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賬本交到樓音手里時,已經(jīng)丑時一刻了,樓音還不曾有一絲睡意,她翻看著兩本賬單,王管家在一旁一一解說。 “這本新的全都是這兩年的,包括他貪污此次賑災糧食的錢,還有收百姓的錢才給安排臨時住處,都在這兒了。” 他指著那本舊的賬本,說道:“這是這幾年他與商人勾結,盡做些黑心買賣的帳,還有他收了錢草菅人命亂判官司,每一筆草民都記在賬上了?!?/br> 樓音合上賬本,問道:“他作為知府,如此膽大妄為,身后是不是有靠山?” “這草民就不知道了?!蓖豕芗艺f著,抬眼看了一下樓音,忽然又跪了下來,膝蓋“鐺”地一身磕在磚上,“草民的大女兒被他強占后,活生生地難產(chǎn)而死,連喪都沒有出,他這個狼心狗肺的又強占了草民的小女兒,求貴人一定為草民做主啊!” 說著,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樓音看了一眼枝枝,枝枝便扶起了他,“王管家快起來,這是做什么,咱們此次來平州,就是為了抓這狗官,你放心便是。” “唉?!睒且魢@了一口氣,這王管家這么多年來都留了個心眼復制賬本,可見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如今卻草率地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可見是真的病急亂投醫(yī)了。還好此次來平州的是他,若是別人,輕易兩句話就能將這賬本騙了去,連王管家的口也得滅了。 “你說,臨時安置災民的房屋只有三百戶,那其他災民在哪里?” 王管家的額頭滲著血絲,青黑一片,他抬頭說道:“都被他趕到山腳下去了,也不知這么冷的天是如何熬過去的,每日還只能出來領一碗清粥,這兩個多月不知凍死餓死多少災民了!” 見樓音蹙著眉頭,他又說道:“您要是不信,明日一早草民可以帶您去看看。” 只要去看過那些被安置在山腳下的災民,再帶了王管家與賬本回去,交給大理寺一查,這陳作俞便定要落馬,只是她若是去了,恐怕要打草驚蛇。而這陳作俞背后鐵定是有靠山的,一來一回,要是陳作俞被滅了口,那可就不好辦了。 “席沉,你明日安排人扮作災民混進去看看情況。”樓音吩咐道,“若真如王管家所說,那咱們便直接抓了陳作俞將他帶回京城?!?/br> 席沉領命去了,樓音又對王管家說道:“你且先回去,只裝作平常的樣子,明日完事定了下來,本宮就帶著陳作俞即刻返京?!?/br> 這一口一個“公主”、“本宮”的,王管家呆呆地看著樓音,這整個大梁,能出宮,能干政的,除了皇帝的大女兒景隆公主還能有誰?半晌,他才反應了過來,又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原來是景隆公主,求公主為平州百姓做主?。 ?/br> 原本是打算在平州待上個把月,慢慢抓住了他的把柄才好,卻不曾料想碰到這送上門來的王管家,讓她幾日內(nèi)便可抓住陳作俞的狐貍尾巴,也算意外之喜了。 * 一番處理下來,接近寅時樓音才入睡,第二日悠悠轉(zhuǎn)醒時,窗外已經(jīng)亮得出奇,明晃晃地晃著眼睛。 枝枝端著熱水走了進來,問道:“公主醒了?” 樓音捂著眼睛問道:“幾時了?外面怎么這么亮?” “這才辰時呢,外面是下雪了才這么亮。”枝枝抿嘴笑道,“平州的百姓也算是沉冤得雪了?!?/br> 侍女們魚貫而入,利索地梳妝起來。席沉在外面等候了半個時辰,直到香兒出來請他進去,此時樓音已經(jīng)梳妝完畢,坐在窗下喝著眼窩。 她今日梳了拋家髻,正前方只佩戴了一支垂銀絲流蘇翡翠七金簪子,簡單卻貴氣逼人,身著殷紅色仙鶴瑞草五蝠捧云宮裝,足下穿著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平日里她只會在宮里如此打扮,出宮后是絕不如此招搖的。 “已經(jīng)回來了?” “回來了?!毕咙c頭,今日他親自帶著人去瞧了山腳下災民的情況,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雪,吹得他們這就幾個錦衣衛(wèi)都有些受不住,而山底下的災民們雖穿著從自家廢墟里翻出來的棉襖,但住的卻是茅草搭建的……連房子都稱不上,風一吹便能倒下。小孩子們只能蜷縮在母親懷里瑟瑟發(fā)抖,而他們的娘也不好過,一般都是幾個婦女擠在一起取暖,漢子們則去撿一些柴火來生活,可這下過雪的天氣,很難找到干的柴火,就算點燃了,也是黑煙漫天,嗆得人們喘不過氣。但為了不被凍死,再嗆人也要擠過去取暖。 樓音早已料想到時這樣的場面,于是問道:“那老人家呢?” 席沉眼里有沉痛劃過,頓了一下才說道:“老人家哪里熬得住這樣的天氣,凍死好些個了,尸體草草掩埋了,有的來不及掩埋的,便用草席蓋著,這天氣,也發(fā)不出異味兒來。” 樓音重重地呼出幾口氣,抬手扶了一下頭上的金釵,說道:“走吧?!?/br> “去他府上府?”枝枝扶起樓音,問道,“這陳作俞可真不是個東西?!?/br> “去州府?!睒且粽f道,“這平州就是個漏洞,平日里疏于管理,他作威作福這么些年,也該是走到盡頭了?!?/br> * 大梁州郡設州府,轄管縣衙,有州郡知府主事。平州州府與其他州府無異,府外設兩座獸牙,威武雄偉。州府大門外的伸冤鼓已蒙了灰,一張紅布在一旁歪歪扭扭地掛著,風一吹便飄落在地,守在一旁的官差見了,只打了個呵欠又繼續(xù)打盹兒。 席沉著深色飛魚官服,帶著一眾錦衣衛(wèi)往那門口一站,幾個官差頓時清醒了。 “來者何人?”他們先是喝了一聲,又仔細看了一眼席沉衣衫上的紋飾與腰間的繡春刀,語氣不知不覺緩了下來,“你、你們……” 席沉眼下一冷,只往州府里沖,幾個官差想上前攔住,但他們哪里是錦衣衛(wèi)的對手,幾個人紛紛被踢倒在地,席沉一腳踢開了州府大門,接著又有十幾個官差從里面沖了出來,席沉掃視他們一眼,扯下腰間腰牌往他們面前一放,說道:“錦衣衛(wèi)千戶席沉,奉命捉拿平州知府陳作俞?!?/br> 那些個官差從未見過從京都里來的官,只被那腰牌一晃,再聽見“錦衣衛(wèi)千戶”二字,便嚇得不敢上前了。錦衣衛(wèi)千戶這樣的官,誰敢冒充?他們面面相覷,還來來得及反應,就被席沉身后幾個錦衣衛(wèi)推搡到了一旁去。 道路已開,枝枝這時才扶著樓音下了馬車。 漆黑的平頭馬車上,走下著了宮裝的樓音,她環(huán)顧四周,狹長的眼睛如蝶翼一般慵懶地扇了扇,州府前設有一道照壁,照壁上刻有一四腳獸,諧名為“貪”,警示為官不可貪,樓音從照壁旁的東轅門跨了進去,進了州府大門,再穿過大門旁的儀門,見一大天井,正中立了一牌坊,牌坊上寫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樓音抬頭,將這幾個字念了出來,再由牌坊直入大堂。 大堂內(nèi)空空如也,中央的暖閣正中擺著公案,公案前的桌上硯臺、筆架、簽筒等一應俱全,當真一幅嚴肅的官家作風。 樓音徑直坐上了公案后的高背椅,把玩著簽筒里的竹簽。 官差們在暖閣外張望,卻又不敢出聲,脖子一伸一縮,心里各自打著算盤。 過了好一會兒,陳作俞才從二堂小跑了出來,到了大堂暖閣時,官帽都還歪著。剛才手下急匆匆地跑去通知他,京都里的錦衣衛(wèi)打上門來了,他便心道不好,直沖沖跑了出來,見樓音已經(jīng)直挺挺地坐上了高背椅,心一下子便懸了起來。 “殷夫人這是做什么?”雖知道樓音帶著的人是錦衣衛(wèi),但陳作俞還是鎮(zhèn)定了下來,黑著臉問道。 樓音也不說話,而是席沉上前道:“見了景隆公主還不行禮?” 席沉這冰涼的話,像一根針一樣扎到陳作俞的耳朵里,怎么昨日還是商人殷氏,今日就成了景隆公主? 可這景隆公主,天下又有誰敢冒充? 陳作俞僵了一下,見樓音垂著眸子,纖長的手把玩著簽筒,神態(tài)雖慵懶,但氣度卻十足不像個普通人,與他想象中的皇家之氣是一模一樣啊! “景、景隆公主?”陳作俞咽了咽口水,強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可別開玩笑了,景隆公主上這兒來做什么?” 樓音依然不說話,看也不看他一眼,這許久的沉默反而讓陳作俞沉不住氣了,他低著頭左右瞅瞅,那些個錦衣衛(wèi)身上的飛魚服與繡春刀都是實打?qū)嵉难剑?/br> 干咳兩聲,陳作俞深深鞠了一躬,說道:“下官該死,不知公主大家,怠慢了……” “跪下。” 清亮的兩個字傳來,陳作俞耳朵一陣發(fā)燙。在看到樓音坐在高背椅上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堂堂景隆公主稱自己為商人,跑來蒙騙他一番,如今又亮了身份,能有好事嗎? 跪下后,陳作俞又說道:“不知下官犯了何事,竟然勞動公主大駕?” 上面許久的沉默,只傳來竹簽敲動竹筒的聲音,“哐當哐當”,清脆響亮。 “來看看陳大人是如何將九百戶災民謊報為一千又五百戶,得了一千五百五的賑災糧食與銀子后,又如何將銀子吞下,將糧食賣到潞州?!?/br> 樓音每說一句,陳作俞的后背就更涼一點,饒是也暖閣里的暖氣也驅(qū)趕不了樓音語氣里的寒意。 “也看看陳大人是如何收了百姓錢財,安置了三百戶房屋,又將其六百戶趕到山腳下去自生自滅的?!?/br> 陳作俞只覺腳底都涼透了,可不能被樓音這么一嚇唬,他就什么都認了,“下官竟聽不懂公主在說什么?!?/br> “聽不懂?”樓音笑道,“那便再說說你今年收了平州金南縣令的五百兩銀子,將縣令兒子打死民女的事情按壓了下去?或者,再說說你去年收了百靈堂醫(yī)館的一千兩銀子,將醫(yī)館賣假藥的事情壓了下去?” 到了這份兒,陳作俞依然鎮(zhèn)定地說道:“公主雖高高在上,可也不能血口噴人啊,凡是得講個證據(jù),您這樣口說無憑,下官實在冤枉啊!” 樓音站了起來,說道:“你跟本宮要證據(jù)?單單是那山腳下的六百戶災民,便可治你個死罪了!” 陳作俞做了這么些年貪官,也有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架勢,他說道:“公主可是誤會下官了,平州余震不斷,沒有商人愿意進來,買不到木材,便建不起房子,那三百戶房屋,已經(jīng)是下官竭盡所能建造的了!”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不然為何公主扮作木材商人來了平州,下官那么急切地見您。好不容易有了木材商人愿意來平州,下官當然欣喜,為的就是早早建好房屋,也省得災民流離失所??!” 這時,樓音拿出兩本賬本來,兀自翻看著,“這賬本里有三百一十二條賬目,本宮是怎么看也看不懂,那勞煩陳大人再一一與本宮解釋解釋。” “什、什么賬本?”陳作俞道。 “就是陳大人這些年收了哪些賄賂,私吞了朝廷多少銀子的賬本?!睒且籼痤^來,看著陳作俞,說道,“還是陳大人要本宮一一念給你聽?” “下官不知道公主手里拿的是誰的賬本,下官……” “行了?!睒且舸驍嗔怂脑挘f道,“解釋的話,你留到大理寺去說吧?!?/br> 陳作俞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說道:“大理寺?公主就這么定了下官的罪?下官為官多年,從未見過有這樣草率斷案的!” “本宮可沒有定你的罪。”樓音望著大堂外的牌坊,說道,“本宮只是將你帶回京都,交于大理寺審判。” “世間豈有此法!”陳作俞倒是發(fā)怒了,嘴邊的胡子伴隨著他的聲音一跳一跳的,“大梁萬事皆有章法,公主豈能說帶走朝廷命官就帶走?下官身為知府,位居正四品,公主即便是要查,也要先得了大理寺文書,又大理寺派人審查!” “章法?”樓音嘴角淺笑,走到陳作俞面前,低頭看著他,說道:“章法是誰定的?章法是天子定的,天子又是誰,天子是本宮的父皇。” 陳作俞抬起頭,冷冷看著樓音,說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公主的意思,是要篡改章法,在這大梁一手遮天嗎?” “篡改章法,本宮也不止做過一次兩次了,你且拿我如何?” 樓音這話,氣得陳作俞牙癢癢,他恨恨地看著樓音,心里知道此次是栽了,但只要沒下判書,他就還有希望打通關系。這些年之所以能平安無事,少不得平日里他往朝廷上上下下打點,這時候便到了那些關系網(wǎng)起作用的時候了。 他低著頭盤算了一番,樓音帶的侍衛(wèi)雖不多,可若真的要蠻不講理地將他帶走,他也無法,自己手里雖握著軍政大權,可一旦硬來,與公主手里的錦衣衛(wèi)起了沖突,指不定這公主轉(zhuǎn)身就再賜他一個行刺的罪名,到時候,便是誅九族的罪名了。 且走一步看一步,從平州至京都,還要經(jīng)過滄州,那里有輔國將軍在,指不定能拉他一把! 樓音見他不說話了,便吩咐道:“今日,本宮只得派些人陪一陪陳大人了?!?/br> * 夜里,雪已經(jīng)停了,只余寒風吹得呼呼響,連門窗也“吱呀吱呀”地響。枝枝將門窗關緊了,說道:“這宅子也不知多少年了,連門腳下都腐爛了?!闭f完又將火盆端到了一邊,生怕飛出來的火星引燃了這老舊的屋子。 這時,席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外,枝枝開了門,講他請了進來。 “殿下?!毕琳f道,“陳作俞如今調(diào)動不了軍隊,臣派人把守著他,只等明日便可押送他回京都?!?/br> “嗯,比預料中快多了,多虧了王管家,回頭少不了他的賞賜。”樓音點頭,抱著手爐說道,“今夜的事情,準備好了嗎?” 屋子里,席沉的呼吸聲顯得有些沉重,他聲音越發(fā)低沉了,“完事具備了?!?/br> 聞言,枝枝拿來了烏云豹氅衣,給樓音穿上,“外面冷,公主可別著涼了?!?/br> 枝枝的聲音,有輕微發(fā)顫,樓音看她一眼,說道:“你怕什么怕?!?/br> 枝枝垂了頭,扶樓音走了出去,繞過東廂房,穿過游廊,走到了倒座房前。當初租這一處宅子,看中的便是它的倒座房邊建了一座閣樓,隱于西廂房與倒座房的交錯處,又恰好能看到整座院子的景象。 閣樓上已站了兩個侍衛(wèi),待樓音坐定,席沉說道:“他近日受涼,身體虛弱,屬下晚間又送了湯藥過去,湯藥雖無毒,卻能能讓人四肢發(fā)軟,意志消沉,屬下是看見他喝下了的,他唯一的侍衛(wèi)也用過了下了藥的水。一會兒正房燃起火來,屬下會調(diào)動所有人去救火,到時候盯著咱們的那些周國刺客,定會伺機而動,他……插翅難飛?!?/br> 這座院子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正房與廂房隔得極遠,即便是西廂房內(nèi)發(fā)生了打斗,忙于在正房救火的人依然難以察覺。 “公主,您真的考慮清楚了嗎?”枝枝不安地說道,“此事風險極大,一旦被查出來,您將面對的,可是……” “別說了?!睒且衾淅涞卮驍嘀χΦ脑挕闹厣哪且豢唐?,她就想著要殺了季翊,如今得知他也回來了,更不能放過任何機會,否則這一世極可能又要重蹈覆轍。她遞給席沉一個眼色,席沉垂眸愣了一剎那,便下去了。 不一會兒,樓音便看見正房那邊,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漫天,如惡龍一般飛速蔓延,剎那間便吞噬了整個正房,院子內(nèi)的人聲滿滿沸了起來,小呼小叫著“走水啦!走水啦!” 頓時,所有人都拿起手邊就得著的工具,去后院里打水來撲火,人人飛奔了起來,有的還跑得摔了跤,爬起來又立馬去打水。 可那一盆又一盆的水卻起不到絲毫作用,火勢越來越大,頃刻間吞噬了正房那一排房子,攢動的人影在火光面前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桶又一桶地水澆上去像是撓癢癢一般,非但不起作用,火勢反而有見長的趨勢。 樓音見所有人都拼命地救火,于是將目光轉(zhuǎn)向西廂房。果然,兩個人影跳上西廂房后面的高墻,觀察了一番里面的情況后,對著身后招了招手,接著便有五六個黑衣人跳上了高墻。 樓音為了看得更真切,站起來走到閣樓臨窗邊,雙手攥著欄桿,在這寒冬夜里,她的手心竟然出了細汗。 那七八個黑衣人觀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情況,便跳下高墻,有兩個潛伏在西廂房外,從窗戶縫里刺探里面的情況,還有幾個跳上了房頂,揭開了幾片瓦,慢慢往里面放繩索。 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房頂上的黑衣人一腳踩破了瓦礫,沿著繩索滑了下去,二西廂房外的幾個黑衣人也同時破窗而入,這幾道驚破生在一旁的大火中顯得細若蚊鳴,根本沒人任何人注意到,除了閣樓上的樓音。 樓音的心隨著那幾個人的進入開始狂跳不已,可是設想中的打斗場面沒有出現(xiàn),幾乎是在那幾個刺客進入的同時,季翊推開門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