了嗎?” 枝枝搖頭,說道:“還未轉(zhuǎn)醒,今兒天一亮周大夫就去瞧過了,情況依然不容樂觀,大夫說,若是今晚醒不來,就……” 季翊的情況很嚴重,枝枝聽了大夫的話也不由得心驚rou跳,可如今轉(zhuǎn)述給樓音聽,她卻專心致志地用著早膳,胃口很好的樣子,哪里還有昨晚那嚇得花容失色的模樣。 用了早膳,樓音也沒再提季翊,徑直去了東廂,席沉已經(jīng)把陳作俞帶了過來。 東廂不似正房與西廂房燒著地龍,冰冷的房間如同冰窖一般,透著發(fā)霉的氣息,讓人一陣作嘔。樓音抱著手爐,腳旁有一個火盆,里面炭火燒得正旺。陳作俞穿著石青色襖子,披了一件褐色皮裘,牙齒止不住地打顫。 “陳大人很冷么?”樓音喝了一口茶,撇了陳作俞一眼,“不知山腳下的災民,有沒有陳大人皮裘穿?” 陳作俞黑著臉,說道:“公主的賬本是從周勤之那老東西手里拿的吧?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我這些年養(yǎng)著他,他反而卻拿這種假賬來倒打我一耙。公主莫要輕信了小人?!?/br> “是不是假賬,交給大理寺查一查帳便知道了?!睒且魯R下茶碗,抬起手,席沉便遞了一個卷軸上來,樓音滿滿展開它,問道:“本宮今日請陳大人來,主要是想問問陳大人,這幅畫是出自誰人之手?” 此畫是一副山水畫,畫面不繁復,不過是一山一水一帆船,可沒有任何印章,也沒有落款。 陳作俞眼神閃躲著,說道:“不過是下官閑來無事作畫而已,不值當公主注意?!?/br> 樓音笑著點頭,手指輕輕摸著卷軸,說道:“原來是陳大人的手筆,可這畫紙,本宮瞧著像是去年的貢品,總共也就幾尺,賞賜的人總共也就那么幾個,也沒聽說陳大人得了賞賜,不知陳大人是從哪里得來這畫紙的?” 陳作俞確實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樓音問道了這份兒上,他依然咬緊牙關(guān)說這畫是他自己的,對于那些賬本也概不承認,樓音見也問不出個東西來了,便吩咐道:“席沉,你親自帶人將陳大人送到大理寺?!蓖A艘幌?,她又說道:“繞過滄州走水路吧,快些。” 原本陳作俞還指望著經(jīng)過滄州時,能求輔國將軍救他一把,可如今樓音吩咐繞過滄州,他便也只能到了京都再做打算了。抬頭看了樓音一眼,陳作俞心里很不是滋味兒,自己這知府做了這么多年,由平州到京都一層一層地打點上去了,可這位皇宮里的金枝玉葉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跑到這平州來,活生生地斷了他的路,實在可恨! 可是陳作俞憤恨歸憤恨,卻也只能先認了這次栽,到了京都再求一跳活路。 * 處理完了陳作俞,樓音走出東廂房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枝枝,什么時辰了?!睒且魡柕?。 “戌時三刻了?!敝χσ鴺且敉豪锶ィ貑柕?,“殿下,一天過去了,西廂那邊還沒有動靜,會不會……” 樓音的腳步?jīng)]有停下,只是轉(zhuǎn)向往西廂走去,她目光沉靜,眉梢?guī)е謇?,讓枝枝猜不透她此時的想法。 西廂門外由郁差把守著,他見樓音來了,竟一臉戒備地往們中間挪了一步,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門。 突然收到這樣的冷待,樓音竟有些想發(fā)笑,她說道:“你放心,如今我比誰都希望他活著?!?/br> 郁差眼里滿滿的戒備,可聽了這話,卻也想明白了,慢慢挪開了去,將門打開,讓樓音進去。屋內(nèi),一股nongnong的草藥味兒彌漫著,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兒時不時地刺激著樓音,逼她回想起昨夜的驚心動魄。而床上的季翊,卻如同一個死人一般,原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是白得透明,沒有一絲血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地幾乎可以不計,連體溫也低得如同死人一般。 樓音坐到床邊,伸手覆到他的胸口上,感受不到一點心跳的跡象。 “就這么死了么?”樓音笑了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臉,察覺到冰涼刺骨后又立刻收了回來,“你一如既往的厲害,就算要死,也要拖我下水,像你的一貫作風。你可是不知道,一個人的熱情和情感是有限的。以前我看不透你還努力去看,現(xiàn)在我依然看不懂你,但早就不想去看了。不管你為我做什么,都像是蚍蜉撼樹,隔靴搔癢。” 樓音不明白,為何前世的他像一塊兒捂不熱的石頭,而這一世,明明還是那個他,卻愿意為了自己而死。 可就在這時,季翊那長如羽翼的睫毛忽然顫動了一下。 樓音倏地愣住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再定睛去看,他的睫毛又顫動了一下。 “枝枝……”樓音不可置信地說道,“你看到了嗎?看到他的睫毛動了嗎?” “看到了!奴婢看到了!”其實枝枝深知季翊的生死所關(guān)系到的利害關(guān)系,此刻表現(xiàn)地比樓音還欣喜,推開門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