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寧王如此不放心,侍醫(yī)茫然片刻后就理解了:寧王夫妻二人成親多年未有子嗣,王妃忽然懷孕寧王自然不安,這是正常的。 侍醫(yī)帶著憐惜與耐心,將寧王妃的脈象解釋了一遍又一遍。張染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總是耐心記下了。 聞姝覺得很累,同時也覺得有趣。 她自小就認(rèn)識張染,及笄后又嫁給了他。兩人之間的生活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磨難,沒有任何大起大落生死別離,張染在她眼中,從來是不管做什么,都心有成竹的樣子。難得見他露出如此慌張惘然樣,也不枉費她之前與他爭吵時的火氣了。 聞姝撫著尚平坦的小腹,耳邊聽著侍醫(yī)跟寧王解釋,說王妃身體如何如何健康、懷孕一點事都沒有、活蹦亂跳一點問題都不用cao心,懷孕的王妃都比公子你有戰(zhàn)斗力,你實在不必?fù)?dān)心……她唇角噙著笑,忽然就原諒了之前張染逗她時的壞心眼了。 她想到:不都說母憑子貴嗎?我都沒想到張染如此緊張。那求他救李家二郎的事,應(yīng)該有眉目了。他若是還搪塞我,我?guī)е⒆优芰耍瑥埲径ㄈ灰?。我是舍不得張染傷心,可有時候也想磨磨他那個古怪的脾氣…… 聞姝垂下眼皮。 張染敏感地察覺她的疲累感,即刻起身,迎侍醫(yī)去外面說話。他因為常年久病,性格頗為敏感。聞姝才露出疲態(tài),他就能第一時間察覺。聞姝聽他說,“夫人好好歇息。為夫去送送侍醫(yī),回來再與你說話?!?/br> 聞姝應(yīng)了后,張染就帶一屋子的下人出去了。屋中的香也被滅了,拉下帷帳,聞姝靠在榻邊假寐了一會兒。侍女們在房外守著,連偶爾的說話聲也沒有,想是張染特意吩咐過不要打擾她。 聞姝放松下來,手再次摸上小腹。 她心中長長吐口氣,多年郁氣仿佛都緩解了一半:她與張染常年住在平陵,回長安的時候很少。然每次回來,宮中的夫人,張染的母親,就會問他們夫妻的生活如何,問她有沒有懷胎。女人之間說起私密話,往往無忌。夫人急切地想抱孫兒,聞姝頗為理解。沒有懷孕,一直沒有懷孕……夫人看她的眼神,從一開始的熱切,到后來的冷淡無比。 那種冷淡,和張染平時待人說話時一模一樣。 雖說兩人說好不著急,但又哪能真的不著急呢? 貴族生活和窮人不一樣,窮人養(yǎng)不起妾室,貴族狎妓之風(fēng)卻向來盛行。張染乃是多病之身,夫人怕?lián)p了兒子精氣,才從來不提納妾之事。聞姝與張染平時說話,也常拿納妾開玩笑……玩笑開多了,難說聞姝沒有幾分憂心呢? 她總覺得自己樣樣無趣,又跟郎君一樣喜歡舞刀弄槍,跟她那神經(jīng)纖細(xì)的夫君完全不同。她總覺得愧對張染…… 現(xiàn)在好了。 他們也有了孩子。 昏昏沉沉間,睡意時輕時重,不知道過了多久,聞姝驟然從夢中起來。她推開身上蓋著的薄毯,發(fā)現(xiàn)屋中仍然清清冷冷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睡前的痕跡。聽到了細(xì)細(xì)弱弱的沙沙聲,聞姝起身下榻,推開了窗。 下了小雨。 細(xì)雨如綿,泥香芬芳。 發(fā)現(xiàn)王妃睡醒了,侍女們進(jìn)屋服侍。聞姝擺了擺手,自己隨意整理了衣袂,問道,“夫君沒有回來嗎?” 侍女答:“夫人睡著后,公子進(jìn)來看過夫人一次。之后公子出來,去書房坐著了?!?/br> 聞姝點點頭,讓侍女們準(zhǔn)備些糕點,撐傘下檐,順著悠悠轉(zhuǎn)轉(zhuǎn)的長廊一徑往外邊的院子去。她打算直接去書房看張染,給他帶些吃的,再順便問問李二郎的事情,他考慮得如何了。 寧王妃是個榆木疙瘩,沒有多少情情愛愛的心。她腦子里整天是一堆事在轉(zhuǎn),只想著解決了這件事,還有下一樁事等著。她都沒想過小小一個懷孕,能讓張染失神那么久。所以當(dāng)她站在書房外,聽到張染與書童輕輕的說話聲,才聽住了。 書房中,張染正說著:“侍醫(yī)說她懷了孕,我總覺得這么不真實。難道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書童好笑之余,又很稀奇,“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夫人與您感情向來好,懷了小孩,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嗎?宮中與曲周侯府都送來了賀禮,長公主和夫人都遞了話說要見王妃。您覺得這像是假的嗎?” 張染失笑:“我不是說那個,”停頓了一下,“我總覺得我不會有孩子?!?/br> 書童微愣。 房外聞姝示意侍從們退后,她自己走到了窗下。細(xì)格子窗木一條一條,光線隱隱的,身后是檐外的雨聲潺潺,窗中是她那位夫君。聞姝站在窗口看,她腳步輕,又是習(xí)武之人,只要她愿意,張染是萬萬發(fā)現(xiàn)不了她的。聞姝就站在窗邊看張染,看他面容秀美,如山似水??此┲匾?,幽幽靜靜地坐在屋中,像一團(tuán)幽幽若若的白霧。 好像風(fēng)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真像個鬼魂似的。 張染說,“我身體不好,早已做好此生無子嗣的準(zhǔn)備。多年來哄騙阿姝,就是怕她離開我。我母親總是想抱孫兒,我卻總覺得我沒有子嗣緣。我少年時,脾氣比現(xiàn)在更怪些。那時都不想娶妻……要不是我阿母又哭又求,再加上阿姝也是相識的,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幸好阿姝跟旁的娘子不一樣,沒有總纏著我。我少年時最討厭人跟著我,覺得誰看我的眼神都有惡意。” 張染笑了笑,“還是阿姝好?!?/br> 聞姝站在窗外想:哦,你年少的時候確實比現(xiàn)在古怪得多。那時候你陰沉沉的,就是一個性格扭曲的人。不過常年生病的人,大多是你那個樣子。再說我并不是不纏著你。我看了你那么多年,你不也不知道嗎? 她又有點兒難過。自我懷疑地想:莫非我真的如此含蓄,我喜歡他那么久,成親后相處機(jī)會更多,他都看不出我的心思? 窗中張染說:“我那時候還想,如果我早早死了,就與阿姝和離。反正她貴女出身,即使離了我,也能尋下更好的因緣,留下更好的……”他說著,似怔了怔,“但是我們有孩子了……”青年垂著目,低聲,“你信不信呢,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早早死了,我也不放阿姝走。我非要逼著她跟我在一起,就算下地獄也……” 書童轉(zhuǎn)向門的方向,驚恐請安,“夫人!” 張染坐于榻間的身子僵住了——聞姝?她來了? 他回頭,看到他那位夫人果然站在門口,淡淡地讓書童出去。張染神色更僵了。饒他平時總逗她,此時卻覺得絕望覆頂:聞姝聽到他的話了?他那些偏執(zhí)的想法,她都聽到了?會覺得他很可怕嗎? 張染抿唇,垂下了眼。 傳來木架移動的聲音。 張染抬頭,看到聞姝徒手提起木架屏風(fēng),將屏風(fēng)擺到了方榻與書案之間。屏風(fēng)的作用本就在于此,一間書房被隔開兩半。張染看聞姝一個人就移動了屏風(fēng),比三四個渾身肌rou的漢子還厲害。他臉色更僵了僵,唇翕動了下,沒有吭氣。 聞姝又去關(guān)上了窗。 終于回頭,理會自己的夫君。 她站在窗下欣賞了番張染的美貌,才走去榻邊。聞姝悠悠然然道,“我懷個孕而已,萬沒想到你這么害羞?!?/br> 張染:“……” “之前在房室中你就渾身不自在,我看你可憐,就打發(fā)你去睡了一覺。結(jié)果我睡醒后來找你,發(fā)現(xiàn)你還在緊張。竟會拉著一個書童說個不停,還說自己心底的真實想法……張染,這真不是你的作風(fēng)?!?/br> 聞姝俯下身,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她與他面孔相對,呼吸相纏。她聲音清清冷冷的,眸中又帶著好奇之色,“有這么害羞嗎?你怎么比我還擔(dān)憂?” 張染無言。 他的所有行為,在聞姝眼中,就是“害羞”二字可解釋了。而他竟然無法反駁。聞姝是他的妻子,與他朝夕相處這么久。他什么毛病,她恐怕比生養(yǎng)他的父母還要清楚。 寧王殿下害羞起來,都與別個兒不一樣。 張染被聞姝抬起下巴,妻子這個調(diào).戲般的手勢,摩挲著他的下巴,他竟也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感覺平時幾多戲弄她,在這時候都還了回來。 張染咳嗽一聲,“我……呃!……唔……” 他的唇,被妻子堵上了。 不光如此,聞姝手搭在他肩上一推,就將他推倒了。女郎壓在他身上,吻著他。反反復(fù)復(fù),纏纏綿綿。而到了這時候,寧王殿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她為什么挪屏風(fēng),為什么關(guān)窗子……原是早想著這樣。 書房中氣溫迅速升高。 聞姝向前追逐,端正無比的寧王在她手下,很快投降。青年的發(fā)冠被扔下了榻,長袍也被解開。一身凌亂,女郎帶著涼意的手撫摸上他赤.裸的肌膚,就像火焰突然燒起來一樣。 長發(fā)散如烏墨,密如幽簾。 郎君的喘息不定,喉間發(fā)出沙啞的哼聲。身上的女郎往往豪放起來,寧王就是被壓的命。張染不自在地撇頭,被聞姝磨得渾身難受,腦中卻還有一根弦繃著。他手推著她,努力掙扎開,微怒,“你干什么?” 聞姝平靜地說:“□□?!?/br> 張染:“……” 然后噗嗤樂了。 他跟上她的節(jié)奏,跟她開黃腔,“喲,有本事。那你拿什么cao?” 聞姝臉微紅。然張染一直這個樣子,她都習(xí)慣了。她光是看著身下的他,就心動無比。聞姝伸出手,往下走……張染臉色微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出了一層汗,看聞姝挑眉,似笑非笑——“夫君又怎么了?” 張染半晌才給出一個含糊的答案,“你懷了孕,侍醫(yī)說不可……” 聞姝不以為然,“你擔(dān)心你自己縱.欲過度,都比擔(dān)心我懷孕后能不能同床更可信些?!?/br> 張染:“……瞧不起我?” 聞姝彎下身,親他的嘴角。她貼上他的唇,一遍遍吮吸他的唇瓣。又在他呼吸不暢時,牙齒輕輕咬著他的舌頭……榻間男女十指相扣,沉入一個似水似火的飄搖美夢中。夢中,張染聽到聞姝溫柔的聲音,“夫君,就照你說的那樣做吧?!?/br> 張染含糊:“……嗯?” “你要是死了,帶我一起走吧。我和你一起下地獄!” “……!” 他沒有應(yīng)她,只是翻個身,將她壓在了自己身下。 雨聲滴滴答答,一對有情人交頸長眠。脫離寧王府,長安被春雨籠罩。街上行人稀少,卻有一輛古樸馬車在雨中穿行。馬車到了宮門前,守衛(wèi)的衛(wèi)士來檢查了牌子,又掀開簾子看了車內(nèi)一眼,便放行了。 皇帝陛下現(xiàn)今住在溫室殿中。溫室殿位于未央宮偏北方向,殿中以椒涂壁,文繡再飾。屋中沒有燃香,蓋因殿柱乃是香柱,四季長香?;瘕R屏風(fēng)后,鴻羽賬內(nèi),陛下穿著家常寬袍,接見貴客。 黃門在外通報后,中年男人就進(jìn)了殿中。脫鞋踩在毛織地毯上,中年男人向陛下行了禮。畢恭畢敬之禮數(shù),無比的端莊正式。 陛下看向?qū)γ娴闹心耆?,李懷安?/br> 陛下說,“李卿見外了。先祖建功立業(yè),打下錦繡河山,多虧李家的相助。李家于江山有大功績在,不必行這般大禮。” 陛下說不必行大禮,反正已經(jīng)行完了。李懷安平靜地坐于陛下對面,對陛下的話,只冷冷淡淡回了句,“臣不敢攜功求報?!?/br> 陛下眸子頓時變得冷寒,總覺得李懷安這話有嘲諷之意。 攜功求報…… 李家曾助大楚建國,求的便是能入主中原地段,在長安有大好前程。然長安又有長安的根基,昔日打下江山的□□入了長安后,封賞無數(shù)功臣,獨獨不給李家想要的回應(yīng)?!酢鯀s仍不想丟開李家,又百般說辭,得以納了李家一位女郎入宮。 后來那位女郎死于宮中,原因不為外人道哉。 當(dāng)年助張家打江山的李家諸人,都或死于長安,或死于戰(zhàn)場?;蛴星珊希蛴嘘幹\,誰又說得清呢? 李家終是對皇室失望,偏安江南,再不提北上之事。當(dāng)年先祖更是下了令,大楚皇室在一日,李家子弟絕不入長安為官,違者皆非李家子孫。 這一晃眼,已過去了近二百年。大楚皇室在風(fēng)雨招搖的建國中,多次需要李家相助,李家都未曾施以援手。皇室對李家不滿,李家對皇室不滿。誰也不服誰,誰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誰都怪對方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多少年下來,李家和大楚皇室的恩怨沒有了結(jié)過,倒是真的互不往來很久了。 眼下,李懷安去來了長安,還來未央宮中拜見皇帝。 陛下問:“愛卿所謂何事?。俊?/br> “求陛下饒臣家二郎一命?!?/br> “……哦,這還不是攜功求報?” 李懷安笑了笑,“陛下開玩笑?;适遗c李家的恩怨,豈是一個小孩子就能說得清的?!?/br> 皇帝:“……”這是還覺得張氏欠他們李家良多,一個李信的恩情,根本還不了啊。 皇帝冷笑。 冷笑之后,卻也拿李懷安沒辦法。終歸到底,還是張氏先祖時期,沒有處理好這個官司,給后世子孫留下了許多麻煩。李家是會稽大族,多年來也沒給朝廷惹過麻煩。皇帝再把人家的話冷冰冰打回去,也實在覺得臉疼。 可是李家這不恭不敬的應(yīng)付態(tài)度,大楚皇室也頗為不滿。 陛下說:“愛卿還是怪罪朕嗎?李家子弟出色者眾多,卻沒有一個來長安為官。如今大楚國運不盛,內(nèi)憂外患,你們也不出頭。你們不出頭,世家們?nèi)怀鲱^……這是在膈應(yīng)誰呢?指著朕干什么呢?” 李懷安不應(yīng)。 內(nèi)憂外患,原來陛下也知道。知道卻不在意,整天沉浸于成道問仙上。陛下都不在乎他的江山,指望別人在乎?李家是不會再像當(dāng)年那樣去資助皇室了——什么都沒換回來,還丟了不少東西。 李家只想管好會稽就行了。 君臣二人在殿中說話,陛下含諷帶刺,斥責(zé)李家不忠,眼里只有一個李二郎。李懷安說陛下誤會了,我們還是很忠君愛國的,我們不就沒把會稽的事拿來煩您嗎?您能安心煉丹,我們也有功勞啊。