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他想,也許李郡守找的那個孩子,正是自己。是啊,當(dāng)然是自己啊。這個胎記,又不會每個人都有。 這從天而降的餡餅,將少年砸得暈頭轉(zhuǎn)向。 李江想要立刻沖去官寺,去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卻又同時想到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李郡守。如果自己是李家二郎的話,那李郡守,便是他的親身父親。他的父親,是會稽郡中的郡守,高高在上,萬人敬仰……而他,卻是地溝里一個踢到哪、滾到哪的小流氓。 沒學(xué)識,沒才華,沒有能和身份相配的一丁點(diǎn)兒東西。 倘若他真的是李家二郎……李家,愿意接受這樣一個卑微的他嗎? “阿江!你一個人大白天待屋里,還關(guān)門?跟娘們兒似的……”李江呆在屋中感傷踟躕時,屋外傳來少年大咧咧的喊聲。阿南的喊聲在外,隨著喊聲,人很快也到了門口,推開門。 李江心中一凜,收回自己一腔胡思亂想,抱起扔了一地的衣襖,往身上披。他想到:不行!不嫩讓阿南知道自己可能是李家的兒郎!阿南和李信從來就關(guān)系好,同伴們?nèi)チ诵熘荩⒛隙几钚帕袅讼聛?。自己從小和這幫人長在一起……不定什么時候,有人就知道自己后腰的胎記。阿南和李信定然知道!不然他們?yōu)槭裁礇]把找李家二郎的事情,告訴自己呢?他們一定是在提防他!李信詭計(jì)多端,難說不在打什么主意! 李江大腦冷了下來,覺得自己在這一刻,真正站到了李信等人的對立面——他們不許他認(rèn)親,他非要認(rèn)!他不光要認(rèn),他還要送他那個未曾謀面的父親一個見面禮! 人的性情極端,也許天生,也許非天生??僧?dāng)對某個人有了偏見,當(dāng)某種習(xí)慣成為本能后,再也不會去改變了。 環(huán)境塑造一個人。 環(huán)境也毀掉一個人。 阿南滿不在乎地推門而入,看到李江匆忙忙地穿衣服。在他眸子一閃后,少年回頭,作驚喜狀對他笑,“阿南哥,你回來了?這單生意成了吧?阿信沒回來?” “阿信去找人聊天了?!卑⒛想S口道,再望了遮遮掩掩的李江一眼。 在最開始進(jìn)屋時,他看到了李江的后腰……而正是這一眼,模糊的記憶從大腦深處搜尋回來。他想到了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個胎記——果然是在他們里面人,其中一個的身上。他與阿信說時,阿信還無動于衷! 原來是李江! 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李江就是李家現(xiàn)在在找的那個孩子! 以阿南的脾氣,橫沖直撞,他當(dāng)即就要問出來。卻是即將開口時,腦子頓了那么一下。這個短暫的停頓,讓他不得不懷疑:李江為什么不跟他們說?李江為什么要遮擋? 有了享受榮華富貴的機(jī)會,李江還在想什么? 他陡然想起了那天下雪,阿信為他的小美人心情雀躍。阿信為小美人心情激蕩時,還不忘提醒阿南,“李江大概有些問題?!?/br> 一語成讖。 阿南的心,沉了下去。 李江,到底在想什么?算什么?是真的只是近鄉(xiāng)情怯、暫時不想問不想說呢,還是如阿信說的那樣,包藏禍心?! 阿南一下子頭開始疼,罵了句臟話,煩躁地跟李江說客套話,說得他十分想揍人一頓!他性子直來直往,與李信那種九曲十八轉(zhuǎn)的彎彎腸子完全不同。李信天天想東想西,阿南就覺得他瞎想,事多。但是到了這種關(guān)鍵時候,阿南又無比希望李信在場! 阿信要是在的話,就知道遇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辦了! 不像他,傻站著看李江與他裝模作樣地客套,都不知道該不該發(fā)火。李江言笑晏晏,阿南卻快把自己給憋死了…… 被阿南在心里念叨著的李信,還呆在城西竹廬前,與江三郎交談甚歡。舞陽翁主木然坐在一邊,時不時往那邊的二人身上瞥一眼。少女心不在焉地看著小廝煮茶,在心里抱怨:江三郎和一個混混有什么好說的……江三郎也太不講究了。 江三郎和一個混混聊那么開心,都不怎么跟她說話…… 再加上那個混混還是李信……這一切更讓聞蟬心慌意亂了。 她特別不喜歡江三郎和李信交好,李信和誰交好她都心慌??墒沁@也不關(guān)她的事……聞蟬定定神,往他們那邊挪了挪,想聽兩個男人在聊什么。她能否加入話題去—— 江照白聲音沉靜,“……貴族情形皆是如此。把持朝政,寒門子弟入門無望。千百年的上層社會,進(jìn)出往來之人,皆是名門望族。無人能撼動他們的地位,朝中官吏,也盡是名門子弟。時日已久,*叢生。像是一個蛀蟲,已經(jīng)從底子上開始摧毀這個國家……他們要么無動于衷,仍在日日享樂;要么拆東墻補(bǔ)西墻,解決不了問題根本。長此以往……” 李信隨意接口,“長此以往,楚國必亡。非亡于蠻寇之手,而是亡于國內(nèi)。楚國上下,君不君,臣不臣?;实勖χ鵁挼ぃ蟪紓兠χ约旱募覄?wù)事。而影響國運(yùn)的大事,因?qū)訉有傅?,反被推后。端看與蠻人的戰(zhàn)事,多年來,大楚一直被壓著打。上面的人卻除了加大賦稅兵役,沒有采取過任何有效措施。大家都想著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有的人,連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都租了出去,懶得管?!?/br> 江照白贊同,“正是如此。早些年我多次上書于陛下,卻被人認(rèn)為妖言惑眾,其心可誅。我離開朝堂后,沿著長江一路往南走,百姓貧苦,目不識丁,然心有抱負(fù)之人,卻實(shí)在不少。但苦于上方打壓,出頭無門。我想憑自己之力,試一試別的法子。會稽曾是我姨父待過的地方,我路經(jīng)此地,便留下來,想試試看?!?/br> 李信肅然起敬,“兄長高義!” 江照白笑著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多少。 …… 聞蟬在旁邊聽得,眼皮直跳。一會兒看眼江三郎,一會兒看眼李信。 她有種錯覺:好像這兩個人,明天手拉著手出門,要去造反,都并不意外啊。 抨擊朝政!言大楚無救了!亡國之日就在近期! 他們一個二十多的青年,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湊在一起,當(dāng)真有揭竿而起的架勢??!李信一無所有,想造反隨時走起;江三郎是有家業(yè)的人啊,卻對這條黑道充滿了渴望。更倒霉的是,他們旁邊的這位旁聽者舞陽翁主,還是大楚皇室得利的一面,也應(yīng)該是擁護(hù)的一面。 聞蟬心里發(fā)苦,插不進(jìn)他們的話題,并且也不想插了。她喜歡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喜歡的人物,和喜歡她的人物,全都熱愛造反大業(yè)。他們讓聞蟬懷疑自己是個災(zāi)星,為什么出趟門,連遇兩個腦子有病的人…… 李信她就不喜歡。 而江三郎……聞蟬開始覺得,她是否喜歡不起呢? 對方的覺悟、思想,或許她還能想辦法去提升自己,達(dá)到對方那樣的境界。然立場這種問題……聞蟬咬唇,她好想去告發(fā)這兩個人?。?/br> 舞陽翁主糾結(jié)萬分的時候,江三郎和李信氣氛良好的溝通暫告了一段落。因天邊魚肚白露出,天色亮了,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貧家子弟,聞風(fēng)前來聽江三郎傳授學(xué)業(yè)。江照白要擔(dān)任先生一職,自是沒法與李信接著說了。 兩個人拱手分別時,依依不舍,頗為留戀。 聞蟬陪他們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圍觀。滿心呵呵,無以言訴。 等到了這會兒,江照白才想起聞蟬般,問起她,“一會兒人來得多了,翁主還要留這里嗎?” 聞蟬默了半天后,憂郁問道,“我連坐這里聽課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她嬌嬌小小,自暴自棄般小可憐的語氣,讓人憐愛無比。 江照白愕了一下,莞爾一笑,“自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翁主若愿意留在這里,我著人備下蒲團(tuán)?!?/br> 聞蟬仰頭看了他一眼,再看眼旁邊勾著眼的少年。她心情沒有因?yàn)榻傻脑挼玫桨参?,反而更加憂傷了:江三郎是很嚴(yán)肅一個人。笑起來是好看,但他很少笑。他就不對她笑……他現(xiàn)在卻是和李信說過話后,對她笑了。 她定是沾了李信的光,才能讓心上人愛屋及烏,吝嗇一笑。 聞家小娘子被江三郎的冷酷無情打擊得毫無自信心,寧可相信李信的魅力大,也不肯相信她是個值得喜愛的小娘子。而且她眸心干凈透徹,烏黑分明,她的想法,在江照白這種明察秋毫的人眼中,幾乎沒有秘密可言。聞蟬在想什么,江照白一眼就能看出。 江照白更驚訝了一下,沒想到舞陽翁主會這么想。他眉眼彎彎,笑意加深,覺得她真是小孩子,這么好玩兒。少女仰著臉跟他說話時,一綹發(fā)絲被風(fēng)吹到前頰,那發(fā)絲凌亂而碎小,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幫她拂順。 江照白寬大的袍袖動了動。 中間卻又一手插了過來,毫不猶豫地將聞蟬拽到了一邊,還拉得女孩兒趔趄了一下,“江兄這邊人來往這么多,恐沖撞了翁主。我這便送翁主出去。” 聞蟬:“……” 我并不想走啊混蛋! 江照白看李信半天,似疑惑,又似若有所思。他再次笑了一笑,點(diǎn)頭應(yīng)了。 于是聞蟬更加憂傷了,這種憂傷,以至于讓她忘了自己和李信之間的仇視關(guān)系。被李信拽著往外走,聞蟬回頭看江三郎,喃喃自語,“他為什么對李信笑?他為什么總對李信笑?難道李信比我長得好看?” 旁邊有少年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她,“也許是因?yàn)榻刹幌衲阋粯樱悦踩∪??!?/br> “你才以貌取人!”聞蟬立刻回應(yīng),抬頭去反駁。然后抬頭,她晶亮的眼睛,對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 李信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就駭?shù)寐勏s安靜無比。 少年陰測測的笑容,讓少女后知后覺地想到自己得罪李信的次數(shù)。莫名心虛,有點(diǎn)害怕……但是聞蟬轉(zhuǎn)眼想到她得罪李信次數(shù)其實(shí)挺多的,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現(xiàn)在了嗎? 現(xiàn)在比起以前,不就是多了一個江三郎嗎? 舞陽翁主坦坦蕩蕩,才不會為了博李信的好感,不敢承認(rèn)自己喜歡誰! 李信抱胸,豎起食指,在她跟前晃了晃,“聽我說話,還是聽江照白講課?”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因?yàn)槁勏s的人都在巷子外,李信欺負(fù)起她來,更加順手了。 聞蟬咬唇,哼了一聲后扭過臉,同時用余光,小小嗔他一眼。她心想:你都把我拐出來了,問我聽誰說話?我倒是想聽江照白說話啊,你倒是敢送我回去嗎? 不醋死你! 逗得李信唇角彎起。 想要把她抱在懷里揉一揉。 可是又怕驚著了她……李信咳嗽一聲,而聞蟬已經(jīng)嫌棄一般、心虛一般地推開了他的手,往巷子里走去。旁人是前來竹廬這邊,成群結(jié)隊(duì),三三兩兩。而今竹廬那邊已經(jīng)傳來清晰的讀書聲,這邊出去的巷子路,已經(jīng)寥寥無人,就剩下走在其中的聞蟬,和站在巷口的李信了。 聞蟬氣沖沖地走了一截后,越走越慢。因?yàn)樯砗鬀]有聽到腳步聲,而獨(dú)自一人的長路,永遠(yuǎn)讓她彷徨無適從。 小娘子越走,腳步越沉重,越難以走下去。她鼓起勇氣一個人走過深巷來看江三郎,但在走進(jìn)來后,再走出去,那點(diǎn)積聚的勇氣,就散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她心知肚明,她本來不用一個人啊。因?yàn)槔钚啪驮诤竺姘。?/br> 聞蟬扭過頭,看到李信還站在巷口看著她,根本沒有陪她走進(jìn)來。 聞蟬眨著眼看李信。 李信故作無知地回應(yīng)她的目光。 過半刻,聞蟬問,“你一個人走路,怕不怕?需不需要我陪你?” 李信:“……” 他看她一會兒,促狹一笑,竟沒有借此擠兌她,可見少年此時心情之好。李信幾步就躍了過來,跳上了墻頭。他陪聞蟬走這段路,卻依然是不走尋常路。而是她走巷道,他走墻頭。但日光浮照,他與她同行。 聞蟬翹了翹嘴角,心中覺得快活。 這條漫長的小巷路,變得不那么無止無盡了。 頭頂偶爾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那是少年的腳步。偶爾一點(diǎn)兒聲音都沒有,那又是少年在等著她。這種有人陪伴同行的感覺,當(dāng)真稀奇而喜歡。他不是她家里那些衛(wèi)士,他是一個陌生少年,一個喜歡她的少年郎。 這個喜歡她的少年郎,忽然開口,“知知,以后你來巷子這邊找江三郎,我每天來這邊接你。這么長的路,你就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誰害怕了?! 聞蟬開口便要回?fù)簦辉捲谏嗉庖活D,她頗為詫異地仰起臉,看高處那坐在墻上、無聊地看著她笑的少年。她心中突突,咬著唇,問他,“你覺得我每天會過來找江三郎?你不擔(dān)心我找江三郎?你不是……” 不是喜歡我嗎? 這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的境界,是不是太高了些呢? 綠帽子李信大手一揮,豪放無比。他都戴綠帽子了,境界哪是聞蟬能夠比擬的。少年一臉唏噓,一臉正經(jīng),還帶著沉痛無比、忍辱負(fù)重一樣的語氣,“知知,我是個胸懷寬廣的男人。江三郎這樣的人,只要你喜歡,你想交好就交好吧。我無所謂,你不必考慮我的想法。我只要你過得好、過得開心就行,我會陪你走這條路。每天看你一眼,我心里就滿足了。我發(fā)現(xiàn)我之前太狹隘了,喜歡一個人,就應(yīng)該喜歡她的全部,愛她的所有。哪怕她熱愛勾三搭四,不停給我找別的男人來競爭呢?我不光不在意你和江三郎交好,我還會幫你出主意,教你如何才能追上男人啊?!?/br> “不必感謝我。我就是這般大無私、這般喜愛你的一個人?!?/br> 聞蟬目瞪口呆:“……” 她手扶著仰得酸痛的脖頸,用奇妙無比的眼神,去看那高高在上、長吁短嘆的少年。某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李信被什么妖魔鬼怪附體了。這是李信能說出的話?這是李信會有的覺悟?李信如果甘心當(dāng)這種默默無聲的人物,他何必總接二連三地和她扯呼? 他不可能因?yàn)楝F(xiàn)在和江三郎關(guān)系不錯,就放心把她交出去?。±钚乓沁@么好打發(fā),那她之前都在忙什么啊?她致力于和李信撇清關(guān)系,然而這關(guān)系,她反而越撇越撇不干凈…… 聞蟬用懷疑又驚呆了的眼神,敬佩地仰望著頭頂?shù)纳倌辍?/br> 少年坐墻頭半天,終于憋不住了,哈哈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之前一臉繃起來的深情模樣,全部喂了狗。他戲謔無比地沖墻下少女眨眨眼,笑得止不住,“知知,你以為我會這么說?你是不是特別期盼我這么說?” 聞蟬死魚眼瞪他。 而少年從墻上一躍而下,到她面前。他冷不丁地跳下來,讓女孩兒往后退了一步,卻仍然沒退開少年的控制范圍內(nèi)。聞蟬仰著臉看他,發(fā)現(xiàn)李信好像長高了,她仰視他仰視的角度,讓脖子更酸了…… 從兩人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兩個多月了吧?李信長高了一些,而她完全沒變化…… 聞蟬心里悲苦,覺得老天真是不公平。她日日錦衣玉食,個子毫無變化。他天天風(fēng)餐露宿,個子竄得那么快……在她走神時,李信往前一步,伸手,捧著她的面。俯下身,摸著她微紅的嬌嫩面孔,少年眸中厲色褪去,閃出幾抹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