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江照白淡聲,“我也說不用了。” 他容貌出眾,氣質(zhì)溫雅,口氣卻是淡淡的,有些疏離。 江照白往旁邊挪,少年往旁邊挪。 江照白再走,少年再擋。 他們兩個一來一往,竟是半天,江照白都沒有走出去。青年溫淡的眸子神色變了,開始認真地打量這個小郎君。他在長安時做過廷尉,專掌刑罰,對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也接觸過一二。然一個混混,能這樣步步擋著他的路,實在不簡單。 莫非是政敵派來的? 江照白生了警惕心,道聲“得罪”,當(dāng)即抓向李信的肩膀。 而李信等著的,本就是這個機會。身子滑溜溜一閃,便繞到了江照白的身后。青年回頭,看少年欠欠地吹聲口哨,勾起小指頭,沖他笑了笑。這種挑釁的風(fēng)格,江照白倒不生氣。他為人冷靜,從不為別人的挑釁而肝火大盛。只是這個少年,恐怕并不簡單。 一道深巷,青年和少年幾下里,過了數(shù)十招。 李信不動聲色地試探著江照白的武功,心里撇了撇嘴,想到:不過如此嘛。 他幼時有宗師指導(dǎo),武學(xué)天賦極好。小小年紀(jì),縱橫天下,已經(jīng)少有人是他的敵手。李信就是在好奇,知知看上的郎君,到底好在哪里?,F(xiàn)在看江照白武功非常普通,李信就失了興趣,打算住手,與江三郎來個不打不相識。 他正要收手時,忽看到對面的青年招式一變,與他交手時,有個招式,讓李信非常眼熟,以至于愣了一愣,讓青年扣住了他的手腕。李信回過神,手腕一沉,與江照白另一手對招,一翻一起,身子斜刺往后跨,期間,一個與江照白方才所使、七分相似的招式,被他用了出來。在江照白愕然中,李信神龍擺尾一般,躍上了墻頭。 李信蹲在墻上,俯下眼,用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江照白。 兩人就此收手,江照白沉默著,聽到李信慵懶的指點聲,“你剛才那一招啊,錯手時機選的不夠好。我已經(jīng)往前讓了一步,你該使出后面一招‘游門走’,而不是你用的那招‘魚躍門’?!?/br> 江照白看他一會兒,慢慢道,“游門走?我不會這一招。這套武學(xué),是在我少時,蒼云先生在我家中做過一段時間門客。他為報答我父親救濟之情,便教了我一些武功。我只跟他學(xué)了不到一個月,沒有學(xué)全蒼云先生的武功,也不敢以他的學(xué)生自居。倒讓小兄弟見笑了?!?/br> 李信笑容壞得很,“不敢以他的學(xué)生自居?你現(xiàn)在都把他名字點出來了,恐怕你很想以他的學(xué)生自居吧?” 江三郎看著墻上那少年,緩緩的,露出了笑。之前他身上那種客氣疏離,在這會兒,消散了很多。多么可憐,聞蟬花了那么長時間,不曾讓江三郎對她另眼相看。李信與江三郎真正相識第一面,就讓江三郎站在巷口,沖著墻上那少年拱手致意,以又憋屈、又欣慰的復(fù)雜語言稱呼一聲,“……師兄?!?/br> 他年齡比那少年長將近一半吧,竟上趕著娶叫一聲“師兄”,想來也是讓江家三郎心情復(fù)雜。 李信嘿嘿笑,“好師弟。” 李信跳下了墻,得到了想要的滿意結(jié)果,就此與江三郎交好。而在與江三郎正式通告姓名時,看著對方清清淡淡、胸有丘壑的樣子,李信忽而心中升起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歲月千秋,知己難遇。 八百年彭祖,三千歲瑤母。 似江照白這般光風(fēng)霽月之人,聞蟬那樣庸俗的人,恐很難讓他第一眼看中。而第一眼看不中,第二眼第三眼,則總是難上很多。 那么,如果李信與江照白成為朋友,成為知己,甚至稱兄道弟,那么,秉持“朋友之妻不可戲”的江三郎,不就從一開始,就斷絕了對聞蟬動心的可能性呢? 李信挺欣賞江照白。 他想換個方式,達到破壞江照白與知知交好的任何可能性。 李信自在這邊千般算計聞蟬的因緣,聞蟬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李信是個危險人物。她又覺得自己送出去的衛(wèi)士,對李信來說,和沒送一樣。但是聞蟬又不能真的因為自己的原因,害了江三郎啊。 她多怕李信去找江三郎的麻煩! 青竹看她這樣煩惱,便說,“翁主與江三郎直說啊。他那樣的人,說不定有法子對付李信,省了翁主您的煩惱,”頓了頓,很奇怪看翁主,“翁主,這么好的與江三郎打交道的機會,您要放過么?您什么時候這樣害羞了?” 害羞?! 聞蟬望侍女一眼,深覺得對方太天真。小翁主語氣深沉道,“我不怕與江三郎打交道,我是怕我沒命總與他打交道?!?/br> 每次當(dāng)她想見江三郎時,總有意外會從天而降。大大小小,說不定哪一天,天降星隕,她就這樣被砸死了。 青竹:“……” 不過在府上踱步良久,舞陽翁主再想了很久后,還是小心翼翼地決定出門了。她抱著樂觀的心,自我催眠:也許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和江三郎還是有緣分的,比如上次,他還留我說話來著……雖然有李信這個狂徒半路扯進來,但這已經(jīng)是我和江三郎見面以來的最大進步了! 當(dāng)時天初亮。 為了防止江照白再次說她前簇后擁、影響他教授學(xué)業(yè),聞蟬早早在還沒進巷子的時候,就下了馬車,讓自己的仆從們留在了巷子外。她振振衣袂,獨自懷著忐忑的心,走這一段很長的路。 她有點怕這種只有自己一個人走路的感覺,便強迫自己去想待會兒如何與江三郎說起李信可能造成的威脅。 李信即使人不在這里,仍緊緊抓住了聞蟬的注意力。 聞蟬想了一路,做了一路心理建設(shè),萬萬沒想到,在最后一步告罄——她好不容易尋到了江三郎的竹廬外。在江三郎的這里,聞蟬不光見到了該見到的人,還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人。 晨光熹微,天未大亮,那些前來聽江三郎傳道解惑的學(xué)生們沒有來,有個人,卻早早就來了。 竹廬外的榕樹下,一方木案,兩張蒲團。著白衣的清雅如謫仙人的青年,與對面粗布衣裳的少年交談甚歡,不時發(fā)出笑聲。少年在聞蟬露面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日光跳躍在他陰險無比的臉上,他抬起臉,沖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聞蟬無言。 因為李信在談話中的停頓,江三郎也注意到了有客來訪。回頭,看到微光清風(fēng)中站立的美娘子,江照白面容頓了一頓。他有些頭疼這位小娘子怎么又來了,卻并不發(fā)作。他客氣地跟李信介紹,“賢弟,你來,我與你介紹。這位娘子,乃是舞陽翁主。翁主,這位是……” 聞蟬:“……” 賢弟?! 她頭暈了一暈,特別想掉頭就走。 而在她無言以對的時候,那討厭無比的少年郎君,還對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討打無比,“不好意思,又是我。還是我?!?/br> 他的眼睛在問她:感覺到了我的惡意了沒? 聞蟬哭喪著臉:感、感受到了! 這方正在交流感情,天下大同,阿南等街頭混混們,還在幫忙找李家那位兒郎。少年李江前兩日被李信叫去看私鹽的事,因為一心想從中作文章,好賣與官府,李江積極對待此事,倒不知道李家二郎的事。 這日清晨,他忙完那邊的事,回到這邊。過一個街道,聽到兩三個地痞們在說李家二郎的事,“……阿南讓咱們找那個后腰有胎記的郎君。誰知道那是李家二郎啊?這一下子找到了,升官發(fā)財,就好咯!” 李江躲在陰影角落里,聽了半天后,臉色,慢慢陰冷了下去—— 后腰胎記! 李郡守家的郎君! 他竟不知道! 李信和阿南,竟瞞著他! 他們果然如他所想,不是什么好人! ☆、38|1.0.9 李江在寒風(fēng)中七繞八繞,中途有遇到人和他打招呼,問起阿信那邊的事。眉目姣好的少年都噙著笑應(yīng)了,不等人看出一點陰鷙的痕跡。他穿著厚厚的棉襖,東一道泥點西一條污痕,這是他的日常穿著。在晨風(fēng)中過了官寺,看到穿著威武官服的小吏們在門□□接昨日事務(wù)。有小吏看到他,回頭招呼他,他露出燦爛笑容。 “府君來了!”有不知誰喊了一聲,門口一眾小吏們立刻整理好了隊形,迎接街尾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騎著馬,悠緩地行在早晨的街道上。有小廝牽著馬,有衛(wèi)士前后照應(yīng)。那便是李郡守,會稽郡中的新任長官。他的臉逆著光,在漸升起的日光下,回頭看時只看到刺眼一團。但是那副威嚴(yán)威儀的樣子,讓躲在角落里的李江靜靜看著。 少年露出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來。 忽而抹把臉,扭過頭,一溜煙跑開了。 李懷安下馬時,若有感覺,順著那道奇妙的牽線回頭,只看到一個黑影少年跑開的影子??な仃P(guān)注一個少年,立即有機靈的小吏邊牽馬邊解釋,說那也是個混混。李懷安便不再看了,收回目光。 他的臉上沒有一點笑意,皺眉成巒,蓋因府上妻子的病情,沒有得到一絲好轉(zhuǎn)。 李郡守有些煩躁地問,“這么久了,還沒有消息?” 下面的人心中想著:近十年沒消息,怎么可能現(xiàn)在一兩天就有消息? 眾人齊齊沉默,如有一把刀懸在頭頂,隨時掉落的危機,讓人心情沉重。 而少年李江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他們幾個人住的院落,自陳朗離開這里、帶著妻兒去徐州后,這里便成了他們幾個人的歇腳處。李江跑進了院子里,驚起樹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往天上飛。院中雜物堆得很多,此時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李江心里知道。 他們都不在。這個時間,他們要么忙著去走雞斗狗,要么去搞私鹽生意,再要么……去滿大街地找那位李家二郎了。 李江進了屋,將屋門從里頭緊緊關(guān)上。逃離外頭的逼仄環(huán)境,在這個布滿蜘蛛網(wǎng)、墻上掛遍塵土的小屋里,他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了片刻緩解。李江站在屋子一角,緩緩地脫去外襖。一件件,一層層,他將上身的衣物一點點褪去。 衣服扔在地上,他也不管。微冷的空氣中,露出來的清瘦少年身體,被風(fēng)一拂,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所有的上衫都丟在了地上,少年單薄光.裸的身體,暴露在了光亮中。 手腳修長,肌骨嶙峋。 后背布滿了傷,大大小小,疤痕很多。一根秀長的脊骨從上向下,支撐起整個后背骨架。而在尾骨部分,后背近腰處,有道痕跡,比周圍的傷痕,都要明顯。 李江沒有銅鏡去看,也沒有借水面去看。他無比熟悉自己的身體。 他脫去上衫,站在屋中,手伸到后腰處,指尖摸上了那道痕跡。沿著輪廓,勾勒出了一團火焰。 旁聽到的話,歷歷在耳?;鹧嫘翁ビ洝麄€會稽郡城,都在找一個后腰有火焰胎記的兒郎,千辛萬苦。卻沒有人知道,少年李江的后腰處,這道胎記,伴隨他從小到大。 少年垂著眼,手指撫摸著后腰的胎記,指節(jié)發(fā)抖,面上則露出茫然的、似是而非的表情。 李郡守……李家……會稽…… 他恍恍惚惚想著,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他竟是李家那個早早丟失的小郎君嗎? 這些年,他跟著李信一伙人,到處跑,到處闖。他偶爾聽說過會稽李家在找孩子,只聽過一耳,卻從來沒認真聽過。會稽李家,那是百年名門,和他這樣的地痞流氓無賴,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李江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和那樣的大家族扯上關(guān)系,他人生最想做的事,也不過是贏了李信。在一眾兄弟間,振臂一呼、眾人跟隨的那個人,他希望是李江,而不是李信。他跟著李信這么多年,他羨慕又嫉妒,他滿心把李信當(dāng)成自己的目標(biāo)! 卻突有一日,他得知,原來可以不是這樣的。 李信……李信算什么呢? 和百年大家李家比起來,李信猶如蜉蝣一般渺小而卑微。 李江……李江他又本是李家那個郎君啊。 幼年走丟,失蹤多年,生死無望。 那個孩子,獨自在人間爬模打滾許多年,自己教自己成長,自己養(yǎng)活自己。該學(xué)的,他沒有學(xué)過;不該學(xué)的,他學(xué)了一身。他無數(shù)次回想自己的幼年時期,也只記得被拐后暗無天日的生活。是李信領(lǐng)著他們逃了出去……此后他們便一徑跟著李信混了。 所有人都信任跟隨李信,李江獨獨不那樣。他永遠在不服氣,永遠在不肯認輸。他將自己的心事掩埋得那么好,因為他連和李信分庭抗?fàn)幍挠職舛紱]有。他是否應(yīng)該有比李信好得多的人生呢? 無數(shù)次去想象。 卻沒有一次想得到李家。 他是被拋棄的那個人,他從來不曾指望過不被舍棄的人生。人生艱難,他自幼就知道。而又假如,他其實不必知道呢?李家那樣的人家,他大概只有在夢中,會留戀一二吧。也許他幼年時錦衣玉食,也許他本該成為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的人……但是人生在中間出了個岔道口,拐了個彎。從此后,天南海北,再也不曾夢回故園。 少年呆立在屋中。 惶惶然,他想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