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瘋子……

    樓音抬頭，問容太醫(yī)：“朕如今的情況究竟如何？”

    容太醫(yī)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道：“臣不敢有所隱瞞，就皇上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樓音閉眼暗罵一聲，面對這種情況，她確實束手無策，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季翊身上。就目前來看，她身上的反噬越來越嚴(yán)重，代表著季翊也是同樣的狀況。不知他是根本就無意去解除此蠱還是他也找不到辦法，樓音不敢確認(rèn)，但不能放棄一絲希望。

    待她能下床之時，第一件事便是修書一封送往周國。

    信是有席沉帶出去的，他回來時，在樓音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樓音實在看不下去了，說道：“有話就說，這實在不像你的性子?！?/br>
    席沉哦了一聲，這才緩緩開口：“臣從南境的荒野中逃出來時，曾被一家野戶收留，當(dāng)時聽他們說起蠱這種東西，臣以為只是臆想不曾在意，后來卻親自眼見他們用音樂控制有毒的蟲子，甚至能控制山中野狼為他們狩獵。”

    隨著席沉的話語，所有人都漸漸安靜下來，等待他的下文。

    “臣以為，太醫(yī)不懂蠱術(shù)，說不定可以從山野村夫那里著手，畢竟蠱術(shù)起源南境，那些老人家或許從小就學(xué)過這些東西?！?/br>
    樓音沉默了一會兒，許久后說道：“那邊派一隊人馬出去暗中訪問南境，若有人能解此蠱重金懸賞?！?/br>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只余款冬姑姑一人時，樓音卸下一身疲憊側(cè)躺在了榻上。

    她閉眼半晌，卻毫無睡意。款冬姑姑伸手去給她按摩頭頂，并說道：“皇上有煩心事？”

    樓音不做聲，好一會兒才說道：“姑姑，你說對一個人一定要愛憎分明嗎？”

    她想到季翊，自己似乎應(yīng)該是恨他的，恨他前世殺了自己，今世還要用極毒的蠱慢慢耗盡自己的性命。但自己好像又不該恨他，他從一個正常的人慢慢變得瘋狂好像都是因為自己，是自己當(dāng)時看了周國丞相送來的東西便覺得自尊心大受挫，隨即不詢問緣由就給季翊下了一個負(fù)心漢的標(biāo)簽。

    他瘋狂，他黑暗，但一切都是為了她。

    樓音突然有一絲的錯覺，她的虛榮心與占有欲似乎迷戀著這種旁人為自己變得不像人的感覺。而這個人，偏偏還是自己曾經(jīng)以為一輩子也得不到的人。

    款冬姑姑不知道樓音心里的活動，她以為樓音是在說尤將軍，“奴婢以為，愛恨是完全可以分開的。恨一個人就是恨，愛一個人就是愛。如果有一個人讓皇上愛恨兩難，那皇上便要好好考慮一旦沒了這個人，是不是會覺得心里空了？”

    款冬自小看著樓音長大，知道她除了父皇母后以外，最疼愛她的便是尤大將軍了。如今尤錚已經(jīng)伏誅，若是尤將軍也被連誅，樓音心里怕也是不好受。

    而樓音卻想到了另外一頭去，她分不清如今的情勢下，就算沒有連心蠱牽扯著她與季翊，她是否真的愿意看著季翊消逝在世間。

    如果他死了，這世上自己連一個該恨的人都沒有了。

    *

    ☆、85|第 85 章

    半年后。

    又是一年盛夏時，樓音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抬起頭，谷莠立刻遞上了一杯熱茶。

    樓音輕輕地皺眉，“這樣熱的天氣，朕能喝得下一杯guntang的茶？”

    谷莠一張小臉頓時就嚇得蒼白了，她普通一下跪倒，“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奴婢這就去換冷茶！”

    “……”

    樓音不知道說什么，反而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枝枝看不下去了，過來把谷莠領(lǐng)走，“你都來御前伺候一個月了，之前姑姑教你的東西都忘干凈了嗎？還冷茶，若是換皇上以前的性子，這個時候你已經(jīng)在浣衣居了！”

    谷莠鼻頭紅了，揉著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低著頭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枝枝身后。

    枝枝回頭看她那副樣子，恨恨地嘆氣道：“真不知道他喜歡你哪一點。”

    “??？”谷莠聽得迷迷糊糊的，以為枝枝有什么時候吩咐她。枝枝沒好氣地回頭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姑奶奶你下回要是再犯這種錯，你就還是回摘月宮掃地去吧?！?/br>
    “唔……”谷莠捂著額頭點頭，“下次不會了?！?/br>
    *

    將堆積的奏折批閱完，樓音揉了揉肩膀，見到鴻臚寺笑盈盈地走來，不由得又揉了揉額頭。

    “皇上，此次萬壽節(jié)，所有事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皇上過目后若無其他看法，臣這就要著手開始準(zhǔn)備了?！?/br>
    樓音聽到這些繁雜的事情便頭疼，“這些小事也要朕過問？你且看著辦，若是出了差錯朕只找你便是。”

    鴻臚寺點頭稱是，樓音又說道：“這大半年來齊丞相已經(jīng)幾位內(nèi)閣輔臣都為輔佐朕殫精竭慮，趁此次萬壽節(jié)，朕打算好好賞賜幾位老臣，你與內(nèi)務(wù)府一同去擬一些單子，從國庫里挑一些極其貴重的珍品出來?！?/br>
    鴻臚寺不假思索便說道：“如今國庫中的珍寶倒都不如皇上曾經(jīng)居住的摘月宮的庫存，不如從摘月宮中挑選一些賞賜出來，既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品，又能表現(xiàn)皇上的誠意，皇上以為如何？”

    樓音抬起頭，看了鴻臚寺一眼，這一眼看得他心底一涼，垂著頭等樓音的下文。

    “罷了，就依你的意思吧?！睒且衾^續(xù)埋頭看奏折，“不過原來父皇賞賜的夜明珠不能送?！?/br>
    “臣遵旨”

    這便打發(fā)了鴻臚寺下去，樓音見天色已晚，便傳人上了晚膳。

    太上皇搬到秋月山莊后甚少再進(jìn)皇宮，而樓音政事繁忙，幾乎沒有時間去秋月山莊，如此一來，這大半年樓音全是獨自一人用膳。

    她拿起筷子看著桌上精致的菜色，毫無食欲，勉強(qiáng)夾了幾筷子后只覺味同嚼蠟，她放下筷子，突然說道：“姑姑，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往往便是平日里的一些細(xì)節(jié)最能讓人感到孤獨，樓音幾乎已經(jīng)想不起上一次與親人一同用膳是什么時候了。

    款冬姑姑突然就覺得眼睛一酸，“皇上說的是什么話？皇上怎么可能是孤家寡人。奴婢早就勸皇上該看看咱們大梁的青年才俊了，奴婢聽說平津侯家的長子今年就弱冠了，剛好比皇上年長一歲，還未定親呢，平津侯也是世代王族，侯夫人又是江南書香門第，比當(dāng)年的南陽侯、哦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侯爺了，總之奴婢現(xiàn)在覺得平津侯家的嫡長子真是頂尖的好，皇上不如……”

    “打住！”樓音一臉無奈，這女人一旦上了年紀(jì)，不過是外面的平頭百姓還是宮里的御前女官，最熱心的事都是做媒，“朕可是聽說平津侯嫡長子弱不禁風(fēng)的，連弓箭都拉不開?！?/br>
    “皇上嫁人與別人不同，有個人作伴就行了，若真嫁了個將軍，常年分居兩地，那跟一個人過還有區(qū)別嗎？”

    樓音笑笑不再說話，趁著晚風(fēng)習(xí)習(xí)，到御花園里走了一圈。

    路上枝枝與款冬隨行，主仆三人閑聊著，不知不覺便看見月亮悄悄爬上了枝頭。

    “皇上，這一個月來，似乎是一次都沒有發(fā)作過了？”

    樓音知道款冬姑姑說的是什么，她點點頭，“那幾個南境的老獵戶還真有些本事，萬金賞賜不虧?！?/br>
    但是她摸著自己的腹部，好像與季翊僅有的聯(lián)系也一點點消失了。

    走著走著，她突然想到一人，自從入夏以來，她還從未去過那個地方。掉過頭往反方向走去，枝枝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去哪里，“皇上！那地方夏日里悶熱難耐，皇上還是不去為好?！?/br>
    但樓音似乎就沒聽見她的話，腳步不曾停下。

    夏日里的地牢，比寒冬更難熬。常年沒有陽光射入滋養(yǎng)了滿地的蟑螂老鼠，沒沒走過一處都要提心吊膽地，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地上的臟東西。

    皇宮里的地牢只關(guān)了一個人，樓音一步步走過去，入眼的是百樣的刑具，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還有不少蒼蠅在飛來飛去。走到唯一有人的那一間獄房前，坐在地上的那人睜開一只眼，另外一只眼已經(jīng)深深凹陷進(jìn)去，里面似乎缺失了什么東西。

    他的頭發(fā)雜亂無章，上面有黑色蟑螂爬過，四肢倒還健全，只是整個人看起來與行尸走rou無異。

    “怎么，皇上又來了？”樓辛的聲音早已沒了剛?cè)氇z時的憤慨，只剩平靜，“幾月不見皇上，還以為皇上忘了我這個哥哥呢。”

    樓音嘆了一口氣，摸著欄桿上的鐵索不說話。

    反而是樓辛沉不住氣，說道：“這些日子，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為何這么恨我？”

    樓音冷笑道：“于你曾經(jīng)加之在朕身上的痛苦，這些算得了什么？”

    樓辛猛然站了起來，無奈腳上的鐐銬使他無法靠近樓音，他扯著枷鎖，嘶吼道：“皇位你得了！父皇的寵愛你也一人得盡了！我又何曾真的贏過你！”

    樓音不說話，只覺得這一切都索然無味了。這幾個月每每被連心蠱反噬之時，她總是分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有時候恍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前世?？赊D(zhuǎn)醒后，覺得一切都很空。她覺得每一次去折磨樓辛，好像根本得不到快感，更沒有復(fù)仇的感覺。

    時間久了，便也想通了。到底是兩世為人，前世的仇恨再熟悉，也只如同夢一場。或許是因為舒坦日子過久了，手刃仇人了，心里的傷疤便慢慢消退了。

    她轉(zhuǎn)身離去，對身后樓辛的嘶吼充耳不聞，直到走出了地牢，她才長舒一口氣，對席沉說道：“賜死吧?！?/br>
    席沉不作他問，點點頭。

    樓音想了想，說道：“慈寧宮那位，也一同去了吧。這些日子她日日垂簾聽政，想必也受夠了?！?/br>
    *

    八月十五月兒明，那一天恰巧也是樓音的生辰。往年皇帝也會為她大辦宴席，但終究比不得如今萬壽節(jié)的排場。

    而這也是第一年，她的父皇不出席她的壽宴。

    “上皇的身體……”款冬姑姑欲言又止，“皇上一定要有心理準(zhǔn)備?！?/br>
    樓音沒說話，她父皇的身體狀況以及從太醫(yī)那里了解得很清楚了。她眼神淡淡的，看著眼前的奏折若有所思。

    “對了，這是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單子?！笨疃霉弥钢郎弦晦垙堈f道，“今日內(nèi)務(wù)府總管來時，皇上正在午睡，就留了一份單子在這里。萬壽節(jié)馬上就到了，與大梁有結(jié)交的各國都派使臣送了賀禮來，這是內(nèi)務(wù)府為各國使臣安排的住所，請皇上過目?！?/br>
    “這種小事就不要每次都拿來煩朕了?！睒且舨荒蜔┑卣f道，眼神卻突然定格在了那紙張上。

    “周國？”她又仔細(xì)看了看，名單之中確實有周國使臣。

    沒想到半年來季翊杳無音信，周國卻依然派了使臣前來送禮。

    款冬姑姑接話說道：“周國皇帝也是有心了……”

    樓音笑了笑，款冬姑姑只是御前女官，尚不知道周國的國情。如今周國的皇帝雖是季翊，但整個朝政卻是由周國丞相把持著。周國上下幾乎人人皆知他們的新皇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而已。

    “各國使者何時到？”

    款冬姑姑翻開一旁的折子，瀏覽了一遍說道：“路上沒有意外的話，所有使臣都是八月十四到?！?/br>
    樓音哦一聲，突然感覺腹部一陣隱痛。心里立馬浮現(xiàn)出一股不好的感覺，她捂著腹部，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冰鎮(zhèn)的果子冷飲，不知為什么，看見那些冰塊兒感覺腹部更疼了。

    “皇上，怎么了？”款冬姑姑扶起她，“莫不是又反噬了？快！快傳太醫(yī)！”

    她一面扶著樓音站起來，一面叫人進(jìn)來，一低頭，卻看見樓音裙子上一處血跡，“皇上……您莫非是葵水來了？”

    樓音一聽，也低下頭去看，起先還有些愣，但確定了是葵水以后反倒是露出了笑顏，“停了半年的葵水也來了，看來是真的好了?！?/br>
    款冬姑姑拍著胸口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樓音也心情大好，連連吩咐賞了好些東西給席沉尋來的那戶南境獵戶。

    “還是要容太醫(yī)來瞧一瞧。”款冬姑姑嘴角禁不住的笑，“皇上受了這么些日子的苦，總算苦盡甘來了！”

    聞訊匆匆趕來的容太醫(yī)連官帽都沒整理好，連連詢問了樓音許多細(xì)致的身體狀況，又把了好一會兒的脈，總算是下了定論：“皇上脈象平穩(wěn)，看來確實是大好了！此乃吉象，此乃吉象?。　?/br>
    ☆、86|第 86 章

    八月十四晚，從京都主干街道至皇宮內(nèi)，處處都掛上了五顏六色的彩畫與布匹，整個京都被裝飾的絢麗多彩，只等天一亮，大梁新元年將迎來新君的第一個萬壽節(jié)，到時候全城歌舞升平，普天同慶，大赦天下，還能看到幾百名小孩子組成的慶典隊伍，穿紅戴綠，色彩斑斕，各個珠圓玉潤，戴玉冠，裹巾頭，舞劍器，執(zhí)錦仗，捧著寶盤，跨著雕箭，場面十分熱鬧壯觀，大梁的子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舉行過這樣的慶典了。

    而皇宮內(nèi)的樓音，正在最后一次試穿明日萬壽節(jié)要穿的冕服。宮女們跪在地上給她整理裙邊，內(nèi)務(wù)府主管在一旁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不讓任何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一點差錯。

    “各國使臣都安置好了？”

    一直沉默著的樓音突然開口，內(nèi)務(wù)府總管胸有成竹地回答：“全部安置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皇上只管放一百個心。”

    “嗯，你辦事朕放心?！睒且艮D(zhuǎn)過身，面對內(nèi)務(wù)府總管，“周國使臣送來的賀禮是什么？”

    饒是萬壽節(jié)期間，各國使臣、王公百官、各地封疆大吏官員送來的賀禮成千上萬，但作為內(nèi)務(wù)府總管幾乎能如數(shù)家珍一般說出誰誰誰送了什么東西，“周國使臣送了三對景泰藍(lán)鑲黑瑪瑙如意，十盆珊瑚綠松盆景，五盞鎏金水波紋插屏，百米掐金挖云紅香羊皮，以及周國特有的雨過天青色蟬翼紗百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